说罢他又独自嘀咕,这些话我断不会当他的面说,那会给他笑话,他这样的人,习惯了别人阿谀迎奉,你是一定不能给他好脸色的,否则他更瞧你不起。
公孙大哥……你还真了解他。
公孙笑笑,二妞,你怎么又回来了?
夫子,刚才我在门口看见老叔叔了,他笑得可高兴了。
3。
刚说绝不能叫人听去的话,这会儿偏偏给人抓个现行。公孙策一脸郁卒,举起绫罗广袖拭了拭额角,明明是不堪风霜的羸弱,哪里需要他故作拭汗。
哈,这下好了,庞统瞧不上你了。
哼,本公子又不是要和他去相亲,管他瞧不瞧得上。
展昭宠爱地摸着二妞的小脸蛋,二妞你真可爱,看你们公孙先生的脸都绿了。
公孙策大步一跨跑过来把孩子抱起,毫无文士风范,你怎么老摸小姑娘的脸?淫不淫荡?
二妞扑在公孙策怀里,小手抓着几缕飘香青丝凑着嗅,夫子头发好香啊,比小叔叔身上香呀。
展昭一把把二妞从公孙策怀里拎起,我投降了,叔叔就叔叔吧,你还是出去玩吧。这年头,屁大的娃娃也以貌取人。
二妞乐呵呵地跑到门槛外,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还往里面偷偷瞄,夫子,老叔叔叫我给你说,记得吃杏花糕的时候去看月亮,他给你准备了好吃的。说完就傻笑着跑开了。
展昭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不见,大惑不解地问,庞统打的什么哑谜?
公孙策解释说,庞统原话应该是,叫我待杏花开的时候去观月楼,他给我准备了些东西。
吓?二妞这丫头可真有想法……你倒也清楚庞统的心思,不晓得我离开这些年,你二人居然是心意相通了?亏得我不远千里回来看你,你却早有人陪伴左右,我道是公孙大哥对包大哥情深意重,对小风筝念念难舍,哪里知道都是我多虑了。
公孙策约莫是觉得好笑,我虽辞去官位,但不至耳目闭塞,南侠奉皇命入京,不日拜职上任,四品带刀侍卫啊高官厚禄平步青云指日可待,说什么回来看我?我向天借了好大的面子啊。
话说公孙策确是辞了官没错,可他仍是在汴梁城里教人读书给人治病,青天药庐可就像是在汴梁城有了分铺,看诊的大夫那可是前任的礼部侍郎。人家采菊东篱下小隐于林,他公孙大人也非池中物,玩的是大隐于市。隔三差五总有些旧部故友登门造访,多少总有些恕不外传的消息流入耳中,不管他想听不想听,耳朵是关不掉的。几日前就听说圣上有意册封展昭进宫当差,不知是不是该高兴,他心里知道,皇上这么做,实则一石二鸟之计。若是展少侠成了展护卫,那公孙先生回朝辅佐之日也就不远矣。
公孙策理解一个皇帝励精图治想要成为明君的心情,少了他和包拯这左膀右臂,身边连个足可谋柬的人都没有,等于一残废。
但他,早无野心,周旋于暗战汹涌的官场角逐,也无兴致,陪同王孙公子风花雪月混吃等死。如果此生他所牵所挂早已随流水东去,又何必非得将千万重帘幕掀开,非得让他曝露在恍若隔世的明光下。
除非是包拯还在,否则,哪里他都不愿意再去。
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庞统说,你有你的选择,我却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刀光剑影中穿梭的命运,大宋,不能没有我。
当时公孙策嗤之以鼻,王爷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却深知他所言句句属实。
大宋,也不能没有你。
庞统走前,这么对公孙说过。
这杏花什么时候会开?展昭问。
不知道。或许明天,或许下个月,或许只开一夜,哪天起床就不见了。庞统总是在这个时节出现,好像凭空降临一般。我只知道前一刻他本该还在边关抗敌,这一刻却站在我眼前,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宝马良驹脚程竟是这样的快?
展昭不理他废话,又问,你可知道庞统要给你的是什么?
不知道。公孙策答得那么干脆,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怀素的真迹?《参同契》孤本?还是一张焦桐?我不知道。他每次总带来些让我爱不释手的字画书籍,我既是无功不受禄,却又看得心痒,你说说看究竟是哪家古玩店竟有这般丰富的收藏?
公孙大哥。
什么?
你是说每逢初春时分,庞统都会不远千里赶回来,搜罗名家字画只是为了借赠送之名见你一面?
我有这么说过么?
展昭笑而不答,公孙大哥,那一种名曰依赖的习惯早已在他命中蛰伏良久,可你这自诩聪慧不凡的人究竟是真傻,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日杏花开得正好,点点猩红缀在枝头,谁家春色关得住。
公孙策很早就出门了,偏巧正是展昭奉命见驾之日,他们一起走过那条深幽巷子。
一个从此即将风云际会步步高升,一个却甘心平淡安之若素,二人的命运看似从此南辕北辙,可那并肩而行的样子却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我知道为何皇上要在今日宣我觐见。
哦?没想到如今连那天真无邪的小展昭也学会揣摩圣意了。
展昭知他是在促狭,冷哼一声,我哪里会揣摩什么圣意,不过是洞悉了那庞统的心思罢了。无非是省得我总叨扰你,要你独自一个人去见他嘛,玩什么小手段。
观月楼在汴梁城里算不上什么一等的食肆茶楼,可那依山傍水的景致却是旁的楼子见不到的。一旦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汴渠泛水便在此地洄洄奔腾,两岸扶疏苍翠,倚罢回廊且看花开草长,恁是一场何等令人心旷神驰的画卷。
公孙策本以为自己来的够早,熟料庞统已经在楼上等着了。
王爷。
公孙公子。
平虏站在一旁,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公孙策,却每每觉得赏心悦目。无怪乎人称大宋第一的翩翩公子,况且其文采风流,无愧于这淡好眉目。
公孙策一坐下,庞统就示意平虏回避。对于庞将军的任何要求,平虏都在所不辞,闪得比谁都快。
一张原木桌,两盏不夜侯,三分惆怅意,四目相对时。公孙策被那人看到心里发毛,堪堪要避开。王爷要在下在杏花初绽时来,想必不是要我来陪王爷看风景的吧。
庞统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只精致的细长锦盒,里面静躺着一支九寸长的折扇。梅鹿竹扇骨,洒金笺扇面,怎道是掠出缕缕似有还无的墨香。
谁知道这又是庞统从哪里得来的宝贝。
王爷,这回是哪家制骨名手的杰作,还是哪位名家题字作画?
都不是。庞统笑答。往来四千年,你公孙公子心爱之物这么多,我能给的就是沧海一粟,可只这一粟你却也不要,如今我房里多了这么许多白描泼墨经史子集,弄得我也像个书生,活活把自己给笑死。
我那是要不起。你王爷的东西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我纵使百般喜爱也没道理据为己有,王爷的好意,在下只有心领了。
你嘴上说不要,手上也没拿过,可为何年年都不叫本王空等一场?
公孙策好似什么也没听见,就是不看庞统一眼。
素来民不与官斗,在下一等良民,中州王要见我,我怎么好拒绝。
狡辩!
是狡辩。对付王爷这样牙尖嘴利的人,在下恨不得自己多长一张嘴。
这是本王自己做的。自己家种的梅鹿竹,自己家的洒金笺,扇骨是本王亲手劈的竹枝,薄宣是本王自己裁的,字也是本王亲题的。因为那次本王把你的扇子弄坏了,一直没有机会赔给你。
公孙策被他一口一个本王绕得头也晕了。猴年马月的事了,我早不记得了。却伸手去拿那把折扇,手指一搓展开,怔怔傻眼——吾爱吾王。
我不要。
庞统瞪眼,为什么不要,本王亲手做的,你竟敢说不要?
这种东西,拿着招摇,且太过珍贵,还是拿来缅怀作古之人罢,王爷若是那时再托人转交给在下,在下一定不会拒绝。
庞统怎会不明白公孙策那玲珑剔透的心思,只是自己身为国之股肱,常年征战与辽军交锋,即便是武功再高,也难保自己没有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一天。想他也是心高气傲之人,跟那公孙策一样,有些话说出来,倒叫人看不起。
我明日就启程,从此以后,琉璃锺,琥珀浓,小糟酒滴珍珠红,全劳展护卫陪你左右。
这话从庞统嘴里说来,听起来像诀别多过辞行。公孙策怔忡在那儿,半晌没吭气,他没想过也许有一天杏花开得灿烂的时候,却是自己独倚高楼,不成行。接下来他自己也没想过为什么这么掉份儿的话会从自己齿关蹦出来,他说,庞统,我也去。
4。
庞统自从观月楼出来就一直咧着嘴,平虏从没见过将军这样笑过,若是战场豪迈意气干云,他总是笑得坦荡,从不曾这样诡秘。
将军?将军?
啥?庞统回过神来。
将军似乎很高兴呐,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儿?
飞云骑行事干练从不拖泥带水,可这爱打听这脾性倒是出人意表。
呵呵,平虏,公孙公子方才说,想随本王去边关。
公孙公子?他去做什么?
大概是想给本王做军师吧,出谋划策指点江山。
那太好了。有公孙公子坐镇,我军如虎添翼必定势如破竹,届时定能将滋扰我边境的辽人打得溃不成军!
庞统看着平虏士气高涨,不禁莞尔,本王怎么会让他一介书生去上战场?本王好歹是大名鼎鼎的飞星将军,说到精于兵法韬略,本王怎么可能在他之下?我军要是养个公孙先生在帐中,那还真会给他搅个鸡飞蛋打,那时我军可就真是不攻自破了。
平虏听了汗如雨下,他本以为庞将军是器重公孙公子的,怎么这会儿看来二人却是交恶呢?照将军这个说法,公孙先生可不是打入我军的辽国奸细么?
不能吧,将军?公孙公子好歹也入过仕做过官,怎会和辽人勾结?
不是奸细,也并无勾结之说。庞统纠正,是祸水,他天生就是祸水。行军打仗,唯主帅马首是瞻,旁人若是多加干预,那究竟该听谁的?
那自然还是听将军的。
我知道,可本王却不敢保证不会听他的。这些读书人重的是文治,战场上的事大多是纸上谈兵,说到经验远不如你我丰富。何况此人身单体薄不堪风雪,要他去作甚?
方才在观月楼,公孙策说要随庞统一起北上,庞统思虑了一番,却是回绝了。他说,有你这句话,本王一定战无不胜,死也要回汴京再死。
公孙策别过头去,只看风景不看人,我只是随口说说,北方那么冷,鬼才要去呢。
好好,你不要去,你就在这里,教你的书治你的病,不要乱跑。
听起来颇像是在教训孩子,而两人各自安的什么心思,彼此也是心照不宣讳莫如深。
庞统走的前一夜突然淫雨霏霏,仿佛白天那明媚春光是痴人杜撰,又好像日子是被人一刀切开。总之,公孙策直到大半夜才睡下,他死死看着小风筝留下的六十四张卦笺,几次伸手,又悻悻收回。
公孙大哥,这么晚了还不睡?
展昭夜里醒来,却发现公孙策还独坐窗前,风吹竹动,犹似轻涛拍岸。
雨声吵得睡不着。
所以你算卦?
我没有。
你不敢?
公孙策惊愕地看着眼前人,曾几何时,昔日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早已变得审度人心善解人意。万物更迭,展昭也俨然长大,可自己呢?却还活在如烟往事中难以自拔。
我为何不敢?
庞统明日就要走了,你却不敢为他卜上一卦,是怕他一去不回么?
王爷勇猛善战,通晓天象,文韬武略,功勋卓著,乃我大宋栋梁之才股肱之臣,必定吉人天相,凯旋而归。
展昭眨眨大眼,公孙大哥,你收了庞统多少银两,这么帮他说话?
想我公孙策,岂是贪图富贵,为五斗米而折腰之人?展昭,夜深了,快去睡吧,明日你就要赴任了,不比我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展昭嘴里咕哝,却还是听话,一骨碌爬上床,立时睡得死沉死沉。
屋外细雨绵绵,阴云闭月,天色黯淡,屋里一片黢黑,不曾点灯。公孙策铺开卦笺,竹板丁丁,他左挑右捡,一时不知是拿不定主意还是不敢轻率,最终是随手摸了一张,在手中攥了良久,直到指间发麻,又放下。
反正也看不见,不如罢了。
翌日,展昭已走,公孙策才起,说不准究竟是因为睡得晚了,还是不愿早起。
桌上的卦笺,叠成不高不低的一摞,昨夜那张,业已没入其中,谁还知道是哪一卦。
善卜者不问,不信也别问,关心则乱,你若是这样患得患失,还是不要试探天机了,随遇而安顺其自然。卜到一支好卦,那自然没话,万一占了一支坏卦,嘴上说是不信,心里却又急得要死。
梦里好像听到展昭这样说过,不晓得是梦还是真。
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偶然前线传来捷报,展昭总会最早通知给公孙策听,后者一边听一边笑,吃饭都可以把筷子伸到展昭碗里。
失态失态,天佑我大宋,我这是高兴的。
那辽军虽然在战事上未有成效,但不时南下抢掠骚扰一番,也委实让人头疼。辽人善射好勇,也算是虎狼之师,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让人一锅端,飞星将军在阵上御敌数载,深知对方的厉害。
今日辽军铁蹄再度踏入中土,前来挑衅。被庞统率领的一支轻骑兵迎头击退,不料流矢击中对方一名副帅,庞统认得那人,是耶律俊才身边的亲信。辽军急退直下,遁入边关以北三十里处,茫茫不见踪影。宋军众将士主张打铁趁热乘胜追击,而庞统以为深入敌方沙漠腹地,一是难以找到对方主力,二是拉长战线加大我军负荷,届时万一碰上辽军,则是疲劳之卒对精锐之师,胜算大大减小。
有人谏言,放虎容易捉虎难,错过大好时机,将是后患无穷。
庞统不理。
西天深幕,飞星将军庞统正在帐中部署,平虏等人一齐围站在军势图前,听着将军下一步的战略。
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