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奇怪。”那名医生说,“从我们对他大脑多次检查的结果来看,并没有发现任何颅脑伤或病变,按理说他早就该醒了。他的瞳孔对光线有反应,有无目的的眼球跟踪运动和睡眠觉醒周期,在营养液的输入下,生命体征也算平稳,我想他的昏迷……或许是心因性的。”
这个词里奥在上一家医院的医生嘴里听过,立刻反击道:“放屁!”
医生噎了一下,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两名几乎打起来的探员解释:“这是一种强烈精神创伤导致的反应性精神疾病。你们可以这么理解,病人的潜意识出于隔离伤害、自我保护等等原因,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封闭,不愿意与外界沟通,于是在生理上表现为拒绝清醒。这种情况下,药物疗效甚微,我建议你们可以尝试使用暗示疗法。”
里奥反复思索医生的话,问:“怎么做?”
“可以找一些对病人有重要意义的人或物,包括某种气味、声音等,用语言动作和环境模拟对病人进行良性刺激,或许可以唤醒。”
“我们可以在他床边放电影,《电锯惊魂》、《十二宫》什么的24小时滚动播出,”罗布小声对里奥说,“还是去牢里提几个犯人来个现场演绎版?”
里奥余怒未消地瞪了他一眼,走进病房,反手锁上门。
他再一次坐在床边,凝视杀青沉睡中越发消瘦的脸。
“真的是你自己不愿醒来吗,杀青。”他轻声说,“为什么,因为我?因为童年经历的阴影?还是因为你口中的‘这个操蛋的世界’?这个世界让你失望到这种地步,让你不屑一顾到连眼皮都不想睁一下?”
没有任何回答。
但里奥总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真相藏在杀青内心的最深处,而他一直在对方暧昧不清的言行与模棱两可的态度里寻找着,如同在恒河沙粒中摸索黄金。他知道杀青擅长伪装、擅长演戏、擅长颠倒黑白口是心非,但隐隐中他有种直觉,杀青在某个地方——令人忽视的微不足道的地方——为他留着一丝门缝,那是通往他精神世界的微小罅隙,就像那本《床前的低语声》一样。
我会找到那条罅隙,推开那扇门。里奥无声地对杀青说。这回你不会再失望了,我会找到藏在门后的你,然后带你出来。
他起身离开病房,没有去办公室,直接回到曼哈顿区的公寓。
在他们一起窝过的、仿佛还残留着对方体温的沙发上,里奥闭上双眼,静静地回忆。回忆他与杀青之间的一切——从他第一次听到这个代号开始,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个眼神、每一次交手,每一点心领神会的默契、每一场爱恨交织的对决……
仿佛极长极长的电影胶片从眼前缓缓拉过,每一帧画面都拭去蒙尘,在记忆里熠熠生辉。原来他在他的脑海与内心深处錾下这么深刻的烙印,以至于连飞闪而过的画面细节,都令他的身体无法负荷地颤抖。
——他究竟要有多迟钝,才花了这么多时间、这么多代价,来确定对方对自己的重要性?才能发现所谓“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是一句多么荒唐可笑的自欺欺人?
——如果他真的爱他,就有跟全世界为敌的勇气。因为对方的每一丝痛苦,都会鲜血淋漓地折射在自己心上。
——他怎么忍心把他丢进阴暗腐臭的囚牢,亲手摧毁“自由”这个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
里奥睁眼,泪水从他那双深邃的墨蓝色眼睛里滚落,沿着眉梢流进鬓角。
仿佛心灵感应,杀青的一句话从无数记忆中浮现出来,在一场终于令他后悔万分的弓虽。暴之前:“对了,你收到我寄去的随身物品了吧,帮我保管好,别一气之下扔了,尤其是那部手机……”
尤其是那部手机。
是的,这就是那条罅隙。
而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应的?
——他起身,一拳挥向他的鼻梁。
里奥痛苦地蜷起身,两手紧紧按住自己的脑袋。许久后,他平定了喘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进卧室,从一个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了那部杀青邮寄给他的黑莓手机。
由于长久闲置,它的电池电量已经耗尽。里奥插上充电器,开机,在它的短信、邮箱和文件管理里仔细浏览。
很快,他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一段十几分钟的录音,孤零零地躺在音频文件夹里。他像是被火焰灼痛一样缩了一下拇指,随即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播放键。
“里奥·劳伦斯。”
是杀青的声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接着换成了中文:“我希望听到这份录音的人是你,而不是翻垃圾箱的流浪汉,或者二手手机翻新店的小弟。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愿望,或许你一怒之下真的会丢掉这部手机——从某方面而言,里奥,我对你心思的揣度一直以来都很失败。”
低微地笑了声,仿佛是个自嘲。
“现在我在想,我要给你留这段录音的动机是什么。你知道我做事从来都计划周详,即使心血来潮,也要先谋定后动,但这一次,我真不清楚是什么动机,驱使我这么做。但我猜测,当你听到这段留言,我应该已经不在人间。”
里奥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在遍体生寒中握紧了手机。
“呵呵,让你吓一跳了吗,我只是想尝试一下这个烂大街的恶俗句式,实际上,我很有可能临阵反悔,把你干掉,然后继续逍遥法外。你觉得迷惑是吗,没错,我已经提前把咱俩之间的最终对决写进计划书里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在想,这一年多来我为什么总是逗弄你、挑衅你,让你的目光和子弹一直盯着我。在月神双岛我说过,这是个相当有趣的消遣,用以打发我工作以外的娱乐时间,对吧?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我在你身上找到了乐子,同时,我也在考察你。就像在一屋子乱七八糟的武器中,精心挑选一把得心应手、威力强大的,在一堆警察和探员中,我选中了你。
我觉得你该对此感到荣幸,你认为呢?尤其当你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一个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我们都一样,没有人可以为所欲为’时,我知道我找对人了。
知道吗,有句话你说得太他妈准了,你对我说:‘我知道你痛恨他们,但你正在变成他们,相信我,你不会想在照镜子时,看见一个想亲手扼杀的自己。’是的,从头到尾我都清楚这一点,所以每次我照镜子,看到的都是一个想亲手扼杀的连环杀人犯。从第一个人在我手中咽气开始,我就已经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了,一样的满手血腥,一样的冷酷残忍。但我从未后悔过。有时我想,当我死了以后,八成会跟那些死在我手上的连环杀人犯们在地狱里重逢——当然,我不介意将他们再杀一遍,反正也没有更邪恶的地方可以去了。
杀的人越多,我就越无所谓,因为结局早已注定。在找到Enjoyer报仇雪恨之前,我会这么一路腥风血雨地杀下去。如果我能把Enjoyer送进地狱,那么,下一个也就轮到我自己了。”声音再次停顿片刻,忽然变得轻柔俏皮:“亲爱的探员,知道我为什么给自己取 ‘杀青’这个代号吗?”
里奥怔住。杀青……杀……青?他悚然一惊。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只有用汉语读它,才能领会其中真意——
我解决了那么多连环杀手,而最后一个要解决的连环杀手,就是我自己。”
异常平静的声音。从平静中透出了一股心如死灰的冷酷——对自己的性命弃如敝履的冷酷!
他终于明白杀青的强大与不稳定源自于哪里,里奥想。杀青毫不畏惧死亡,甚至渴求死亡。他在一刀一刀杀死敌人的同时,也一刀一刀杀死自己灵魂中温暖与光明的部分,然后用血腥与冷酷,淡然面对给自己内定好的死亡结局。
——至始至终,他都走在自毁的道路上。
而自己,就是被他选中的行刑者。
他总是不分场合地各种挑衅、激怒,故意把自己弄得火冒三丈,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正是因为他希望“杀青”黑暗的人生,可以终结在一个善良、勇敢、正直、光明的执法者手中。这是他残留在心底的,对这个世界最后一丝美好的愿望。
里奥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难以形容的哽咽呻吟。
而声音在停顿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继续响起,似乎带了点缥缈的困惑:“至于你,里奥,你的用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变味了呢……我也不清楚,但这不是个好现象,它会令我变得软弱、低效率,甚至有时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我居然还能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杀青冷笑一声,“多么天真!对吧。明知道是水火不容的天敌,还一次次不死心地试探,想方设法地让你对我念念不忘,最终结果就是像两颗强行运转到同一轨道的天体,彼此撞击,相互摧毁。
没必要,里奥,没必要相互摧毁。只要毁灭我一个就够了。
留下你,继续发光发热,替我看着这个世界。
这个他妈的,操蛋的世界。”
房间里寂静一片,录音播放结束了。
里奥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意识还投射在另一个空间——在那里,一个精于算计而最后把命都算给了他的连环杀手,正坐在沙发上,拿着一部手机,一边录音,一边在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
许久后,里奥仿佛从窒息中挣脱,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在书桌前坐下来,抽出纸笔,毫不犹豫地在第一行中央写下一个长单词。
第70章 暴君茉莉
杀青昏迷不醒的第20天。
FBI“连环杀手杀手”专案组开了一场会,作为地区办公室主管的高迪也出席了,会议主要议题是讨论杀青的处置问题。
医院那边提供了检查报告,虽然通篇是“不排除、几率”之类的惯用词汇,但意思大家都看明白了——主治医生认为,照这个情况持续下去,杀青会进入长期的植物状态。
当然,他们可以把他一直放在医院里,但每天的病房费、医药费、营养费、人工护理费……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两三个月还能承受,两三年呢?二三十年呢?这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偏偏按规定,他是在执法过程中被打伤,联邦政府就得养着他。况且他是举目无亲,一个可以担任监管责任的家人都没有。更麻烦的是,医院里总归人多嘴杂,他们还要时刻提防着兴风作浪的媒体和群魔乱舞的粉丝,里面要是出一两个精神病,趁隙把他杀了或劫了……好吧,警方轮班值岗又得耗费宝贵的人力和财力。
想到财政主管那张拉得长长的、阴沉沉的脸,高迪忍不住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叹气道:“给我个建设性意见,孩子们。”
“把他安置在精神病院怎么样,附近就有一座不错的。”一名探员建议,得到了另外两个人的赞同。
里奥神色冷淡,慢慢转动手中的钢笔,按兵不动地沉默着。
罗布注意到搭档的脸色,从面无表情中读出了某种深层含义,于是吊儿郎当地笑起来:“关小白屋?好主意,别理那些人权组织的抨击啦抗议啦,他们看什么都不顺眼。我们只要搞定一百多家媒体和数以万计的杀青粉丝团就好了……呃,据网上不完全统计,加起来大概有25万个IP?推特还在持续涨粉,论坛也开了不下十个。希望那家精神病院足够隐蔽和坚固,医护人员的口风也足够紧。”
“照你这么说,我们除了把他丢回监狱,别无他法了?”那名探员反驳。
“我可没这么说。”罗布油滑地耸了耸肩,把顶头上司的口吻学得惟妙惟肖:“恪守规定!照章办事!伙计们,如果你们不想被投诉吃官司的话!”
对方悻悻然地哼了一声。
里奥默默地写了两行字,将纸条递给坐在左手位的上司。高迪眉毛一挑,接过来看。纸条上用硬朗的字迹写着:“秘密转移到私人住所,由我全程监控,等待舆论平息。”
高迪反复咀嚼了几遍,觉得字里行间透出的潜信息很值得琢磨。他隐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手下爱将,把纸条掐在掌心,说:“再议吧,散会。”
杀青昏迷不醒的第23天。
在警方内部的某所医院,加护病房区里一名病人悄然转移了,连同监控的便衣警察也消失无踪。嗅觉比猎犬还敏锐的新闻媒体这次终于扑了个空,等他们混进医院时,早已是人去床空。
于此同时,在曼哈顿区某栋公寓的客房内,多了一名昏迷不醒的亚裔青年。他对外界全无反应,当然也不会知道自己手腕上多了一圈带GPS定位功能的黑色金属环。腕环约有5公分宽、3公分厚,两点绿光在环面上规律性闪烁。环中内置感应器与麻醉药剂,佩戴者如果试图暴力拆除或离开规定范围,10秒后针剂直接注入体内,使佩戴者陷入至少12小时的昏睡。同时,特殊警报在FBI信息处理中心响起,附带卫星定位,以便警方尽快将其抓获。
“限制、定位,双重保险。”三天前被高迪叫到办公室详谈时,里奥给出了这个提议,“万一他某天忽然清醒,我们也能在第一时间获悉,并采取相应对策。”
“提议不错,但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高迪摸着脑门上花白的短发,似笑非笑地说。
里奥沉默了几秒。
高迪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在他身上花了太多心思,这会给你带来很大麻烦。”
“我知道。但我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我有责任、也有必要亲自监控,为自己收拾残局。”里奥垂下眼睑回答。
“但你没有时间。”
“我有。我花了20天时间,把手头上的所有任务都完成了,回头报告和材料会送过来。”
……所有的?20天?高迪讶然地挑眉。里奥的工作量他很清楚,即使手上案子全部完结,只是事务性的扫尾工作,也不是短短半个多月能清理完毕的。他抬头又打量了一番里奥,终于明白对方最近一副筋疲力尽、脸色憔悴的透支状态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但还有新的工作任务。”高迪不动声色地说。
“新工作,恐怕我不是适合的人选。”里奥从文件包里抽出一张手写的报告,轻轻放在上司的桌面上,白纸黑字异常显眼,“我有迫不得已、并且十分充分的理由。”
罗布风风火火地冲进里奥的办公室,连门都没敲,劈头就问:“里奥,你这个混蛋!我听说你向上头递交了辞职书?”
里奥停住整理桌面的动作,反问:“你听谁说的。”
“墙有耳朵,这你不用管,回答我的问题!”
里奥拿起几页报告递给他:“这是复印件。”
罗布飞快地扫视完,松了口气:“原来是停职申请,你在上次心理检查和精神测试中没过关吗?我怎么不知道。还有怀亚特医生开具的证明……天,他把你的长期药物成瘾写进去了!”
“我让他写的。”里奥笑了笑,“否则怎么能通过呢?”
“……这下你要多个瘾君子的外号了。”罗布痛心疾首地说,“你知道这对前途打击有多大?这次高迪退休,你还想不想晋升了!”
里奥无所谓地耸耸肩。
高迪当时也这么劝过他,但他回答:“我累了,九年没有休过一个整假,想借这个机会自我调节一下。你看,就算在停职期间,我还得帮你看着杀青,我得申请补贴。”
上司白了他一眼,“补贴没有!你非要接管那小子,就自己掏钱养着。报告我会按正常程序提交,但你给我记住:第一,停职时间最多不超过一年;第二,如果那小子真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