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兰哭道:“东方姑娘从危难中救你性命,要是没有她,那天你身中地心火毒,又坠在洞庭湖中,便有千百条性命也完了—一。”
韦松叹道:“不错,她对我恩重如山,这一点,我永世也不会忘记。”
徐文兰道:“不忘记有什么用,如今她危难之中,你却不愿意报答。”
韦松急道;“我哪有不愿报答之理,实在这件事,因为—一所以—一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一”
徐文兰道:“你所为难的,是不是为了炙烙任脉经穴道?”
韦松垂首叹道:“是的,兰表妹,请你想一想,她对我恩如山重,又是个冰清玉洁的清自身子,要是由我—一唉!以后我还拿什么面目去九泉下见东方老前辈呢!”
徐文兰正色说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竟会说出这般没见地的话来,为了救她,些须小节,何必顾忌太多?”
韦松道:“唉!兰表妹,一个女孩子家,清白名节,重逾性命,这怎能说是小节?”
徐文兰想了一下,道:“那么,你就怀着坦然心胸,自问良心,将来不要辜负了她,也就是了!”
韦松道:“什么,你要我—一?”
徐文兰昂头道:“你和她虽无名分,但经过这次疗伤之后,她既不能再嫁,只有由你娶了她,天大的愿意也没有了……”
韦松沉着脸道:“兰表妹,你应该知道,君子不欺暗室;婚姻是终身大事,岂能含混为之,再说她现在神志昏迷,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我若径行此事,岂不成了乘人于危难的卑鄙小人了,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做。”
徐文兰也寒着脸道:“愿不愿意由你自己,谁也不能勉强,假如你决心因噎废食,不顾她死活,我们的感情也到此为止,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韦松默默垂下头,心中好生酸楚。
在他想,为顾全东方莺儿清白名节,暂时不用炙烙之法,这是不得已的事,却不想徐文兰对他如此不谅。
如果早知使用“返魂香”竟有这些陋规,当初索性直闯万毒教总坛,实不必再跋涉千里,赶到西岳去,更不必害徐文兰惨遭“百蚁钻心”的痛苦了。
沉思很久,委实决断不下,韦松站起身来,颓然举步,向屋外走去。
徐文兰见他终于不愿听从劝告,心里一酸,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
韦松才走到门边,哭声入耳,神情猛可一震,不期然停住脚步,心念飞忖道:“罢了!
罢了!我的性命尚且由东方姑娘得来,如今她在危难中,我怎能狠心不顾,万一因我一念之错,旷日过久,将来不能再教醒她,岂不是我反害了她么?为今之计,说不得只好权宜而行,等救回她性命,那时我再一死,以保全她的清白吧!”
想到这里,心意一决,转身道:“兰表妹不必难过,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我决定依你的话,明天便开始替她炙穴疗毒……”
徐文兰惊喜的抬起头来,张口欲言,却见韦松已经跨门外,疾步而去。
回 四 口
这一天晚上,韦松茶饭无心,心绪不宁,勉强用了晚饭,独自在房中徘徊。
他虽然决心一死在酬厚恩,但当念及父母惨死血仇,以及师门重思,神手头陀待他的大德,东方异水窖托孤深意—一每一件事,都不允许他安心去死,他肩上负着这么多沉重的责任,若是断然一死,何以对父母?何以对许多成全他的人的期望?
唉!自古艰难唯一死。这个时候,他才深深体味到这句话的含意,可惜竟已由不得他再作抉择。
正在烦躁,窗外忽然“吱”地一声,掠进来一条黑影。
韦松吃了一惊,定神着时,却是百忍师太豢养的灵猿‘巧巧’。
巧巧翻着一双红丝小眼,对韦松不住吱吱低鸣,一面扯着他的衣襟,向窗外频频指点,好像很焦急的样子。
韦松讶问:“巧巧,你有事要找我吗?”
灵猿连连点头,一会儿用掌扪住眼睛,一会儿又从指缝里偷偷张望着窗外,不停比划着手势。
韦松不解,顺着张望的方向望出去,却见远处暗影婆婆,乃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他猛可心中一动,这才想起日间慧心师妹曾约他在竹林中相见的事,忙问:“巧巧,是慧心师妹叫你来通知我去见面的,对不对?”
灵猿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吱吱”而叫,小脑袋连点,显得十分高兴。接着,便独自窜出窗外,飞跃而逝。
韦松略为整顿一下衣衫,轻轻越窗而出,仰望夜空,月明如洗,云崖之上,一片宁静。
他长长吁了一口闷气,便移步向竹林走去。
林中夜风吹拂,竹影摇曳,发出一阵阵低沉的“沙沙”声响,地上落叶盈寸,就像铺着一层软绵绵的地毡。
这竹林乍看简单,实则乃按至高易理图形种植,蕴藏无限奇门变化,百忍师太用它作为护卫云崖的第一重门户。
韦松得慧心指示,对竹阵门径早已熟悉,缓步从生门入阵,循龙虎方位,穿干良、越震坤,半盏热茶之后,已经出死门,到了崖边,却不见慧心的人影。
他微感诧异,转身又从生门入阵,绕行一周,重出竹林,仍然未见慧心的人影。
怔怔呆立片刻,心中忖道;“必是弄错巧巧的意思了,慧心师妹顺口一句玩笑话,恐怕连她自己早忘了今夜的约会了呢!”
想着,耸耸肩头,正想转身回房,忽听得竹林中传来一声幽幽长叹!
“唉——”
韦松霍然一惊,霍地回头,蓦见竹林中有个身着绿衫的人影。
他双掌一错.泣声喝道:“什么人?”
喝声甫出,左臂一挥,早已一掌遥遥劈了过去。
因为他明知云崖之上,连他在内,只仅五个人,其中百忍师太师徒俱是僧衣,东方莺儿昏迷未醒,徐文兰重伤初愈,还不能起床,何况,她们之中,也没有穿绿色衣衫的人。
这么说,定然是有外人仍偷侵入了“云崖”。
是以,他喝声才出,掌力已发。一股狂飙,遥遥向那绿衣人影直劈过去。
韦松内力深厚,这一掌出手,七尺外竹林被掌力扫中,“哗啦”乱响,登时折倒了二三十株。
但,那绿衣人影只轻轻一闪,早已避开掌风,漫声道:“韦师兄,是我!”
韦松定神细看,好一会,才看出那人一身绿色紧身衣裙,头上用丝巾包头,竟是慧心。
他诧异地问;‘师妹,你—一怎么—一”
慧心眼睛一瞬,幽幽接口道:“奇怪我为什么穿了这件俗装,是不是?”
韦松忙点头道:“正是,我险些没有认出是你来,你为什么要这样打扮呢?”
慧心羞怯的低下头,过了片刻,忽又昂起粉面,冷冷道:“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打扮?这件衣服本来就是我的,因为一因为—一好久没有穿过了,今天特地找出来,看看还能不能穿得上—一”
她斜睨了韦松一眼,又道:“韦师兄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韦松讷讷笑道:“不!不!我只是有些奇怪,师妹是出家人,今夜怎么会突然想起换了俗装?”
慧心红红脸,笑道:“韦师兄,你看我穿俗装和僧衣,哪一种好看些?”
韦松怔了一下,道:“这话叫我很难回答—一”
慧心迫问道:“怎么难答?”
韦松道:“师妹丰神脱俗,穿僧衣则高雅圣洁,着俗装则秀丽飘逸,实在叫人分不出哪一样不美。”
慧心笑道:“不行,我一定要你说一个分别出来。”
韦松沉吟半晌,道:“如果一定要分别不同,依愚兄世俗眼光看起来,自然是俗装比较方便些—一”
慧心听了这话,立现欣喜之色,招招手道:“来!咱们到林子里再说。”
韦松如言随在她身后,两人踏着落叶。重入竹阵,不一会,来到林中一处空地。
慧心叫他坐在地上,自己也挨在身边席地而坐,双手抱膝,满足的低语道:“多少年来,一直希望有一天,有人陪我在林子里谈谈,平时除了师父,只有有巧巧肯陪我,但它又不能跟我说话。”
韦松迷惘的问:“师妹日间约我来林中见面,就为了想我陪你谈谈?”
慧心摇头道:“不!我有很重要的话要问你。”
她不等韦松开口,径自又紧接着道:“但是,我们现在暂时别谈那件事,我想先问你,今天师父跟你说些什么?”
韦松道:“她老人家是跟我讨论东方姑娘疗伤的事。”
慧心道:“疗伤是正事,她跟你讨论什么?”
韦松心知她已经偷听过经堂中谈话,使坦然将炙穴为难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慧心听了,半晌不语,许久,才轻轻问:“依理说,东方姑娘对你有救命大恩,纵然粉身报答,也是应该,但这件事不在肯与不肯,而在疗伤之后,你势非娶她做妻子不可,你考虑过要不要答应下来呢?”
韦松又把徐文兰立逼同意的事,补述一次,然后道:“为报重恩,我已经没有抉择余地,唯一善策,只等医好东方姑娘,舍命一死,以保全她的清白—一”
慧心猛可跳了起来,叫道:“什么?救了一个,死了一个,这是什么办法?”
韦松叹道:“我既不能眼睁睁见她长此昏迷不救,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慧心道:“亏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主意也拿不出来?”
韦松道;“师妹如有两全之策,就请教我,终生感戴。”
慧心道:“眼前便有两个办法,只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韦松道厂‘师妹快说出来参酌参酌!
慧心道;“第一个办法:咱们只消下山,在附近捉一个男人上来,叫他依照嘱咐,替东方姑娘治疗炙穴,事成之后,一刀将他杀死了,万事皆休—一”
韦松忙道:“这种损人利己的事,万万不能做的。”
慧心又道:“好!那么咱们就用第二个办法:你和我留一封信给师父,连夜下山,赶往万毒教总坛,去替她把解药抢回来,这样总好了吧?”
韦松默然半晌,道:“这一条固然是可行之计,我也曾经对姑姑提过,但她老人家认为,由此往洞庭,一去一返,旷日甚久,何况万毒教总坛因欧阳琰伤败遁回,势必加意防范,假如硬抢硬夺,未必会抢得到手—一”
慧心道:“这么说,一定要你替她炙穴?一定要你拿性命去报答她?”
韦松黯然道:“目下除此一途,已经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慧心竖眉不悦,道:“你愿意死,我可不愿意,韦师兄,你说你到底喜不喜欢那位东方姑娘?”
韦松惊讶道:“这话什么意思?”
慧心道;“你要是喜欢她,替她炙穴疗毒好了之后,索性娶她过来,要是不喜欢,干脆我—一”
韦松一惊,道:“师妹,你怎么样?”
慧心咬咬牙,道:“干脆我一刀杀了她,从此再没有麻烦——”
韦松骇然道:“你怎会生出这么可怕的念头,你—一你要叫我做天下人不齿的勾当,要我恩将仇报,永生永世受万人唾骂?”
慧心脸色一连数变,突然“哇”地抱住韦松,失声痛哭道;“可是,我不让你去死,我不要你拿性命去报答她,你要是死了,我也不能再活下去了—一”
韦松大吃一惊,猛然推开她的纠缠,站起身来,道:“师妹,你是佛门中人,怎能这样?”
慧心死命摇着头,嘶声叫道;“我不是佛门中人,我不出家了,师兄,答应我,让我蓄发还俗,让我永远跟你在一起,答应我,答应我—一”
韦松万想不到她竟然说出如此露骨的话来,一时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才好,慧心的身子,却像蛇一地扭缠着他,樱唇如雨,不断落在他的眼上、顿上、嘴上—一他虽然活了二十年,似这般被一个少女赤裸裸吐露爱意,火辣辣纠缠着身子,这还是生平第一遭。
是以,他一时竟忘了该如何是好,只知瞪着眼睛,浑身不停的颤抖。
慧心像一团熊熊烈火,扭动着,呓语着;“韦哥哥,答应我,我要蓄发,我要嫁给你,一定的—一”
韦松惶然喃喃道:“啊!不行!不行!不行—一”
慧心叫道:“行!行!你忘了在华山水窖里,你已经触摸过我的身子,除了你,我不能再嫁给旁的男人,是吗?”
韦松惊惶失措的摇着头,道:“没有,我没有,师妹,快放开手,快放手—一”
慧心泣道;“难道我不如东方莺儿?难道你不喜欢我?”
韦松神情一震,突然一挣而起,沉声道:“师妹,你疯了么?要是被姑姑看见,咱们都别想活了!”
这一挣,用力过猛,竟将慧心推跌在地上—一慧心冷不防韦松会这样用力,一跤滚跌地上,整个迷梦、幻想、希望—一都被这一跤跌得粉碎。
她怔怔坐在地上,一时反倒忘了悲伤和哭泣,拥塞在她心中的,只有屈辱、悔恨,说不尽的屈辱和悔恨。
她向他掬出赤裸裸一颗心,换来却是满身羞渐。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想爱一个男人,也是生平第一次尝到爱的苦果,在她纯洁无瑕的心田上,被韦松划上一条深深的刀痕。
所以,她反而不哭了,非但不再哭,更觉得这一刹那间,对这个世界,突然了解了很多----自然,这些“了解”,并不一定就是正确的。
韦松见她颊上泪痕宛然,痴痴坐在地上发楞,不安的问道:“师妹,跌着哪儿了么?”
慧心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拍拂着身上尘土竹叶,冷漠的笑道:“谢谢你,师兄,我并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韦松木然半晌,猜不透她话中是何含意,只好讪讪道:“只因师妹是佛门弟子,姑姑门规又严,要是给她老人家看见,必然彼此不便,所以—一所以愚兄失手略重了些—一”
慧心听了这番话,眼眶忽又一红,但她极力忍住那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凄然一笑,淡淡说道:”“这怎能怪你,都怪我太—一大下贱了。”
韦松惊道:“师妹,求你别这么说,愚兄真耍无地自容了。”
慧心冷冷道:”无地自容的应该是我。”
突又忍不住泪水簌簌直落,用力跺脚道;“我恨我是佛门弟子,我恨我们为什么要见面,我恨你是我的师兄—一”
韦松愕然失声叫道:“师妹,师妹,你—一”
呼唤声中,慧心头也不回,有如一缕轻烟。消失在竹林中不见了。
一阵风过,林影摇曳,沙沙之声如泣如诉。
韦松怅惘许久,心里咽叹道:“师妹啊师妹,就算你不是出家人,就算你是一片真情相待,但我的生命已经准备报偿东方姑娘,只有辜负你一片深情了。”
适才经过,好像一场噩梦,他不知自己是对是错,终于叹息一声 缓步出了林子。
不用说,这一夜他是更无法人睡了。
眼睁睁熬到天明,匆匆抹了一把脸,便向百忍师太的经堂走去。
走到门外,侧耳倾听,房中静悄悄竟不闻丝毫声息。
韦松诧忖道;“姑姑每天曙色微露,总已经开始了诵经早课,怎的今天竟没有?”
于是,举手轻敲门扉,扬声道:“姑姑,你老人家早课完了么?”
连叫几声,房中无人回应,韦松轻轻推开房门,探头向里一望,房中竟渺无人踪,甚至神案上的香供也没有安排。
他正自诧讶,蓦觉身后有人低沉的道;“松儿,这么早就起来了?”
韦松吃了一惊,旋身回顾,却见百忍师太已立在自己身后。
百忍师太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虽然含笑向他额首招呼,但眼中却隐约包含着两眶晶莹的泪水。
韦松迷惑不解,又不敢动问,连忙请安见礼。
百忍师太将纸条揣进怀里,带着韦松进人经堂,合十跪在佛前,默默祝铸了很久,才命他坐下,问道:“你考虑了一夜,东方姑娘之事,已经有了决定没有?”
韦松躬身答道:“晚辈身受东方姑娘活命厚恩,粉身碎骨,也当答报,如今她正在危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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