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谦虽然性格冷漠,向来不爱管闲事,也不禁心生怜意。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轻声说:“医生也说了,你爸爸送来还算及时,应该没事的。”
“我一直觉得他心里不痛快,喝酒也算是种放松发泄了,都没太管。”她的声音闷闷从指缝中传出来,“现在他身体弄成这样……”她一下哽住,将一个小小的呜咽硬是咽了回去。
聂谦有点不可思议地说:“喂,你爸爸是成年人了,该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身体负责,你有必要这样检讨自己吗?”
甘璐不语,她没办法对一个陌生男孩子解释,她照管她父亲的生活已经有好几年了。
“这个……要不要我去帮你买点吃的东西。”
她抬起脸,小小一张面孔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自己却浑然不觉,摇摇头:“谢谢你,不用了,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
“你有没别的亲戚可以过来帮忙,你还得上课啊。”
她再次摇头:“我家没什么亲戚在本地。”
聂谦长期生活在大家庭,被包围在父母亲戚中间,除了充斥耳膜的争吵外,万一谁有事,倒是能很快有一帮人过来七嘴八舌出主意,再加七手八脚帮忙,混乱得让人烦恼,但也让人安心,他从来没见识过这样孤立的状态。可是甘璐脸上除了担心外,并没有惶急害怕,只默默看着前方出神。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却不急着离开了,安静地陪她坐着。
过了一会,一个衣着时髦、披着一头波浪卷发的漂亮女人踩着高跟鞋大步走过来,她看一眼聂谦,然后转向甘璐:“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在开刀,要切除一部分胃。”
“照他那个喝酒法,早晚会把身体喝垮,”她皱眉,拿出一张银行卡:“你以前那么有气节,根本不肯收我的钱,现在知道没钱要命了吧。”
甘璐一把夺过卡,硬梆梆地说:“你走吧。”
那女人一怔,给气乐了:“死丫头,河还没过就拆桥了,我不给密码你,你去哭给医生看吗?”
甘璐语塞,停了一会,牵动嘴角,苦笑出来:“妈,你行行好……”
那女人一把捂住她的嘴,恨声说:“你就使劲恶心我吧,你的一点狠劲全拿来对付我了。”
她俯着头,而甘璐仰头,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着,从聂谦的角度看过去,那两张面孔,一个艳丽,一个清秀,不尽相似却又有着奇妙相同之处。
终于甘璐头一偏,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那女人取出手绢替她擦着眼泪和额上的汗水:“我请人来伺候他,保证把他照顾得好好的,你马上要读高三了,搬到我那里住,专心学习准备高考。”
“他不会接受你找人照顾的,我也不会丢下爸爸。”
“谁让你丢下他了,”那女人似乎又恼火了,“你以为我是来跟他抢你吗?你这么大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儿,抢回去也不过是天天气我罢了,有什么好?”
“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我不会去你那里的。”
“你老这么摆出一副和我过不去的样子来讨好他,安慰他那颗容易受伤的脆弱心灵,还真有点上瘾了。他是一辈子幼稚偏执没得救了,你总得有长大的一天吧。”
“算了,你先走吧,我现在没力气跟你吵架。”
那女人瞪着她,却无可奈何,将手绢摔给她:“密码是你的生日,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别一个人硬撑着。”
她和来时一样,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小小的脆响,一阵风似地离开了。甘璐捏着手绢与银行卡,呆呆坐着,过了好一会,她轻声说:“她是我妈妈。”
聂谦“唔”了一声,他当然看出来了。
“她姓陆,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的姓加上她的姓组合起来,我猜至少我出生的时候,他们是很恩爱的。”
聂谦无言地听着。
“她其实算是很疼我了,离婚以后还时常瞒着我爸爸,给我买衣服,或者硬塞给我钱,生怕我生活得不好。”
这一点聂谦也能看出来,那女人虽然口齿利落,和女儿针锋相对,没有亲呀抱的寻常亲热,可是话里话外流露的全是关心。
“他们都对我好,都是好人,可是没办法生活在一起。”
“好人和好人生活在一起,一样有可能是悲剧。”聂谦声音平淡地回答她。
第七章(上)
聂谦一直陪甘璐坐到甘博被推出手术室送入病房才走。那天以后,聂谦与甘璐再偶尔遇上,会相互点头打招呼。暑假转眼过去,甘博痊愈出院,聂谦回北京上学,甘璐升入高三,他们并没有相互联系。
医生说甘博这次胃穿孔导致消化道出血,和他长期酗酒有密切关系,同时医生郑重警告,他身体的其他指标也不乐观,再这么喝下去,被切除了一部分的胃会继续受损不说,得肝硬化、肝腹水甚至肝癌的可能性会越来越高。
甘璐以前怜惜父亲郁郁不得志,没太管着他喝酒,只要求他不要动不动喝到烂醉程度就可以了。听了医生的话,她再回来查过资料后,当着甘博的面,砸了家里所有的酒瓶子,同时对他说:“爸爸,你选吧。你要继续喝酒,我只好离开这个家,去跟妈妈生活,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她早已经拒绝了经济状况明显好过父亲的陆慧宁接她过去,也从来没拿这句话威胁过父亲。甘博知道女儿不是随口说说,终于答应开始戒酒。
接下来这个街区开始大规模拆迁,甘博住习惯了这里,与女儿商量后,选择了接受离得不远的一处已经落成的还建公寓;而远在北京的聂谦强烈坚持让他父母选择了货币补偿,然后去另一个新区买了房子。
到了冬天,人们陆续搬走,那一带成天出没着搬家公司的车子,夜晚亮灯的人家渐渐减少,甘博每天都去他们的新家监督着简单的装修。这天甘璐从学校回来,眼看着聂谦那个庞大的家门口也停了一辆卡车,他父母正指挥工人往外搬东西,她停住了脚步。
聂谦提了一个箱子走出来,皱眉说道:“这些破烂扔了吧,留着没什么用。”他指的是几件样式陈旧而且破损的家具,但他妈妈显然舍不得扔,坚持要工人往车上搬。他一脸不耐地站开,却看到了甘璐。
萧瑟阴沉的冬日,满眼都是零乱狼籍、人来人往,他们视线相碰,甘璐微微一笑,先开了口:“你要搬走了吗?再见。”
聂谦本来想彻底与这个他从小到大都莫名厌恶的地方告别,再不回头。然而那一刻,看着对面立在寒风之中的秀丽女孩子,他突然意识到,至少他并不想跟她说再见然后不再不相见。
他匆匆拿纸笔,写了自己的手机、邮箱递给她:“把你的号码给我,我们有空联系。”
他们的联系并不频密,甘璐面临高考,根本没空闲上网或者聊天,偶尔通一次电话,两个人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聂谦鼓励她好好考试,她唯唯答应,放下话筒,各自都有点惆怅,又有点隐秘的兴奋。
甘璐一边照顾父亲,监督他戒酒,一边备考,然而戒酒谈何容易,她实在没法做到专注。那时高考仍然是七月,正是本地炎热如火炉的时间。考场内尽管有风扇,可是搅起来的只是呼呼热风,居然有一个考生因为抵不过紧张和高温双重夹击而中暑昏倒,被医护人员抬了出去,更增加了考场内外的紧张气氛。
考试完毕出来,满眼都是迎上来问长问短的家长。甘璐喝着甘博拎过来的冰镇绿豆汤,眉开眼笑,她想,发挥似乎不够理想,可是不管考得怎么样,总算度过了人生一个重要关口,接下来可以好好玩玩了。
除了同学邀约一块玩以外,她接到了平生第一个约会电话,是聂谦打来的:“最近上映的《黑客帝国》不错,有没空一块去看。”
甘璐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呆了一下,连忙说:“我有空,什么时间?”
《黑客帝国》很好看,基诺李维斯很帅。更重要的是,这是甘璐头回和一个男孩子一块看电影,她得老实承认,她没专心在剧情上,而且在心里暗自比较,觉得聂谦与男主角一样双眉挺直飞扬,有相似之处。
出了电影院,聂谦问了她的估分情况后,略微沉吟:“这个分数上一本倒也够了,你打算填报了哪里的学校?”
“我想留在本地。”
“没一点想看看外面世界的愿望吗?”
甘璐摇摇头:“我爸爸身体不好,我还是留在本地比较方便一些。”
聂谦不再说什么,送她回家。天色已晚,那一片拆迁区已经成了工地,灯光通明,搅拌车川流不息,道路泥泞而坑洼不平,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巷陌痕迹,可是两个人都走得毫不迟疑,脚步迈得一致,不约而同地清楚该在什么地方转弯,该从哪个方向插回正道。甘璐仍然住在这一带,并没留意到什么。聂谦意识到这一点,着实吃了一惊。
他一向厌恶在这里的生活,总以为父母搬去新区规划整齐的小区,就抹掉了对于从前谈不上愉快的记忆,可是记忆存在于心底的方式和时间根本由不得自己决定,如同安静走在身边的女孩子一样,不时会浮上他心头。
送她到她住处的楼下,他说:“过两天我同学约着一块去江边游泳,你去吗?”
看见她快快地点头,他有开心的感觉。
那个暑假他们频频见面,聂谦每次冒着酷热从新区那边乘一个多小时的公汽赶到老城区这边来,自己也对自己的行为有一点不解。当然,他念大学已经两年,也与有朦胧好感的女友交往过,不过他的心思向来不像有些同学那样,对于恋爱,他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并没打算花太多时间与心力去追求谁,恋爱无疾而终时,他并没什么遗憾。
然而对着甘璐,他有点不一样的感觉。见面次数一多,他发现她身上有和最初印象不一样的地方。甘璐只是看上去文静,性格还有开朗活泼的一面,从不扭捏作态或者故做矜持,毫不掩饰喜欢跟他在一起。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给他打来电话,无精打采地告诉他,她被调剂到了她并没填报的师大历史系,他学的工科,比她更讨厌需要死记硬背的科目,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她却笑了:“我爸爸倒是很高兴,说女孩子当历史老师最好了,工作稳定,又不会太累。”
放下电话,他发现自己在微笑,本来他应该对这对没计划没目标目光短浅的父女有一点轻视的,可是他想,也许她的生活态度也不错。
两人各自开学,相互加了QQ,联系比以前多了一些,谈的话题渐渐不仅限于学业。然而分处两地,也只是这么平淡地交往着。甘璐在新结交的好友钱佳西的严格审问下,都交代不出能让她满意的材料来。
“这么说,你准备两地恋爱吗?”
甘璐老实招认:“他都没说过喜欢我好不好。”
“那你喜欢他吗?”
他曾经无数次走在她前面,笔直挺拔的身材是她单调高中生活中一个养眼的背影;他曾经安静地陪她坐在充满消毒药水味道手术室外,度过近三个小时的焦灼时光;他曾经给了她生平第一个属于异性之间的约会,让她心跳不已……甘璐脸红了,点点头。
来自内陆省份一个小城市的钱佳西个子小小,生着一张慧黠精灵的面孔,从中学开始早恋,虽然也不过是和同班男生拉拉小手、递递纸条、偶尔偷空出去看场电影、打打街机而已,可是她觉得在简直没一点经验的甘璐面前,自己有足够的资格担任情场指导的角色。她干脆利落地下结论:“我不赞成两地恋爱,远水解不了近渴嘛。不过看你这副少女怀春的小模样,不去表白一回,大概死也不会甘心的。”
“表白?”甘璐忙不迭摇头,“我不要表什么白啊,万一他根本不喜欢我,听了表白岂不是很为难,到时候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那你打算玩暗恋吗?”
甘璐嘻嘻一笑:“暗恋也没劲,一个人跳舞跟傻子一样,现在这样挺好。”
钱佳西对她的逻辑直翻白眼。
第七章(下)
当然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有高年级的男生来追求甘璐,钱佳西尽管觉得那男生很一般,还是大力鼓励甘璐接受追求:“你不要给一个根本没开始的恋爱守节好不好。”
她虚弱地抗议:“什么守节啊?我……只是觉得和他不合适。”
“不和一个人正面接触,永远不知道他是不是合适你。”
甘璐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于是和那男生约会了一次,不过是例行的吃快餐外加看一个不知所云的现代艺术展,那男生学政治,却显然喜欢一切非传统的表达,很起劲地对她解释那些艺术品的深刻内涵,她只能“嗯”、“哦”应着,觉得实在无趣。
她回宿舍后上网,聂谦刚好在线上,随口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她鬼使神差地说刚刚约会回来,那边沉默了一个让她不安的时间,她补充上一句:“挺没意思的。”这行字敲上去,自己都觉得是画蛇添足了。
然而对话窗口突然出现了一行字:“璐璐,觉得他没意思的话,考虑一下我吧。”
甘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坐一会,拎旁边上网的钱佳西过来看,钱佳西大笑,伸手十指如飞地敲键盘,没等甘璐拦住,一行对话已经发了过去:“好,你从今天开始追求我吧。”
甘璐使劲将坏笑着的钱佳西推回她的座位,脸已经烧得火辣辣的了,再看屏幕,半天并没有动静,她心乱如麻的时候,手机响了,正是聂谦打过来的,她快快拿了手机跑出寝室上了天台才按接听键。
“我没太多追求女孩的经验。”聂谦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而且我们又隔得这么远,希望不会让你觉得没意思。”
她拿着手机,好久没说话,聂谦以为是信号不好,连着“喂”了几声:“你还在吗,璐璐?”
“我还在,我很开心。”正值冬季,天台上北风呼啸,将她的声音吹得有点断续零落。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凉,然而心里却是暖洋洋的,如同置身于一个春天。
钱佳西先大力表扬自己:“要不是我推你一把,你不会跟别人出去看艺术展;要不是你跟别人出去了,你这位闷骚的男朋友不知道要拖到时候才肯开口;要不是他终于开了口,你们两个闷骚的人凑一块真不知道啥时才是个头。”
甘璐仍然沉浸在刚刚尝到的恋爱感觉中,听着钱佳西的复杂推论,只心不在焉地微笑。
钱佳西有点发愁地看着她:“可是两地恋爱……”她直摇头,“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祝福你,就算能坚持下去,也挺艰难的。”不过眼前的甘璐笑得实在甜蜜,她终于还是知趣地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当然,两地恋爱确实艰难。他们平时靠手机短信和QQ联系,只有趁假期相聚。最初的兴奋过后,情话重复得再多,也抵不过一个切实的拥抱,更何况聂谦实在不是一个有闲情逸志的男生。他成绩优异,目标明确,从大三开始到房地产公司实习,到了大四,甚至放假都不回来了。
看着好友和同学生活过得丰富多彩,很多次甘璐不得不怀疑自己的选择,她在拒绝条件优秀的男生追求时毫不迟疑,然而在对着电脑与聂谦对话时确实感到了无奈与寂寞,钱佳西不客气地评论她这男友有和无简直没分别,她只能苦笑,安慰自己,等毕业了,两个人就能在一起。
聂谦读的专业是五年学制,到最后一个学期,他打来电话告诉甘璐,他准备毕业后去深圳一家地产公司工作,那真正是一个通知,并没有一点征求她意见的意思。
甘璐心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