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他的公司出了事情,她再置身事外就说不过去了。
尚修文除了比平常忙碌,并没什么异常,可是吴丽君这几天的焦灼神情是很明显的,差不多每天都要等尚修文回来后跟他单独谈上一阵子。甘璐猜想,至少婆婆是早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母子二人都觉得没必要告诉她,往好的地方想,可以说是不想让她多余担心;往坏的方面想,她不能不再次感到了那个家里微妙的气氛,始终有一部分是避开她的。
她本能地想给尚修文打电话,却又忍住,想了想,还是起身出了学校,这里离尚修文的办公地方并不算远,她叫了辆出租车直接过去。
第九章(上)
安达建材贸易公司在一个不算热闹的地段一幢不起眼的写字楼内,门口挂着铜制铭牌,公司规模不大,外面是开放式办公区和接待室,里面是尚修文与冯以安合用的办公室。秘书兼前台小刘认识甘璐,先是一怔,随即笑着跟她打招呼:“尚总出去了,还没回来,进来坐坐吧。”
眼前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看不出有异样情绪。她刚踌躇,冯以安从里面办公室出来,嘱咐一个职员什么,看到她同样先是一怔,马上说:“甘璐,进来坐。”
她随他进了办公室,里面两张办公桌相对而放,靠窗一圈深褐色皮沙发,再加一组文件柜,没有多余的东西,收拾得简洁干净,只是尚修文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相框,里面是他们俩人去马尔代夫度蜜月的合照。
冯以安比尚修文小一岁,以前一向是个衣饰修洁、举止洒脱的公子哥模样,现在看上去却有几分无精打采,似乎还颇消瘦了一点。不知道是因为尚修文含着笑意说的“失恋”,还是眼前公司面临的意外。
“你一向是稀客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甘璐从包里拿出那份晚报,他点了点头,显然早看过了,并不吃惊:“哦,你也注意到了啊,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甘璐想,对这事如此镇定,看来真是失恋有影响,她还是忍不住义正辞严了:“以安,建筑质量牵扯的责任太重大了,出了事谁也担不起,你们怎么能这样。”
冯以安倒笑了,指着报纸让她细看:“你先别急,再仔细看看这段。”
她顺他手指,再细看一遍报道,果然看出了一点别的东西,提到尚修文的公司,说的只是他们代理的钢筋型号不符合规格,与另外两家被直指为供应拼接劣质钢筋是有区别的。
“可是不符合规格也不对啊。”
“我们与建筑公司和开发商订立了明确的供货合同,严格按照他们要求的规格供应钢筋,每一个批次的货物都附有检验合格证书。”
甘璐需要动一下脑筋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你是说这是建筑商或者开发商的责任。”
“现在说谁的责任还早,不过不管从哪个层面讲,我们都是站得住脚的。这篇报道嘛,对我们公司肯定有影响,我和修文这几天都在商量善后。我很奇怪这个记者的报道角度。”冯以安皱眉说,“肯定是有所针对,我已经托人去打听了。”
“修文去哪了?”甘璐随口问。
一时间,冯以安脸上掠过一个奇怪的表情,马上回答道:“他今天中午有个应酬,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哎,你今天下午没课吗?”
“我下午还得去一中呢。”
“我送你过去吧。”冯以安站了起来,很殷勤地说,甘璐挑眉看着他,他有点不自在地说,“怎么了?”
甘璐笑盈盈地说:“我觉得你似乎很急于让我走。”
冯以安有点狼狈,掩饰地打了个哈哈:“我是怕你赶时间好不好。”
甘璐也站起了身,看看表,也打了个哈哈:“我倒确实是要赶时间。”
他们的时间赶得非常巧。
下了楼后,冯以安刚要去一边停车场开自己的车,一辆火红的玛莎拉蒂GT双门跑车停到了写字楼面前,副驾座门打开,尚修文从里面出来,他看到甘璐,明显有点吃惊:“璐璐,你什么时候来的?”
甘璐还未及回答,司机座门也开了,探出一只黑色高跟鞋,然后两条浑圆修长的小腿斜斜迈了出来,一个穿着暗绿色真丝V领上衣、黑色花苞裙的高挑女郎随即立在了甘璐面前。
她比甘璐高出近半个头,似笑非笑看一眼甘璐,然后转向尚修文:“修文,怎么不给我介绍一下。”
尚修文的视线隔了车子投了过来,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漠,他正要开口,甘璐先说话了:“你好,贺小姐。”
贺静宜微微诧异:“咦,你认识我?”
“久闻大名。”甘璐含着浅浅笑意,清晰地说道。
贺静宜若有所思打量她,笑了:“哦,还没请教你是——”
尚修文的声音平稳镇定地传了过来:“我太太甘璐。”
“久仰。”贺静宜对她点点头。
甘璐也同样点头,然后转头看向尚修文:“修文,正好我要赶去学校,你送我吧,省得麻烦以安。”
尚修文点点头,转过车子,左手轻轻扶住甘璐的腰,然后直视贺静宜:“再见,静宜。”
“我下午还有比赛,不想再为这个分心,有什么事晚上回去再说吧。”甘璐上车后,简单地说。
尚修文点点头,将车开到一中,却跟她一块下来,锁上车:“我下午没什么事,去看看你比赛吧。”
甘璐没有反对,两人一块进了礼堂,坐在靠后的位置,她抓紧最后一点时间,重新看着教案。总算几年老师做下来,至少可以做到在上课前摒弃杂念,不将个人情绪带上课堂,此刻她正是运用这门修养,说服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比赛上,不理会身边安静坐着的尚修文。
轮到她上台时,她是紧张的,拿起教案站起来,轻盈走上主席台。她以前只在师大读书时参加过类似的比赛,不过学校里纸上谈兵,大家状态相对放松,显然没这个正规。现在虽然经过私下反复排练,仍有点心底没底,好在准备还算充分,站到台上,她调整呼吸节奏,开始说课便镇定下来。
甘璐讲的课题是《鸦片战争后的中国社会经济》这节课文,限于时间,并不可能完全展开,但她做的多媒体课件简洁明了,引用史料丰富,略微沙哑的嗓音娓娓动听,表述流利。
尚修文看着台上的那个纤细的身影,隔着十余排座位与前面一排排脑袋,她的面孔显得有点小而模糊,她的声音却来得十分清晰,他突然想起了他们刚认识时的情形。
吴丽君从邻省调动过来任职后,尚修文也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生活,起初颇有点离群索居的味道,待认识了冯以安,两人开始合作,偶尔也会结伴出去消遣。只是那些娱乐再提不起他的兴致,他只是懒散地待在热闹喧哗中打发闲暇时间罢了。
冯以安结交的朋友中不乏打扮时髦、谈吐活泼的各式美女,想形之下,甘璐长相秀丽,举止毫不张扬,谈锋不健,多半时候都是一个倾听的姿态,并不算引人注目。他看出钱佳西想将她介绍给冯以安,本来无意与她搭讪,却无意中听到钱佳西与她低语,劝她忘记旧人,开始新感情。
这恰好是头天晚上他母亲吴丽君放下报纸,字斟句酌对他讲的话。吴丽君固然一直忙于工作,更重要的是似乎母性天生不够强烈,从小到大与唯一的儿子都不算亲密,他与女友的分手更是母子两人之间的一个心结,轻易没人愿意触及。他当时的回答几乎与甘璐如出一辙:“谢谢您关心,不过您不提的话,我大概可以忘得更彻底一点了。”
甘璐的声音低而沙哑,让他心里一动,侧头看去,她微微垂首,视线落在眼前的茶杯上,眼神却似乎飘向了远方,嘴角那点笑意带着无可奈何。
尚修文本来不爱唱歌,那天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吃完饭就走掉。
到了KTV,甘璐只喝饮料,滴酒不沾,给出的解释是乖乖女最爱用的借口:“我酒精过敏。”
旁人自然不信,偏要劝她喝,倒了百利甜酒,将杯子伸到她面前,半是诱哄半是激将,她只是好脾气地笑,任对方说得天花乱坠,没一点预备让步的表情,倒是钱佳西唱完歌回来,伸手夺了过去,一口喝干了,笑道:“璐璐不是装,真不能喝,我认识她这么久,也没见她喝过酒。快点歌,她的歌唱得很好。”
甘璐先唱了一首《温柔的慈悲》,幽暗的灯光下,只见她凝神看着屏幕上的歌词,那个神态专注而宁定,秀丽的面孔上散发着光彩。她果然唱得不错,略略沙哑的嗓音婉转低回,非常有原唱的神韵,赢得满场喝彩。一曲唱罢,她却不肯再点歌了,只笑着推托说:“现在咽炎比以前严重,医生警告不能过度用嗓。你们唱吧。”
尚修文根本没点歌,两个人坐在大包房一侧,自然地交谈起来。他这才知道,她竟然是中学历史老师。她身上的确有教师的风度:斯文沉稳,有条不紊。可是尚修文总觉得,她那股子镇定坦然的态度,不见得属于教师的职业修养。
接下来尚修文有机会证实他的想法。他不打电话,她当然没有主动与他联系;他打电话过去,她毫不吃惊。
尚修文早已经养成了淡然旁观的生活姿态,一般女孩子很难抵住他看似无意却实则一眼看穿内心的锐利扫视,可是他没有在甘璐的举止里发现缝隙。她有女孩子的小情态小娇嗔,开开心心享受他的追求,却一点不问为什么。
直到他突如其来地求婚,她才算表现出了慌乱与吃惊,可是她仍然没问他行为的动机。隔了几天,她打电话给他,用如同此刻一般略为沙哑却清晰地声音告诉他:我同意。
甘璐结束了说课与提问环节,收拾好讲义回到座位。尚修文突然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惊,正要挣脱,他倾过身子,轻声说:“幸好你手上还有一点冷汗,否则我会认为,任何状况、任何场合都吓不到你。”
他的掌心带着点薄茧,温度并不高,却干燥稳定,牢牢将她的手握着,她不再动,眼睛看着前方,同样轻声说:“我只是从小学到了一点,不管你慌不慌乱,某些事总会发生,不如镇定下来,倒可能会有享受过程的乐趣。”
比赛进行到五点半钟才结束,外面已经是暮色沉沉。尚修文与甘璐出来,一边走一边拨了电话给他母亲:“妈,今天我和璐璐都不回来吃饭。”停了一会,他说,“好的,我知道。”
甘璐并不说什么,上车后也打电话给家中的钟点工,告诉她今天只用做吴丽君一个人的饭,同时照例与她商量着第二天的菜谱:“还是炖山药排骨汤,对,再买一条鲈鱼清蒸,对了胡姐,看看有没西兰花卖,没有的话,买菜心也行,嗯,菜心加点蒜蓉清炒。”
放下电话,她回头看着尚修文:“我们去哪?”
“江边新开了一家海鲜餐馆,据以安说,食材全部是当天空运过来,很新鲜,我们去试试吧。”
这间海鲜餐馆从装修到格调都更像高档西餐厅,没有客人的大声喧哗与斗酒,只有背景音乐如水般流淌,空间高深,墙壁用深紫色为基调,挂的是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风格的油画,座位是古典风格的厚重天鹅绒沙发,台位之间用紫红色帷幕分隔,水晶吊灯投射下来的灯光照得餐具晶莹剔透。小小的情侣包房是不规则的椭圆形,装修得别具心思,更可以凭窗看到江边夜景。
甘璐拿起装帧华美的菜谱一看,价格果然不出意料的很不亲民,她同时想到,现在自己已经是典型为人妻的思维,出来吃饭不是以享受氛围、美食和情调为优先考虑,居然会大致算帐,看什么样的搭配比较经济合算,不禁有点好笑。
尚修文不等她多想,已经代她点好了餐,他一向熟知她的喜好,她也懒得费心再挑选了。
“贺静宜今天突然来了公司,然后中午约我吃饭,她说亿鑫集团在本地有一个商业地产项目投资,有意和我们公司签订建材供应合同。”
“生意的事我不大懂,修文。可是我想,她去J市,与你舅舅的公司有生意往来;回来本地,又与你有合作意向,大概不是一个单纯的巧合吧。”
“没错。亿鑫与舅舅商谈合作,还说得过去,毕竟旭昇公司是J市最大的民营钢铁企业,那边的矿产资源也是国内很多集团的投资目标。但亿鑫在本市的项目按正常途径讲,应该是与建筑商共同公开招标,代理商基本没有参与的实力。以我们公司目前的规模,和亿鑫也完全没有对等谈合作的资本,我已经明确谢绝了她。”
“我相信你对生意的判断,我的疑问大概只是她这么做的动机和目的了。”
这时服务员轻轻敲门,将小巧的铜制海鲜汤锅、调料和涮食的海鲜送了上来,然后退了出去。尚修文将鲍鱼仔先下到锅内,出了一会神:“我知道,这样很容易推理出暧昧来。可是事实上,我和静宜早就已经完全没有了可能。”
他的声音微带苦涩,然而这并不是一个能让甘璐释然的回答。从理智上讲,她清楚知道谁都有前尘往事,有些甚至根本不足与人道,只合留在自己心中慢慢腐朽。她无意去计较一个已经过去的恋爱,可是尚修文话语中流露的那点凄凉况味让她心里一凉。
不是没有了感情,而是没有了“可能”——她不自觉地抠着字眼,这算是对抗不过命运的认命,还是对爱情走到尽头的无奈?那么与她结婚是一段感情没有可能之后的选择吗?
甘璐看着海鲜汤慢慢在锅内开始翻滚,心事同样翻涌。尚修文替她捞起煮好的鲍鱼仔放入调料碟内:“璐璐,请不要多想这件事了。”
“你觉得我算是爱无端生事的人吗?”
“你不是,我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你看问题有足够的理智。”
甘璐看着他,他的眼神毫不闪避迎接她的注视,她慢慢笑了:“这大概是一个夸奖,可是让我有点不是滋味。修文,如果一个男人是因为一个女人处事理智而欣赏她,甚至娶她,这个婚姻的基础就很成问题了。”
第十章(上)
这家餐厅的海鲜如冯以安预报的一样新鲜美味,但两个人都吃得意兴索然。甘璐想,选在一个价格昂贵而且情调良好的地方进行这种谈话,对于环境和食物都实在是一种很大的浪费。
尚修文看上去和她一样没什么胃口,吃了一会,索性关掉了咕嘟作响的火锅炉子,室内只余背景音乐轻轻响着。
“我竟然让你质疑到我们的婚姻基础了吗?”尚修文轻声问。
“我的理智从来没有强大能自动修复过滤一切,修文。”
尚修文沉默一会:“璐璐,我不愿意回忆旧事,可是有些事不能不跟你说了。我读大学时认识静宜,我们恋爱了四年,分手的原因很复杂,甚至牵扯到我们的家庭,总之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完全不可能挽回的那种,这一点我相信静宜跟我一样清楚。”
甘璐没有做声,这个解释对她来讲意义不大。她当然知道,走到末路的爱情全都各有各的原因,她并不想知道那些细节。她的疑问也并不在此,然而她内心烦乱,似乎没办法再追问什么了。
“她这次的来意,我并不清楚,而且我认为,也并不重要。那天我对你说过,我珍惜我们的生活,不是随口说说。我不希望这件事影响我们的关系。”
“修文,我从小看到的就是父母不成功的婚姻,其实是不敢乐观的。答应跟你结婚时,我想了三天,明知道是冒险,还是舍不得拒绝。知道我为什么会犹豫吗?你说我理智,其实你的求婚才是来得真正理智,让我害怕。理智是个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