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抽出夹在书页间的书签,阅读上面的文字和日期。这个动作代表一种隐秘的欢乐,这种欢乐无法浮出水面,只能深埋于情感的暗流中,因为独自生活的人,并不需要他人有意或无心的分享。他将书签轻轻放回,让它带上油墨的香味。
那是嘉羽回国的机票,美元符号后有零有整的数字,记忆犹新。
他对Melissa说,他怀念旧时生活的喧嚣和芜杂,那些人情冷暖都透出世俗的尘土味,却有真实的感觉。他还想说,在彼处,九月仍是他亲密的爱人,对他耳语,对他轻声歌唱。可是在这个宁静的美国南方小城,一切都仿佛失去重量,漂浮在半空,除了理想一无所有。
所以他觉得,回去,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意愿。人们可以罔视,但不可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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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30节
嘉羽沿着街走下去,红色和黄色的地砖在脚下画出一个个方格,有人在方格之上围起绳子使零落停放的单车显得整齐。他走过若水居原址的时候,发现它已经改成一家书店,惊奇的是,它仍然叫若水居。
书店很新,这由鲜亮的外观可见一斑。两根翠绿的廊柱搭出一个门廊,下面一边是敞开的玻璃门,另一边是橱窗,陈列着新到的图书。店主应该是个有品位的文学爱好者——至少努力显出品位——屋子里不见畅销书的痕迹,并没有任何迎合大众口味的意思。在橱窗最显著的位置,摆着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嫉妒》。
进门墙边立着一个旋转货架,层叠排放着风格各异的明信片。收银台过后是由枣木书架围成的不同图书区,书架的隔档贴着手写的书目分类标签,古今中外甚至连流派都分得细致。他翻起架子上的书,吸进纸张、胶水和木头的气息。最后一个区域是旧书,没怎么整理,只是高高矮矮地堆在架子上。似乎也用不着归整,旧书原本就是用来淘的。
嘉羽边看边回想咖啡馆的影子,哪里是吧台,哪里摆着桌椅,哪里立着放满咖啡杯和咖啡壶的货架。在尽头的落地窗旁,他找到了曾经和九月挤在一起看电影的沙发,那张破旧的、带着暗纹的黑色沙发。
此刻,那张沙发孤单地躺在角落,有几处棱角已经磨破,露出白色的填充物,在旁边郁郁葱葱的君子兰的反衬下更显得破旧。那个夏天,他们曾经坐在这里讨论未来。嘉羽说,日后学成回来要在附近开一家小书店,几十平米就足够,只卖自己喜欢的书。文学、诗歌、电影、音乐,宁缺毋滥。九月说,还是大一些的好,可以在里面辟出一个咖啡馆,让大家可以坐下来读书。背景音乐要我来选,你听的都太躁了,不够安静。
讨论的结果是,书店会变成一家曲高和寡的免费图书馆。靠什么维持生意呢?没人愿意动脑筋。萦绕在嘉羽脑袋里的是他俩如何满头大汗地将整箱的书搬进来,再一一上架;或者是当他为顾客找书的时候,九月安心记账的情景。
不知九月是否还记得这些。
离开的时候,他挑了张关于猫的明信片。两只小猫肩靠着肩蹲在窗台上,眼前是一片璀璨的灯海。他没有想好送给谁,也许就留给自己吧。
坐在收银台里的中年男人已经睡着,桌上的鼠标一闪一闪地亮着红光。
夜晚总是难熬,尚平还没有回来,嘉羽读书读到腹中空。扭开收音机,正巧是梅纹的节目。在某个路口,两辆轿车相撞,伤亡不明。聊了一下午,她的声音却听不出丝毫疲惫,嘉羽由衷地佩服。打开门点上一支香烟,烟叶和烟纸燃烧起来,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那通红的烟头好像一座正待喷发的火山,给人无尽的力量。
已经见过三次,嘉羽发现,他还是记不住梅纹的样子。
。。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31节
刚睡下,尚平便打来电话,说正在巷口的小吃店吃夜宵。嘉羽揉揉眼睛,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换了件厚毛衣出了门。
这间小店果然很不起眼,甚至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路过几次都没有注意到。嘉羽进门的时候,老板娘正在门口和批发啤酒的人讨价还价。一口流利的四川话,言语中也透出一股川妹子特有的泼辣劲儿,虽然看她的年纪,以妹子称呼已经不大妥当。
尚平坐在靠里的桌子边正在啃一串鸡翅,见到嘉羽,便从邻桌抽了张凳子过来,凳子腿上挂着一次性筷子的塑料封套,哗啦啦地滑过油腻的地面。他的气色很差,像位久病出愈的病号,这也难怪,加班到半夜,还不得不等地铁倒公车,看来做一个IT白领远不如想象中体面。
尚平把堆着烤肉和鸡翅的盘子推过来,又开了瓶啤酒,示意嘉羽自己招呼自己。嘉羽刚从床上爬起来,脑袋灌了铅一样沉,吃不下东西,只是喝酒。看着尚平一脸憔悴,他笑道,瞧你都被资本家剥削成什么样了。
尚平冷笑一声,岂止是剥削,简直就是周扒皮。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还多,这种生活没劲透了。
嘉羽安慰道,刚开始难免有些难,坚持过去总会好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本来他还想说些吃得苦中苦之类的话,又觉得过于冠冕,就轻轻拍了拍尚平的胳膊。
而且问题是,尚平睁大了眼睛,我现在每天努力的目标,就是怎么苟延残喘不被炒掉。这不,今天忙到现在,就是因为主管异想天开,要在网站上添加一个看上去很美的功能,结果三个部门十几号人都不敢回家。即使熬过这一关又怎么样?我更怕的是,再这么混几年,我连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嘉羽点了支烟递给尚平,叫他冷静一下,慢慢说。
尚平叹了口气说,嘉羽,当初咱们在班里最瞧不起什么样的人?
咱们也没瞧不起谁吧,顶多觉得跟那些没理想、混日子的人不相为谋而已。
可是我现在正一天天变成这种人。尚平无奈地笑着,别人上大学时玩游戏、上网包夜,咱们说不上头悬梁锥刺骨,但怀里揣着理想,好歹对得起交的学费。可是工作之后才明白,这个社会能把所有人拉下水,逼着你金钱至上,谁有理想谁痛苦。毕业这几年,你的理想还剩几斤几两?
嘉羽在走神,心思又飞到他和九月的小书店上。本想说那便是这辈子最大的理想了,可是话到嘴边又留住,只好弹了弹烟灰,支支吾吾地说,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也是,你人在国外可能好一些。尚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我说,你就不应该回来,别把自己的前途葬送了,不值得。
两人推杯换盏,谈了许久,直到老板娘在门外喊要收摊了才走出门去。
外面冷得空气都要结了冰,嘉羽扶着尚平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问尚平为什么不换个工作。尚平说这一行都差不多,进来了也很难出去,所以你以后干什么都别做程序员,太苦了。
可能你需要找个女朋友了,嘉羽觉得尚平的腿脚越来越不停使唤,身体越来越沉。起码有人听你唠叨,有些话说与不说,差别很大。
谈恋爱?得了吧。现在的女孩子别提多实际了,我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要车没车,人家凭什么跟我啊。以后我干脆印张名片,四个角上写: no money; no house; no car; no woman; 真正的无产者。
不知为什么,嘉羽忽然觉得心里五味杂陈。他明白,既然或早或晚,这些苦痛人们都得承受,那么不如让它早点来。可是,往昔乐观坚强,与他并肩踢球喝酒的尚平,就那么轻易地遁为无形。那一刻,他有些分不清,心里的难过是为尚平还是为自己。沉默良久,他才意识到应当岔开话题,便故意提高嗓门嘲笑着说,你喝成这样,明天上班等着迟到吧。
兄弟,你还真以为我醉了,明天是周末。尚平的脑袋在他肩上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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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32节
夜里,起了很大的风。嘉羽缩在床上,听着北风尖利的哨声,凄厉地划过夜的边缘,不断松动的瓦片让他替屋顶捏了把汗。
不知小三和小四怎么样了,这么冷的冬天能不能扛过去,真希望如九月所言,它们都遇到善良的人。登堂入室锦衣玉食倒也不必,只要能在飘雪的日子里端一碗剩饭,省去它们无处觅食的烦恼;或者当寒冷如是,在房前屋后用纸箱搭一个窝棚,让两只猫相依而眠。就好。
将被子捂紧,风声似乎微弱了些,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这天夜里,一场梦不期而至。
他看到广场上三色旗迎风飘扬,似乎是那个血腥的法国大革命时期。他们被捕了,双手反剪,被推上一个临时搭建的高台。嘉羽看到排在前面的人,是被用一种叫做“水手结”的打绳结方法绑住的,那么便意味着毫无机会挣脱了。手腕撕裂般疼痛,他的心里很空。
台上早已竖起高高的绞刑架。嘉羽了解,所谓绞刑,无非是绳子套住,双脚踢空,扑腾几下便直挺挺挂着的那种。如果出于人道主义考虑,还应当给犯人戴上面罩。他不明白的是,自己是如何被卷入这场浩劫的,刽子手中分明还有昨天的同志,几年前,我们还一起并肩攻打过巴士底狱。霎那间,他反应过来,这是一场阴谋,而自己连同身边的人都成为了这场阴谋的牺牲品。
天气阴沉,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云下面的广场上,黑压压地挤满了围观的人们,他们有的是专程来看几个月一出的政治闹剧,有的人只是途经此地随意凑热闹,他们都明白,不杀人的革命不叫革命。嘉羽看到他们兴奋、冷漠、热情洋溢或者无动于衷的表情,沉浸在五月的花香里。
他想到九月,他的爱人。他觉得临死之前至少需要一个像样的告别,或者劝她离开这里,不要看到自己在索套下的挣扎。于是嘉羽开始在人海中搜索,那些妇女打扮粗俗不堪,有一位大约是肉贩,甚至还围着一条带血的围裙,高声叫骂着。人太多了。嘉羽用尽全力呼喊着九月的名字,她的法语名字,很拗口但是他努力保持发音的正确。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他确信九月辨别得出这个声音。
出乎意料,回应来自身后不远的地方。嘉羽的目光从层叠的身体之间穿过,到达她的身体。衣服很脏,头发散乱,表情却看不出恐惧,她只是站在那里等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嘉羽拼命地向后挤,守卫的剑唰一声便顶在他的胸口。嘉羽央求将自己推后几排,这样便可以晚一些断气。守卫骂骂咧咧,说贪生怕死的当初闹什么革命,不过依然放他过去了。
九月对她笑着,嘴角弯成月牙,这微笑令一切痛苦和慌乱都烟消云散。嘉羽说,请原谅我的自私,但是此刻有你,我便不再忧伤。不要害怕,让我站在你身边,为你歌唱。
于是他唱起来,舒缓的情歌,用很小的声音,只有他们可以听到。歌声里,刽子手一根一根给前面的人套上绳索,将他们悬挂起来,嘉羽看到这些躯体在晃动,仿佛在风中飘,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歌声里,他们被推到最前方,眼前山呼海啸。
他对九月说,别看下面,看着我的眼睛。要记得我的歌声,你便永不会寂寞,我也不会。
话音刚落,脚下落空,嘉羽浑身一颤,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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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33节
天刚亮,嘉羽便起身出门,浅蓝色的天空里有塑料袋在飞舞。昏睡中的尚平告诉他最近的网吧就在离巷口北面不远处,他要去那里给Lee发邮件,告知他的联系方式。
Lee是嘉羽在那边最要好的美国同学,虽然是地道的美国人,但从小生长在亚裔文化盛行的加州,对华人有种特别的亲近感,又因为师从同一位教授,所以和他聊得格外投机。他们周末经常去看校橄榄球队的比赛,或者到酒吧喝酒聊天,甚至有一次趁着去西海岸出差的机会,两人连夜开车去一座繁华的港口城市,只为在天亮店铺开门的时候喝一杯地道的珍珠奶茶。
某次在实验室后面的河畔餐厅吃午饭的时候,Lee对嘉羽描述起他在加州的生活。他的家在旧金山的近郊,高中毕业那年,在教会活动中认识了一个女孩,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瀑布般顺着脸颊倾泻下来。女孩住在Santa Cruz的海边小镇,于是Lee总是在周五放学后开车下去找她。Lee说他从不走州际高速,而是取道海滨公路,虽然单程要多出一小时,却可以享受沿岸的景致。
他说,多少个傍晚,他降低车速,打开所有车窗,沐浴在北加州煦暖的空气中。微风拂过皮肤,灌满全身,带来酥麻的感觉。离海岸不远的岛屿上方,一轮橘红色的落日正燃烧着最后几片云彩,将金色的光芒撒遍宁静的太平洋。海面波光粼粼,白色风帆点点,那是业余帆板队在训练。偶尔有人驾着快艇远远驶过,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却留下曼妙轻盈的舞旋。公路的另一侧,是险峻的峰峦和海风雕凿过的山岩,层层展开。
他说,也许片刻过后,太阳被海水吞噬,留下深渊般的苍穹,眼前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可是此时,行驶在这条蜿蜒曲折的海岸公路上,他的心无比安定,因为他知道,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一位等待他的姑娘,这就足够美好了。
他放下吃了一半的汉堡,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有机会,你应该去那里看看。当然,不是你自己。
后来某一天,嘉羽在玩具店看到一辆1970年代Mustang的敞篷车模型,纯白的车身搭配银色的车轮,引擎盖上标志性的进气口,在展台的聚光灯下张扬奔放又不失玲珑。他觉得,这辆车便是为那条路而生。于是他买下来,放在公寓里书桌的角落,有朝一日,他会带着九月去那里。
给Lee发完邮件,嘉羽打开自己的博客,里面的文字在几个月前戛然而止。没有故事值得书写,自从和九月彻底失去联络之后,时间仿佛凝滞不前,没有期许,没有满足,他成了一个永远失去饥饿感的人,流连在满世界的灯红酒绿中。
离开之前,他偶然在陌生人的博客上读到一篇北欧游记,文章的写到,在奥斯陆机场的候机厅,地板上用各种语言重复书写着同一首易卜生的诗:
或许那里冬尽春衰,
又一个夏季,光阴又一载。
我只坚信,终有一天你会归来,
守着我的许诺将你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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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34节
脑后在震动,梅纹从梦中被吵醒,她花了好几秒才分辨出这是手机来电。确信无疑,接近四十个小时未合眼已经超过了身体的极限,早晨回到家的时候,她四肢松软得仿佛要融化,衣服还没来得及脱就倒在了床上。
手机还在振动,她又闭上眼睛,确切地说,是眼皮自己合上的。不想去看,不想开口讲话,能感受到睡意如山崩般压迫而来,也是件幸福的事。片刻的安宁被又一轮的闷响打破,也许电台有急事,她极不情愿地接通电话,却是望熙的声音,说人已经在楼下。梅纹挂了线,急忙爬起来,将散落一地的钥匙、手袋和大衣安放妥当,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冲进厨房,点火、烧水,把茶叶罐从壁柜里取出。望熙喜欢喝茶,他说茶叶一定要用滚烫的水来泡,这样才能充分溶解香味。
开门,是灿烂的鲜花和望熙更加灿烂的笑脸,拥抱、亲吻,眼前的这个男人,什么都没变,但又似乎藏着某种不同。将花插入花瓶,梅纹顺势倚在低柜上,而没有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