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反驳的话也没有,直到大家都说完了,张婶才开始说话。她说话的时候仍然微微低着头,大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得到她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有些干涩的声音:“是,都是我吩咐下去的,我承认,这些都是我自作主张吩咐的,和大奶奶无关,我之所以说是大奶奶吩咐的,只是想要别人都听我的话。”
陆平安听到这里,强压着的怒气又开始上升,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昨天陆小其受惊发抖的样子,以及她说的话:“……她还说就算我说了您也不会信,就是真的让你看到了,底下也多的是替死鬼杠下来,断不会扯到大娘头上的……”陆平安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对张婶是极度厌恶的,对她的话也是持怀疑态度的。
他坐起身来,怒瞪着眼前这个恶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干?自作主张对付姨奶奶和三小姐,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张婶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声音里有了些起伏:“老爷,我是看着大奶奶长大的,也是跟着她从张家过来的,所以在我心里大奶奶就象自己的亲人一样,她高兴我就更高兴,她伤心我就更伤心。自从你突然娶了姨奶奶回来后,大奶奶她、她一个人偷偷哭了好多回,我眼看着她这样,如何不心痛难受?所以我一直打心眼里就讨厌姨奶奶,也讨厌三小姐。可是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大奶奶她就算再伤心,又怎么做得出对姨奶奶不好的事情?但是她不能做,我却忍不了,明明老爷和大奶奶两个好好的,突然无端端插进来一个姨奶奶,她根本就是多余的!所以我忍不住要恨她,忍不住做了哪些对不住姨奶奶的事情。”
陆小其心道:还真是避重就轻啊,就只有这一两年才开始刻薄她们母女两的吗?而且张婶真有那个胆子自作主张做这些事吗?她把所有罪责都揽到了了自己身上,当真不知道这是怎样的罪行吗?张氏到底是怎样说服她的?
张氏这时在一边作痛心掩面状:“你,你……亏得我那么信任你,你却作出这种事来,我当真做梦也想不到啊,要不是老爷发现……你说,我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你这样做让我以后如何做人?还口口声声为我好,你真要为我好,就不应该去干这种事啊。”张婶神色木然:“现如今做都做下了,后悔也没用,我愿意接受老爷和大奶奶的任何处罚。”
陆平安看着张婶,看了半天,一遍又一遍的厌恶在心里翻涌,一股股的怒气腾腾上升,口里一字一句道:“好,既然如此,那我便成全你。”他说到这里看了张氏一眼:“你说,按理该怎么处置?”
张氏并没有开口说怎么罚,而是站起来走到了张婶的身边:“老爷,这件事还是由你来处置吧。虽说这一切都是张婶做的,但她到底是我带过来的,跟我如同亲人一般,她对三凤和小其这样的确是罪大恶极,但她对我却……我如何忍心看她自个受罚?再说没有教好她我也有责任,所以,我愿意和张婶一起受罚,请老爷处置吧。”
张氏这样说,分明就是要替张婶减轻罪责。
在这些过程中,陆小其一直都忍着没有说话,因为她并不想显得太过伶牙俐齿,那样的话,自己昨天扮演的受惊吓的小孩形象就要摧毁了。同时,她相信陆平安更偏向于不善争辩的自己,所以她要做的只是把某些关键的东西提示给陆平安,而不是自己站出来打口水战。
陆平安显然对张氏这样的态度很恼火,他之所以不追究她不是因为相信她是无辜的,只是他经过一夜不眠的考虑后,决定不要闹大这件事,无论今天张氏找了什么理由来他都会选择从表面上相信她,但只是表面上。要知道尽管张婶把什么都揽在了自己是身上,但试想如果没有游氏的支持或者默许,一个家奴怎么可能这样大胆?张婶在陆家的日子和张氏一样长,陆平安大体还是了解一些的。
当然,尽管他不相信张氏是无辜的,他还是不准备轻饶过张婶,因为无论她是自己作主也罢,受指使也罢,毫无疑问她是个恶奴,更何况她是张氏从娘家带来的,陆平安便要将张氏的过错一并罚在她身上,因为罚她,在很大一定程度上也就是罚张氏。
但此刻张氏不说如何罚,陆平安自己对家规,如何处置奴婢这些是不在行的,所以便吩咐身边的陆小其:“小其,请周二爷过来。”陆小其十分听话的乖乖站起来出去了,不一会就带了周管家进门。张氏一时有点意外,她以为这件事让老爷处理就可以了,没想到老爷却把周管家请了来。
周管家其实比张氏还早到这里,这是陆平安想了一个晚上后作出的决定,他让周度一大早就把周管家请了过来,刚才他就一直坐在旁边的房间里旁听着这边房里的事情。木房子的隔音并不好,这些个缘由、事情经过什么的他都听得一清二楚的了。
待周管家对在场的各位主子都行了礼,陆平安问:“周二爷,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处置?”周二爷沉声道:“家奴欺主,是为大罪,但念在老田几个人也是受命于人,便依照家法处置,各人打十大板,罚一个月工钱也差不多了。至于张婶,她欺上瞒下,乃是主谋,不但欺主,还差点害了主子性命,无论怎么说都罪无可赦,当送官处决。”
地上跪着的张婶听到这里,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些害怕了,她抬眼看着张氏,张氏狠狠一眼把她瞪了回去,然后对陆平安道:“老爷,张婶虽然罪大恶极,但她终究是为了我……妾身愿意分担张婶的罪责,只求老爷饶了她的性命。”她说到后来,还拿袖子抹了抹眼泪。
不等周管家发话,陆平安已经皱眉:“素珍,你持家这么久,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大义?似这等恶劣家奴,如果不处置,那我陆家以后还有规矩么?还管得住人么?”张婶听得簌簌发抖,偷偷拿手又扯了扯张氏裙角。张氏一咬牙,再一次跪在了陆平安面前:“老爷,你我夫妻多年,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今日第一次求你,还望老爷看在夫妻情分上饶了她这一次吧。”
张氏眼看自己都跪下了,陆平安的脸色还是那么黑沉,似乎并没有松动的迹象,她心里不由有些慌了。因为送官去是很可能要判死罪的,而她必须要保住张婶的性命,这是张婶答应替她背黑锅的条件之一。今天若万一保不住张婶,只怕她一绝望之下就要把自己抖出来,到时候就真的不妙了。
张氏这时有些无法可施,便咬牙朝一边的游氏道:“三风,大姐知道对不起你,亏待了你,可现在大姐求你,请你跟老爷求求情吧。”张氏最后这番话对她来说是极限了,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对这个卑贱的妾求情,若不是情势紧急,她是打死也不会在游氏前面求情的。
游氏本来就是个心软又胆小的,这会见张氏这样对她说,她哪里敢承受,立刻下座和张氏跪在一起:“老爷,都是一家人,你,你还是看了大姐的面子,饶过张婶罢。你要是不同意,我便和大姐一起跪着不起来了。”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平静
陆平安看着地上的张氏和游氏,脸色反反复复阴阴沉沉了好几次,最后终于叹道:“哎,便依了你们,起来吧。不过我陆家却是不能再留她了,打二十大板后退还素珍娘家吧。”张氏闻言松了一口气,张婶也在地上连连磕头:“谢老爷饶命,谢老爷饶命。”
处理完这些,陆平安似乎有些疲倦了,他无力地挥挥手:“周二爷,素珍,三凤,你们留下来,其他人都出去吧。”
等下面跪着的下人们都出去了,陆平安的眼光缓缓扫过房里的每一个人,语气郑重:“在这里,我有几件事要说一下。”
陆平安这样郑重的态度让在场的人都坐直了些,张氏心里更惴惴起来,因为她不知道陆平安到底要说什么。按理说替罪羊交出来了,事情也已经定性了,这件事该已经结束了才是,可他现在的态度分明就像有什么重要的决定要说一样,这叫张氏有些不好的预感。
陆平安用有些缓慢的语调道:“我先说说素珍。你也不用领什么罚了,到底是我陆家的大奶奶,又替我在陆家主事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家里也离不开你,所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吧。
“谢老爷不怪,妾身惭愧啊,到底是我教束下人无方。”张氏听到这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她心想应该是自己多想了,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都已经结束了,虽然付出的代价不小,但她还是陆家一人之下的主事大奶奶。
陆平安又转过头看着游氏和陆小其:“现在说说三凤和小其,你们以后就住在这小院子里吧,小其身体不好,需要经常养病,就不要搬来搬去的麻烦了。另外周度和刘妈日后就专发给小院子用了,其他地方不得随意调遣。你们看有没有意见?”
张氏忙答应下来了,她捅了那么大件事情出来,老爷自然会向着点游氏母女的,这会儿不管什么条件她都是要答应的。游氏也没有异议,她是个没有主张的,只要是陆平安安排的就是好的。至于陆小其,她不但同意而且还很高兴,如今都和张氏闹成这样了,还回去住岂有善事?所以分开住是最好的。
陆平安接下来的话却让人有些吃惊。他这回没有再问大家,而是直接对周管家吩咐道:“最后呢,就是周二爷的事了。日后小院子这边的一应用度,便由你直接从进账里扣除银两,并每月亲自送到三凤手上吧。”周管家也恭声应了:“是,我一定会按照老爷的吩咐,将每月用度亲自送到姨奶奶手上。”
陆平安这样的安排,就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令在场的其他三个人没法平静。
游氏是惶然,因为老爷这个决定显然有些重大。陆小其却是狂喜。这样一来,就等于她们母女日后再也不用受张氏的气了,小院子的开支独立,而且还不用经过张氏的手,直接从周管家哪里拨过来了,这就意味着她们不用再活在张氏的管辖之下了。这如何不让陆小其高兴?她明里暗里做的哪些功夫,日日夜夜想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相反的,张氏在听完陆平安的这番话后,脸色唰的一下就发青了,她几乎差一点就控制不住想要一口鲜血喷出来。因为陆平安的这番安排明显就是不信任她的,而且还把游氏这个妾的地位提高到了独立的一院之主的位置上,也就是说除了院子小些,她就是这里的主人,自己以后再也管不着她了。这让张氏如何甘心?她很想站起来反对,她是陆家的主事奶奶,是正室,她不能允许游氏一个妾处于这种完全不受掌控的局面,何况这明显就是不合规矩的!
但是,张氏最终并没有站出来反对,她选择了哑忍。她这样做有两个原因:第一,陆平安似乎并没有资讯她的意见,他只是在通知所有人罢了,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给她反对的余地。第二,她自己毕竟也心虚,虽然老爷并没有追究她的半点不是,但很明显他这样的安排就说明了他并不完全相信她,所以她也没有胆子在这个时候站出去,她生怕一不小心,老爷连假装的相信也不装下去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两年后,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蔚蓝的天空洁净得如同刚用清水擦洗过一般,上面悠悠飘着一朵朵白云,有的如轻纱,有的如棉花,不停地慢慢变幻着,如同一副流动的画卷一般。
陆小其躺在软软的草地上,一边惬意地享受着这平凡而美好的天空,一边还跷起了一只腿,那白生生粉嫩嫩的赤足在阳光下一晃一晃的,好生悠闲。
她的身边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地里有两个人正忙着除草,一个是刘妈,一个当然就是周度。周度又长高了些,也壮实了些,有点象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干活自然也更有力气,此刻他正挥动着双臂埋头干活,锄头下不时发出“唰唰唰”刨土的声音,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流淌着晶亮的汗水。
而刘妈显然力气不那么够,干了一会儿就扶着锄头站着歇了下,这一歇就看到自己的小姐那只在阳光下分外刺目的赤足,她一时大受惊吓,急得跺脚叫起来:“我的三小姐,我的个姑奶奶啊,求求你快把鞋子穿起来吧,你可是小姐啊,怎么能随便赤足?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可了不得,那是有损清誉的啊。”
周度顺这刘妈这一嗓子朝陆小其那边看去,待看到那只赤足,他有些不自然起来,急忙低下头猛一阵刨地。
陆小其调皮地笑了一声坐起身来,一边慢腾腾地穿着绣花鞋,一边说道:“刘妈,你的眼睛咋总是那么厉害?人家才嗮了一会子太阳就让你发现了。其实晒晒太阳多好啊,起码可以预防香港脚。”
刘妈摇着头:这个三小姐啊,聪明是很聪明的,她不单会读书识字,小小年纪还很会持家理,这两年把小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说出去哪个不夸她?但她就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她都十三了,是个可以谈婚论嫁的“大姑娘”了,可她有时候就是不注意自己的身份,喜欢胡闹。
陆小其看刘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自己却有些不以为然。她虽然经常会忍不住小小的放肆一下,但也就是在信得过的人面前放肆,在外人面前她可守礼得很,她虽然是穿来的,也不喜欢封建礼教那一套,但她并不打算做一个不自量力和世俗抗争的“勇士”,在一个完全崇尚封建礼教的大时代下,要和封建礼教抗争无疑只有成为炮灰的下场。
总之这两年来,陆小其对自己的生活还是比较满意的。自从小院子这边独立开来之后,张氏没有再来为难过她们娘两,周管家也严格按照陆平安的吩咐每月把银两亲自送到游氏手上,一分不少。而陆小其自己呢,不仅仅把小院子上下打理得十分妥当,还问陆平安要了两块地,让刘妈和周度拿来种菜养鸡鸭了,这样一来,平时的菜钱就省下不少,再加上她在街上王家老号的柜上也拿到了不少设计图样的银子,这些个加起来也有一两百两吧,数目很可观,不过她没敢乱花,都存起来了,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
所以,陆小其现在心情很舒坦,每日里看看书,种种地(虽然她只是偶尔兴起了下地凑热闹),喂喂鸡鸭,这是多么惬意悠闲的日子啊。
不过久安思危,她总觉得这两年的平静似乎已经太久了,底下总象有什么暗流在涌动一般。但是大多数时候她又怪自己想得太多了,纯粹是杞人忧天,陆家到底是一个小家庭,不是什么政治大场面,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正文 第三十章 留恋
陆小其正兴味盎然地除着草,陆正元从小院子哪边过来了,远远看到陆小其就喊道:“三姐姐,你怎么又在种地啊?”陆小其停住,一手扶在锄把上,笑道:“是啊,挺有意思的,来来来,你也种一会儿?”陆正元鄙视道:“我才不要,没出息。”陆小其心想这死小孩得多教育教育,居然看不起劳动人民。俗话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嘛,种田怎么就没出息了?人家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不也是种地?他可是成功解决了中国庞大人口的吃饭难题啊。
这两年陆正元长高不少,当哥哥的瘾也更大了,所以这会儿在上面装模做样地摆着架子:“哼,快上来,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陆小其瞧着好笑,就是不上去:“哎唷,我的小少爷,你没见着我正干活呢?放不开手啊。”陆正元没法子,只好撇了撇嘴,闷声道:“你上来嘛,人家有东西要给你,再不来我可扔了啊。”
陆小其这才把锄头还给刘妈,拍拍手上去了:“看看看看,是怎么东西?”陆正元把手往后面一背:“猜猜?”陆小其猜了半天没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