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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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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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贞到门口去看,有泉已到了屋前,手里拎个空袋子,蔫头耷脑地,脸上一层菜色,两只颧骨高高地突出来,边缘像刀削似的锐利,面颊成了两个深坑,一双眼睛大得像受惊的牛一样。来利跟在后面,也是一脸菜色,两个眼窝深深地眍下去,四周一圈黑晕。
  家贞问:“转了一早上,连草根都没扯点回来?”有泉低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去,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别说借,就是抢,都找不到东西下手。”家贞看看几个饿得眼睛发绿的孩子,绝望地说:“再找不到东西下肚,他们就该吃人了。”来珍又开始叫:“妈,我饿,我饿啊。”
  家贞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呜呜地哭开了。她觉得天和地成了一体,将她挤压在中间不能呼吸,什么都在转、转,连她自己都跟着一起在转,转得她心里一阵阵地发颤,颤得她连抬起手臂的力量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慢慢变成了一滴水,被蒸发成一团雾气,轻飘飘地向上,向上,一直向上。
  
益生堂 第一章(65)
“爹,爹,妈,妈。”孩子们突然一片锐声叫喊。家贞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上半身被有泉抱着。几个孩子头挨头围在四周。有泉叫来顺:“快帮我把你妈扶到床上去。”他觉得自己两只胳膊像没有骨头一样绵软无力。来顺和来利一起帮忙,总算半扶半拖地把家贞弄到床上。来珍也不叫了,惊恐使她连饥饿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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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的老狗黑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地钻进来。有好长时间了,它白天从不在家呆,它和它的同伴也跟人一样在满世界寻东西吃。人的粪便只要一入它们的眼,片刻便无影无踪。可是没有东西吃的人类,连这点糟粕都不能太多地给它们了。黑子已是好几天没有吃到东西,今天又是无功而返。它饿得只剩了一副高高的身架,肚皮松松地下垂着像一只空布袋。毛色黯淡无光,而且显得稀拉。它的眼睛却因为时时在寻找,变得从未有过的锐利。它每次回家,总是喜欢趴在来秀旁边,和她一起静静地忍受着饥饿。今天回来,发现几个小主人不像平日安静,又哭又叫地,像是出了什么事。若在过去,它会凑近跟前探个究竟,可是现在它已没有这个心情,也没有这个力气了。
  有泉看见它,心里突然一震,像是谁在黑暗中划了根火柴,骤然把眼前景物都照亮了。可是他的心,却被眼前浮现的东西深深地刺了一下,痛得浑身一颤。他急急地走出去,在外面找个什么塞进怀里,在门口叫道:“黑子,黑子。”
  黑子听见有泉唤它,以为能有吃的,用少见的敏捷翻身起来。有泉示意它跟着走,它就很顺从地跟着有泉远去了。
  等到夜幕四合,有泉一个人回来了。
  家贞坐在灶门口,灶洞里的火光将她的脸映出一层少见的红晕,浮肿也被火光夸大了,使她成了一个丰盈娇美却神色倦怠的怪异的女人。她问有泉:“你去哪儿了?”有泉说:“出去了。”家贞又问:“找到吃的没?”有泉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问道:“锅里煮的是啥?”家贞说:“化的盐水。睡前叫他们一人喝一碗,免得饿醒。”有泉指指地上的东西说:“你赶紧把这个做了,叫他们吃了再睡。”家贞从灶后走出来,问道:“是吃的?”她的声音都变了。火光把她的影子放大,将她背后的整面墙都遮住了。有泉说:“省着点吃,对付一天算一天。”说完,怕家贞再七问八问的,一扭头赶紧出去了。
  家贞从灶洞里抽出根柴棍把灶台上的煤油灯点燃,举着到地上一看,差点没把灯吓得摔在地上。
  那是一只剥了皮的狗。血淋淋的身体蜷曲成一团,在饥饿的家贞面前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
  家贞颤着声音大叫:“有泉,有泉。”有泉并没有走开,一直站在灶屋门口。听见家贞叫,又走进来。家贞浑身瑟瑟抖着,上牙磕着下牙,指着那堆东西问:“你把黑子咋了?”有泉没头没脑地说道:“人命总比狗命贵重。”家贞说:“再没吃的,你不该在黑子身上打主意,它也是好多天没吃到东西。”有泉说:“你要不敢弄,我来弄。”他蹲下去,手刚一触到黑子血淋淋的、冰冷的身体,又像被针刺了一样站起来。
  在树林子里,他往树上拴绳子时,黑子就站在一边。绳圈套好了,他去抱它时,黑子也不跑,顺从地让有泉把自己从地上举起来。也许是因为饥饿,也许是因为不忍,好几次,有泉无法把黑子的脑袋塞进绳圈里去。试了几次,他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他决定再试最后一次,如果还不行,就只好听天由命。
  就在这时,黑子的身体在他怀里努力地向上挣了一下,就这一下,他终于将黑子的脑袋塞进了那个要命的绳套。
  他没有立即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不知是害怕,还是休息,他做了片刻的停顿。
  黑子吊在那个绳套里,随着绳子来回晃悠,像一个滞闷的快要停顿的钟摆。
  有泉不敢看它,他希望黑子自己从绳套里挣脱出来跑掉。如果那样,他就准备再一次地选择听天由命,可是黑子始终没有挣扎。有泉不禁略带诧异地看看它。
  黑子哀伤地、近乎怜悯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眼里满是泪水。有泉似乎听见它说:主人,我已经帮了你一次,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快别犹豫了,除了我这条命,你的手里还有六条命啊。
  有泉把绳套收紧,颤抖着抓住黑子两只后腿,声泪俱下地在心里喊了声:“黑子,你别怪我。”然后开始用力向下拉。
  黑子因为疼痛,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凄切的叫声像一个婴儿的哭诉。
  似乎过了一个昼夜的时间,有泉终于听见了颈骨断裂的声音。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一切努力都在这一刻停止。
  有泉瘫软地坐在泥地上,再不敢抬头去看黑子一眼。生命已经从黑子的眼里离开。它把躯壳留在这儿拯救它的主人,自己则带着忧伤去云游天界了。
  黑暗像烟雾一样慢慢在林子里弥漫。有泉将头埋在怀里,自己都不知坐了多长时间,直到黑暗完全将林子吞没,他才站起来做下一步的事。黑子的身体已经变冷,却没有僵硬。有泉从怀里摸出一把刀,找到要找的位置,摸索着刺下去,直到把一张皮完整地剥下来,有泉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脸的泪水。树林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他在黑暗中忙忙碌碌地像是一个幽灵。往回走的路上,他始终像在云上飘着,连自身的分量都感觉不到,但他能感觉到手里提着的黑子的分量。那分量越走越沉,好几次他想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可是黑子绝望的、惊恐的眼神总在背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有一刻,他甚至在恍惚中听到熟悉的四肢在地上交错行走的叭嗒叭嗒的声音。他对自己说:“我了断了一条狗命,是为了另外六个人的活口。即便我不这么做,它也早晚会被别人下手。猫都成了碗里的美食,何况是狗。”可是这会儿,他再也没有勇气去碰黑子的身体了。
  
益生堂 第一章(66)
家贞看他站在那儿好长时间不动,知道他一定是心里难受,就说:“还是我来弄吧。你去歇着。”有泉就默默地从灶屋走出去。
  四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睡着了。有泉把冒着黑烟的桐油灯放在窗台上,风把灯苗吹得摇曳不定,他映在墙上的影子也就忽高忽低。来顺突然一下从床上抬起身,怔忡地冲着有泉大声喊:“爹,妈好像在做吃的。”有泉并没有闻到什么,以为他是做梦,把他揿回到床上,说:“你在做梦吧。”来顺重又抬起身,说道:“不是,妈是在做吃的。”边说边往床下跳。其他三个孩子都被他的喊叫声惊醒了,懵懵懂懂地跟着也往床下跳。黑暗中,来秀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哼都没哼一声,翻身起来接着又跑。
  锅里的汤已经开了好一会儿,家贞还是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去叫孩子们来吃。她坐在灶门口,看着灶里的火舌欢快地舔着锅底,眼前却尽是黑子的影子。来顺第一个冲进灶屋,人还没进门就已经在喊:“妈,我要吃饭。”后面跟进来的四个都跟着喊要吃饭。家贞说:“自己拿碗。”孩子们无意中帮助她迈出那关键的一步,她一下子觉得轻松了。
  来顺第一个将碗抢在手里。来秀先拿一只碗递给来珍,然后才给自己拿一只等着。几个孩子围着灶台,脖颈伸得长长的,在昏暗的光里热切地盯着冒着水汽的大锅。家贞把来顺的碗接过来,盛了半碗汤递给他。来顺不满足地撅着嘴说:“就这一点儿?”家贞说:“吃完再添,烫!”来利、来娟、来秀都有了自己的一份。家贞把来珍的碗接过来盛上汤却不递给她。她知道饿极了的孩子会顾不上汤的温度而狼吞虎咽,来珍又是最小的。来顺喜极地喊道:“妈呀,是肉,好香的肉啊。”他碗里的汤已经差不多喝光了,碗底的几块肉浮出来,在闪动的火光中显得那么生动、诱人。他问道:“妈,这是啥肉啊?”家贞叱道:“吃你的,肉都堵不上你的嘴。”除了来珍,每个孩子都用极快的速度喝完了三碗汤。有泉一直没有到灶屋来。家贞对来顺说:“把小的带去睡觉,叫你爹来吃饭。”
  来秀临上床前,没看见黑子,跑到厨房去问家贞:“妈,黑子咋不见?”家贞正在刷锅,手里端着一瓢刷锅水,说道:“找它做啥?它自己还不会回来?”来秀不甘心,又跑去找有泉,问他:“爹,黑子咋还不回来?”有泉目光避着她,敷衍道:“先去睡觉。外头没吃的,它自会回来。”
  来秀手里悄悄捏着一小块肉丁,跑到场院里四处喊着:“黑子!黑子!”她稚嫩纤细的声音在空寂的夜空里传得很远。山野里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回应。她把那块肉放在鼻子底下嗅嗅,心里说:“黑子,这块肉我先吃了。妈说明天还有,等明天我再给你留。”她嘴里嚼着肉,却不知道自己从口里省下来的,正是黑子身体的一部分,她还能去哪儿找到黑子来分享这块肉呢。这天晚上,黑子在她的胃里,陪着她度过了多少天来少有的一个没有被饥饿纠缠的夜晚。
  来秀死在六○年的冬天。家贞看着有泉用草席把她扛在肩上背出去时,靠在门框上哭诉道:“来秀哇,听妈一句话,来世变牛变马,也别托生在地主屋里呀!”来秀已听不见这话,她的两只小脚从草席里露出来,脚踝细得如同两根枯枝。有泉两眼干涩,把家贞说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
  
益生堂 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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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年,医药合营公司合并到县中医院,想请章达宣去坐诊,专门派了两个干部登门延请。章达宣笑着对来人说:“我年纪大了,恐怕做不成两天和尚。”来人说:“章先生你客气!像你这样的身体,再干个十年八年完全不成问题。”章达宣问:“十年八年以后呢?”来人说:“你为人民服务,国家会把你养起来。”章达宣连连摆手,说道:“我好吃好喝,好说好闹,不去给国家添麻烦了。”来人说:“我们可是代表组织来号召你参加建设,你不能这样搪塞我们吧。”章达宣用力拍着跛腿,赌咒发誓说:“我要是敢搪塞你们,出门叫雹子砸死!都是这不争气的腿,害我一辈子。”他跛进屋里翻出一张纸,出来时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一屋子人都惊得哎哟一声。他自己站稳了,嘿嘿一笑,把手里的纸递过去。“你们看,我知道自己活不长,连挽联挽词都写好了。”来人觉得有趣,接在手里细看。挽联写的是:
  行医许多春,救治几许?误杀几许?功功过过,今日盖棺当论定。
  历程数十载,享福不多,受苦不多。淡淡薄薄,此时掷笔告完成。
  挽词是:
  正不正,歪不歪;好不好,坏不坏;来去皆为客,香臭都是菜。一生无正经,二世再投胎。
  来人读了,连说:“有趣,有趣,太有趣了!”请他坐诊的事,也便不再提了。章达宣就在家里,继续做他的江湖郎中。
  国华不高兴,数落父亲:“别人都想办法吃公家饭,你可倒好,送上门的好处还往外推。”邱德成也说:“这是个机会,丢了怪可惜的。”章达宣说:“可惜啥?你愿在干( 公 ),我愿在湿( 私 )。不怕你沾我,就怕我沾你。”邱德成问:“这话咋讲?”章达宣大笑着说道:“自古只听说干的怕打湿,哪有湿的怕打干的?”
  邱德成也笑了,说:“伯,你爱看《 老残游记 》。那里头有句话,不知你留意没留意?”章达宣问:“啥话?”邱德成说:“‘无才者抵死要做官,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间第一憾事。’”章达宣说:“我知道这是第六回里申东造与老残的一席谈话。”他拍拍跛腿。“可惜我是个走不了正道儿的人。浪荡惯了,经不起管。”章婶说:“一个医生,啥官不官的,不当也好。”
  家礼分在医院的中药房当司药,原来跟着父亲学的那些本事,在这儿都派上用场。他对进医院是高兴的,觉得和家义一样成了国家干部,今后在衣食上也算有个保障。要说遗憾也有,但是不大,就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叫金毅,在医院当中医,解放前在乡下一间药铺给人当过好多年伙计,学了些制药诊脉的皮毛。掌柜的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姑娘,本想把手艺慢慢过给他,最后入赘认个上门女婿,不料想他悄没声地就把二姑娘的肚子给弄大了。掌柜的一怒之下把他打出店门,传出话说,只要在店门以外十丈之内看见他,就要把他像劁猪一样给劁了,吓得他再也不敢露面。四九年解放军在山里剿匪,许多伤员在他当学徒的药铺疗伤。他突然出现,给解放军提供情报,逼使掌柜的像割肉一样把好药都贡献出来。医疗队长受命组建人民医院时,就点名招了他。看他年轻、谦虚,又送他去专区医院学了一年,回来便开始设坛坐诊。他喜欢到药房来转悠,来了,先在门口站一会儿,等屋里人都看见了,才慢悠悠地踱进来。逢到谁在抓药,便凑近了说:“可得把秤认准喽。我们开方子的,最怕你们手头不准。”要是没人抓药,大家都在站着等候,他就说:“享福的人就是享福,我们那儿都忙死了,你们这儿却这么闲生。”
  家礼很少跟他搭话,被他身上流露出的优越感弄得浑身不自在。他印象里觉得金毅很少笑,笑起来又很特别,声音像是从一个空洞里顺风传出来一样叫人毛骨悚然。
  这天,他跟往常一样第一个上班,正在擦洗称药的大案子,几个同事嘻哈笑着走进来。一个年轻的过来问:“汪医生,你听说没?”家礼问道:“听说啥?”年轻人说:“金毅撞见鬼的事儿。”家礼说:“我刚来,还没听说。”另一个插话说:“汪医生,你要听说了,保准会笑死。”家礼问:“啥事会这么好笑?”年轻人就一边干活儿,一边眉飞色舞地把金毅的故事说给他听。
  金毅前些日子看上病房一个年轻漂亮的护士,没事就跑去套近乎,逢上护士上夜班,竟能陪上大半夜也不嫌累。昨晚病房里死了人,正碰上这个护士值班。护士就把他叫过来帮忙抬人。这金毅平日里对着活人趾高气扬,见了死人却怯了场,哆哆嗦嗦地两腿直颤。又不敢说不抬,怕护士红颜一怒好事成空。
  县医院原来是黄州会馆,几排平房后面有一面坡。坡上原来种菜,四周没有建筑。改成医院后,在坡顶盖了间独屋,做太平间,安排每个亡灵最后的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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