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又迷恋起神鬼之术,封了一个据说通晓天机的人为国师,继而对此人言听计从,官吏任免一概由他做主。景帝在受了一年多颠簸流离之后,能有这个安乐窝已经十分满足。依照他本意,就这么过日子罢了,不必打回什么京都,所以一听到军报就十分烦恼。 ^
然而他也知道宁晏不会容他偏安一角做太平皇帝,现在他的安危全系于青瞳,所以又不敢不听,他命人将军报先交给国师,再由国师决定要不要告诉他。这事情要是被阵前拼杀的青瞳知道了,恐怕直接气死,打不成仗了。
和煦的春天在纷飞的战火中悄悄离去,眼看酷烈的夏日就要到来,去年的这个时候青瞳还在振业王府,她比较怕热,一天到晚就想吃冰碗水果,箫图南总是说西瞻天气比苑南要冷不少呢,凉东西吃了伤胃,等她在西瞻呆上几年,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再放开吃。当时他们都没料到这是唯一的一个夏日吧。
这九个月来,青瞳亲临战场只有几次,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安全的后方,所以她穿着家常的裙服,而远在西瞻、没有战事的箫图南,此刻却是一身戎装。
他纵马飞奔,在马儿急速的奔驰中搭弓瞄准,瞄了很久,等有十分把握了才松开手,一道银光过去,离教场五百步外的箭靶上插了一支银翎箭,端端的正中红心,这已经是他射中的第三十个靶位了,教场四周顿时爆出一片叫好的喝彩。
面对如雷的喝彩,箫图南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他一提缰绳,坐下红马嘶叫了一声,它跑了一个下午,已经汗水粼粼,却拧不过主人催促,前蹄微扬,打了一个旋又向远处跑去,跑到教场边缘堪堪回转马身,仍然是长时间的瞄准后,又一支银箭准确的钉进靶心。
乌野微微露出担忧的表情,以前箫图南高兴的时候也经常在射场一呆就是一整天,那时候他会不断的玩花样,一会儿三箭齐发,一会儿让一支箭钉在另一支箭的翎毛上,甚至加大力道,射穿靶子,或者故意不瞄准,反身从背后射出。但是青瞳走后,他就一直只是这样长时间的瞄准,然后一箭一箭老老实实的射,以前偶有失手的时候,现在乌野却没见过他射偏一箭,但是无论射中多少箭,却也没见过他露出笑容。
又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箫图南眼睛眯成一条缝,全神贯注的凝视前面箭靶,手指用力,弓弦渐渐拉满,他仍然这么瞄着,对了很久才准备松手。
忽然, 呜 的一声长鸣,无数号角一起响了起来,这些传信号角是特制的,声音一直传到教场还是十分大,聘原各当值的号手立即传信,一声刚停,一声又起,将号令远远的传了出去。
箫图南所骑的红马骤然听到这巨大的声响,不由受惊抬起前蹄,箫图南即将松开的手立即收紧,这支箭被他及时拉住,没有出手。
王爷! 乌野上前道: 宫内传信,王爷快回去吧。
不急。 箫图南转过脸来,道: 乌野,你再去给我找匹好马来,这匹红马徒具外表,一声号角都能吓的它动一步,胭脂在时,战场上多大的厮杀,也不能惊了它。
是! 乌野低头答应,其实这匹红马并不比胭脂逊色,然而胭脂那样的战马是要靠战争磨出来的,就如同那个人,离了那样的淬炼打磨,不过是深宫中略有些机灵和坏脾气的小姑娘。
她走了以后,箫图南没有为她守身如玉,相反,他现在颇有些来者不拒,自己感些兴趣的,或者无论谁送来的,全都收下了,振业王府现在美女不下百人,相貌超过那人的也不是绝无仅有,却没有谁特别得宠。这一点乌野很能理解,别说箫图南,就是他自己,眼睛追随过皓月,也难被些微星光吸引。
没有了,无论胭脂还是她,在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了,不能复制,无法取代!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 不是云! ^
呜 号角第二次响起,箫图南凝视着箭靶,仍然没有动,乌野急道: 王爷!宫里一定有事,教场离宫中尚远,快走吧。
箫图南放下镶玉的长弓,叹道: 被你一扰,我又没有必中的把握了。走吧! 一策马,领着自己的亲兵向教场外驶去。
他赶到时,殿上已经汇集了绝大部分人,他的三哥萧镇东用带着酸味的语气问: 振业王,你怎么现在才来,又被哪个姑娘绊住了脚
箫图南微微一笑,张开手,给他看自己手指上弓弦勒出的痕迹,西瞻人人娴熟弓马,一望就知道他是刚射完箭。众臣许多人立时拍起马屁,盛赞振业王努力不堕,箫图南微笑应对,然而他的眼睛里却疏无笑意。萧镇东听着众人言语,暗地里啐了一口。
又过了一会儿,西瞻的皇帝忽颜坐在软榻上,被抬了进来,他在侍女的搀扶下坐到御座上,斜斜的靠在放在手边的厚厚靠垫上。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年轻时四下征战带来的伤病一股脑找上门来,他现在的身体很弱,比上一年青瞳在时还差了很多。
众人见过皇上,忽颜微微抬了抬手,内侍立时在一旁道: 免礼 !
忽颜把身子坐正一点,有气无力的道: 可贺敦、薛延陀、阿娜、额泣、格桑得里玛联合十几个小部落给朕上书,请求南下攻打大苑,你们认为如何
箫图南的眉锋不经意抖动一下,又恢复平静。萧镇东立即道: 好啊!父皇,大苑现在正是一塌糊涂的时候,他们现在皇上和大臣打得乱七八糟,北边大苑皇帝手里都没有兵了,要靠盗贼守着安全,那能中什么用 依我看,现在南下,正是绝好时机,一定能把大苑整个吞进肚子里!
丞相萧兆擎道: 臣也认为可以,大苑远比我西瞻人多,难得他们自己打自己,我们趁此机会南下,会比平时顺利许多。何况现在可贺敦、薛延陀等部也愿意奉上兵力帮我们破敌,我们可以指使这些部族兵将为前锋,我大军为主力,正是如虎添翼。 他是当朝丞相,又是皇族,这一开口,许多将领立刻上前附议。
一片称是声中,突然冒出一句: 丞相是孔雀吗 光看前头好处,露出个难看的屁股,这十几个部族的翅膀插上我们也要流点血。
左正言贵岂来在大家的注视下上前一步,道: 皇上,臣以为可贺敦等十几个部落此时上书,恐怕怀有二心,他们顺服我西瞻这么多年,几时这般团结一致过 如今显然是见到便宜,没有见到猎物,地狼怎么会钻出地沟
萧镇东上前一步,道: 贵大人说的有理,我们西瞻自身的兵力足够南下,不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
谁知贵岂来立即道: 我西瞻先辈如果和你一样鼠目寸光,那我们现在也不过是草原上的一个部落。我并没有说不用借助他们的力量,只是提醒你们要先想好打下地盘后,怎么分这些地狼才能满意,万一不满意,我们怎么对付才不至于被他咬一口。
他一出口就骂遍了所有人,贵为丞相和皇子也丝毫不客气,可是挨骂的人却没有一个生气,这和正言这个官职的性质有关。
西瞻本身没有很深的文化,建国之初,官职的设置大部分参考中原盛唐时期,这个正言的官职脱胎于唐朝的谏议大夫,经唐一朝,最有名的谏议大夫要算魏征了,魏征一生放胆直言,连唐太宗的面子都不买,他是以敢骂而闻名的。任何一个故事传开来都会走样,魏征的名字传到西北这个部落就光剩下他的一些好玩事情,比如骂唐太宗李世民是昏君,骂左仆射房玄龄烂好人,骂长孙无忌和太傅张玄素乱国之类,全都离不开骂,好像魏征一生都在骂人一般。
鉴于李世民对这个官职的重视,西瞻人也十分重视正言这个官职,第一任正言全盘效仿先贤,练就了一张臭嘴,在朝上朝下见谁骂谁,后来虽然慢慢大家也明白了谏议大夫本质是劝谏皇帝、匡正过失的,可是西瞻正言 骂谏 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正言有话好好说倒是奇怪,骂人才是正理。
所以他话音一落,丞相萧兆擎就道: 贵大人言之有理,我们得了大苑九万里国土,也不必舍不得一点小利,臣派人去探探可贺敦等五个大部落的口风,看看他们想要什么。
众人立即附议,朝堂上一片称是的声音,更有心急的,已经策划起进攻路线来。
忽颜抬起眼皮,目光慢慢在众臣脸上流转,最后停在箫图南脸上,他问道: 振业王,你是兵马大元帅,若出兵也非你莫属,为什么不表示意见呐 ^ ^
箫图南上前躬身,道: 儿臣不同意出兵,自然也会表示意见。
不同意 忽颜收回目光,用老人特有的懒洋洋的声音问: 为什么啊
因为现在不是最佳时机,此刻出箭我没有必中的把握。 箫图南沉声道。
萧镇东嗤笑一声,道: 你是不舍得你那小娇娘吧,谁不知道你的正妃姓苑,我看你分明就是在袒护她!阿苏勒,你倒是个多情种,可惜人家还是对你不屑一顾,自己远走高飞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他环顾四周,哈哈大笑。
箫图南垂下眼帘,不回应他的嘲笑,群臣也没有人做声,谁也不敢为了这个二百五,得罪下一任储君,箫镇东得不到回应,勃然大怒,上前道: 父皇!阿苏勒心里光惦记着女人,他不愿意帮着咱西瞻打仗就不要指望他,你还有别的儿子呢,我去带兵,我把大苑京都的御座搬来聘原给父皇坐!
忽颜微微点头听着,事实上,从来到朝堂他就一直这样颤巍巍的点头,让人分不清他是对听到的话表示赞同,还是控制不住脖子的哆嗦。
振业王!你哥哥这样说你,你打算怎么办啊 忽颜问。
箫图南露出笑容,道: 三哥想带兵 那好,我们角抵,胜过我就把兵权给你。 角抵是摔跤的一种,这是唯一箫镇东勉强可以和箫图南一教高下的项目。他道: 好,是你说的,咱们这就比试一下。
箫图南笑了起来: 三哥,这样你就迎战了 我说着玩的,三军之帅怎么能用这种方法选出来 箫镇东大怒: 为什么不迎战 要是有人挑战还不敢应,我就不算西瞻男人!
箫图南道: 若真让你统领三军,大苑来一个有力气的大将要和你角抵,你也答应 箫镇东一时语塞,半晌才道: 那、那不同,他们是敌人。
敌人 三哥的意思是敌人挑战你不迎战,就算西瞻男人了
箫镇东大怒喝道: 那老子就迎战,怎么着我也比你这整天趴在床上想女人的家伙有种!反正我没叫大苑给吓住了。
箫图南语气松懈下来,道: 你有种,不过像你这样有种的我军中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咱西瞻,不缺好汉!三哥,你还是回去多读几本书吧。 ^
你! 箫镇东怒发冲冠,他叫道: 反正你就是不愿意对大苑发兵!什么叫不是最佳时机,我们现在兵强马壮,下面部落又愿意全力配合,大苑现在正打得天下大乱,现在不是时机,难道等大苑安定了才是最佳时机
正是! 箫图南双眼突然射出寒光,道: 现在大苑全民尚武,他们都打红了眼睛!谁来欺负也受不了,我们进逼就是得胜也必然是惨胜,何况大苑与西北接壤的关中一带连受大灾、盗匪、兵乱,能有什么好东西剩下来 你说我们现在兵强马壮,那只是相对而言,我们习惯了不积存粮,我们要是半年内拿不下大苑,你算过我们的粮草够用吗 等安定下来就不一样,南人本性柔弱,喜爱苟安,大仗刚刚平息,他们一定不愿意再起波澜,那时候我们威逼之下,要什么有什么!等我们自己的府库充足了,大苑的底子掏空了,我们再在一旁看准了什么天灾人祸一来,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哈哈哈,你的意思大苑要是一百年风调雨顺,你就乐得清闲,一辈子不用打仗了
大兵过后,必有大灾!大苑不会一百年平安无事的,何况我们还可以暗中策乱,我认为,多则七八年,少则两三年,机会就会来。 ^
你这分明是借口!七八年,老子是一天也等不了!是男人的,都给我说一说,振业王要你们龟缩七八年,你们愿意吗 _
朝堂之上立即传来一片嗡嗡的议论声,箫图南的计划不但和西瞻长久以来的战略不符,也和他自己一向的战争习惯不符,西瞻人不习惯忍,他们更爱拼,这和刚才他们兄弟俩打嘴仗不同,关乎国事,于是有不少朝臣站出来,提出不同的意见。
等下面快吵起来了,忽颜抬起眼皮,慢慢道: 振业王和大苑打交道日子长,这次就听他的吧,我们再看看。 圣旨一出,群臣全部噤口,箫镇东眼中流露出狂怒和对父皇偏袒弟弟的嫉恨,箫图南大声道: 谢父皇看中儿臣的判断!
忽颜垂下眼皮,道: 朕不是看中你的判断,而是朕看出了,你心中比你三哥更想早一天踏上那片土地!你忍得,朕也忍得! 说罢,这个老人恢复成昏昏欲睡的姿态,侍女扶他坐入软榻,在内侍 退朝 的长声中缓缓离去,箫图南望着父皇雪白一片的头发,怔怔不能言语。
四 来信 一
京都武英殿,太子宁萿正襟危坐,听秉笔太监陈平给他讲课,他当的这个皇帝有名无实,连太傅孙延龄也被宁晏罢黜,现在给皇帝上课的竟然是个太监。好容易听他死板的把书背诵一遍,太子一摆手让他下去,他自己贴身太监福瑞早在门外探头探脑很久了。
陈平一走,太子就赶快伸手叫福瑞进来,急急的问: 怎么样
福瑞小声的道: 听清楚了,平逆军的主帅姓童名青木,是以前定远军的参军。 太子嘿了一声,道: 真是她!我还当我听错了呢。 他坐不住,在殿中来回踱步。
福瑞奇怪的问: 殿下,你听说过这个人
太子道: 当然。 他拿起一张纸写给福瑞看: 你看,童青木、木、目 童青目,这个童折过来这边,你再看是什么字
青瞳 福瑞大惊: 青瞳 那不是十七公主的名讳吗
太子点点头,道: 童青木就是我皇妹啊,率领大军来平逆的是我的皇妹啊。以前她给我写信隐约提过她在研习带兵,那时候定远军中突然出来个童参军我就怀疑过,写信问她,她不肯正面回答,可是那回信字里行间都是得意。福瑞,从小她就喜欢这些,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福瑞以前和青瞳也接触过不少,太子经常命他送东西给青瞳,去甘织宫也会带着他一起,所以提起十七公主,他不由大喜道: 殿下,这是真的吗 那您可有救了!十七公主和您那么好,她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太子一时有些失神,道: 福瑞,我怕,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算谋逆了,如果宁国公战胜,我至少还能活着。可要是皇妹赢了,父皇他、他能放过我吗 父皇一向不喜欢我,他若回来还会让我活着吗 ( ?
他的容色充满哀伤,福瑞平白打了个冷战,此刻已经是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