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只是一个拄着拐杖,逐渐步入死亡的病人啊……
爱她的心依旧,可她呢?
“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生疏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尽管再思念她千万遍,仍阻隔不了时间加诸在彼此身上的陌生感,空白的日子组构了一堆问号。
轻轻点个头,瑞雪眼光由他手中的拐仗移往他的右腿。
“问秋说,你身体不舒服,你生了什么病?”记忆中,他右腹似乎不时容易疼痛,但那时他的行动尚称灵活,为何在短短五个月内,便必须拄拐仗了。
“是毒。这毒潜伏在我体内已经有数年之久,我钻研药草就是为解开这毒,可惜学艺不精,我无法解,于是毒素渐渐扩散,首当其冲的便是右腿……”他笑得凄冷。“它腐烂了。”
瞿鋈……走到他面前,美眸注视着腿,但始终没出手拨开裤管。
“婆婆平日就有在制毒,所以……应该能替你解。”她以为自己够坚强,但在听见他命不久矣,仍然忍不住湿了眼眶。“为什么?当初不让我留在你身边,我可以照顾你啊。”而不是在分开数月后,就要接受即将天人永隔的噩耗。
他凝视着她,圆润的脸庞盛着凄楚,不若以往瘦削的身子,仿佛透露出仍爱他的讯息。是吗?她还是在乎他?仍对他当初的绝情耿耿于怀?
“你……愿意再回到我身边吗?”只要她肯,他会将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殃及彼此的事情全盘托出,让她明白当初的绝情是迫不得已。
眼中的他沉浸在水波中,显得模糊又遥远,宛如初来竹屋时午夜梦回时分的他。
当时被农出四季织的她在山脚下碰到乌干达山的山贼,万念俱灰的她曾经想让山贼一刀解决,不愿苟活在人世间。于是在脸颊被划上一刀时,她没有临死的恐惧,反而只有更多解脱的意念蓬勃跃现脑海;不料那时婆婆和川馨出现了,击退山贼后便带她回竹屋。乔装成川馨的乞丐老爹是婆婆的主意,体贴地不让她留在竹屋里胡思乱想。
如今脸颊的刀疤因婆婆勤于敷药的功劳下已化为淡淡的粉色,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而脖子上的绢巾也在婆婆苦口婆心的劝导下撤除。可心底的伤疤却迟迟未结痂,就连此刻见了他,仍然隐隐作痛……
“回去,然后同再于某日你再度生厌时,驱我离去?”
“不!”瞿鋈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手掌紧紧握住拐杖。“记得吗?我曾同你说过,我收容你有我的用处。”
瑞雪点头。
“因为……”心中无比挣扎,在说出就面临必须有可能再次失去的可能下,他根本说不出来。“我不是你心目中的好人,或许与你和你娘黎凤仪相遇实属恰巧,但无法否认,我早就寻你们多年了。”他注意着她的反应。
无法不惊讶,因为他居然知道娘亲的闺名,而且……还寻她们多年?垂下眼静待下文。她明了,接下来一定有更震撼的事情要由他口中吐出。
瞿鋈坐入椅,恢复以往的漠然平淡,静静地陈述:
“父母早逝,自小居住在叔叔家,当我十五岁时,他便将我卖给一对夫妇,原以为只是单纯换一个环境罢了,不料险衅却如影随形……那对夫妇虽然后继无人,也以传承香火的名目向叔叔要了我,但事实证明,他们要的不是子嗣,而是一位训练有毒的偷儿。
“他们花了一年时间训练我,不听话就免不了一阵毒打,当然连食物也没得吃,企图让我行动更加敏捷加速。他们要偷的也不是金钱,而是婴孩——甫出生不及五个月的婴孩!以高价卖给没有子嗣的富贵人家。每当我偷懒不肯去‘工作’谎报无婴孩子可下手,隔天定又没饭可吃……”
“所以,渐渐地,就算没婴孩可下手,也得寻找到目标锁定,我才敢回家。我们辗转搬迁三个城镇,陆续偷了近半年后,有一次我行窃失手,当场人给捉个正着,被揍得鼻青脸肿,只得将我养父母所有不肖行为全供出。而我养父母当然是矢口否认,还责难我是不负责任的小孩、不受教,才会做出这么不知羞耻的行为,当场唱作俱佳地就要把我扭送官府,在那拉拉扯扯的时候,规莲荷出现了。”
他抬眼注视她,眸子没任何情绪波动,闪烁着比以往更无情冰寒的讯息。
“她就是和你父亲莫斯私订终生的女人。那时的她正因莫斯移情别恋而痛不欲生,救下我之后,她要我选择自生自灭或者跟她走,可是她却说一旦跟她走后,日子不见得会比现在舒服,说不定会更痛苦千万倍。当时的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所以我选择跟她走。”他漾起苦笑。“那段日子真的很苦,她教我武功、教我辨毒,也让我明白她要进行的复仇计划。她每日都会端一碗毒药给我喝,她也不刻意隐瞒,直截了当地让我知道那是毒药水,我只能喝,没任何异议。而她不但苦练武功,也亲自尝毒,甚至不惜以自己性命为赌注接触一些旁门左道,等她学有所成后,我们一起展开了报复行动——先是掳走还年稚的你和你姐姐,再逼你爹莫斯做出抉择,要她规莲荷,还是你母亲黎凤仪——”他停顿了下,别开眼,淡淡地道:“接下来如何两败俱伤,你应当还有记忆……”
泪水扑簌簌狂坠,瑞雪捂住樱唇,睁大的美眸望着他不愿正视的眼睛。
怪不得,她总觉得他的褐色眼珠似曾相识,原来他们的命运早就纠缠不清了。虽心怜他坎坷的童年,却也埋怨他为何且纣为虐,害她家破人亡,可……
可……他是她最深爱的人啊……爱恋他的心似汪洋大海无边无垠,尽管曾被他伤透了心,情感却没一分稍减,但现今他变成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该用种种面目及心情面对他呢?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让这一切随风而逝?知道这件事的人皆命丧黄泉,你不说,根本没人会知道,而我……也就不会如此痛苦了。”宁愿被蒙蔽,也不愿正视他伤害过她的事实。哑巴啊,当了十年的哑巴,因他而哑,也因他而想当个正常人,一切的情绪转折均由他生,不料——
“我不愿欺骗你,就算会让你怨恨,我无话可说,这——是我欠你的。”伸出手,瑞雪下意识地轻轻回避,教他寒霜了心。“你在选择了吗?”而他,是她放弃的一方吗?
“为何逼我离开四季织?”他早该手刃掉她了,不是吗?但他却让她苟延残喘至今。昂起头凝视他,他因毒素侵蚀造成略嫌浊黄的双眼也深深回视她;里头,有情、有悲,也有无奈。
“解毒的唯一药方,就是你莫家人的血液!”他皱紧浓眉,薄唇轻抿着。“我不要伤害你,就算因此一命呜呼,我也认了。”
泪珠在眼底不停泛滥,瑞雪哽咽至无法成声。他向来不轻易倾吐自己的情意,虽然她明白自己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他也默默地为她做了一些贴心事儿,但都埋藏在彼此心中,谁都没说,刻意将澎湃的热情压制下来,可是,当他愿意为自己而忽略抛动自个儿生命时,她却一径地埋怨他绝情……
瞿鋈……她投进了他怀中,无声号啕大哭。
“我真的在乎你,外人道我瞿鋈无情冷血,无所谓,因为我只想你明白,我只愿为你付出所有。”他柔声道。眼底充满激越的爱意,环抱住娇躯的手臂竟微微颤抖。
瑞雪眨眨泪眼,搂紧他的腰,虽然一双小手环绕不了全部,但他已能感应到他胸臆间传来的情爱,那样浓烈、那样地令人流连忘返。她并不擅于恨人,尤其当初他是身不由己,一切都该云淡风轻了。
“别哭了。”他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哭就变丑喽。”抱住她明显圆了一圈的身子,他俯下身将唇印在樱唇上。
“嗯。”灰眉间摺叠起来,婆婆把完瞿鋈的脉的便沉默凝视窗外遍目可及的葵花。
“婆婆?”问秋紧张地盯着婆婆。
瞿鋈和瑞雪相视一眼,他紧握住她那只柔软细致的玉手。婆婆的反应令他们相当不安。
川馨体贴地替众人呈上茶水,静坐一旁。
婆婆回过身再细看瞿鋈一会儿,干咳几声后,她开口道:
“这毒物是由众多剧毒混合研制而成,所以你脉象十分紊乱混淆,再加上毒物残留你身躯已久,有些均深入脾脏,所以你的身子一定大不如以往。”啜口茶,她思索了下。“那些剧毒都有其之解药,但有些解药却相斥,让你服用,说不定揠苗助长,反倒害了你。”
“那怎么办呢?”冷逐风忧心地说:“瞿鋈身子每况愈下,不能再拖了。”
“婆婆,你要救救我师父啊!”问秋叫。
婆婆微笑,却是苦笑。
“尽力而为。”她望眼瑞雪。“根据下毒人所遗下的线索,现今唯一的解药便是雪儿,我打算将你们换血!”
“换血!”问秋和凌〗筳〗谨异口同声惊喊。
“嗯,婆婆我略懂一些奇门遁甲方面的东西。‘回术唤血法’十分适用在瞿鋈和雪儿身上,又能确保两人安全,但是它已失传多年,婆婆虽明白其用法,却无十成十的把握,尤其回术唤血法一旦出了小纰漏,可能造成令人意想不到的后遗症,所以必须征求雪儿的同意。”婆婆语重心地道:“雪儿,你可要想清楚,尤其你的身体状况——”
“无妨,我愿意试上一试。”温和地笑,瑞雪坚定地看着婆婆。早在听见瞿鋈说解药是莫家人的血液时,她在心中就有种朦胧的梗概,知道对她的生命定有某些威胁,不过无妨,为了瞿鋈什么都肯牺牲,所以硬是将秘密守口如瓶。
“我反对。”瞿鋈扶住瑞雪略粗的腰枝,皱眉。“只要有一点点的危险性,我就反对!雪儿,你可以忽略你自己,我却无法,尤其现在……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瑞雪一怔,有些慌张地看向婆婆。她实在太疏忽了,忘了瞿鋈懂得医术,先前无意间给他摸到脉动探知了身体状况,原本以为无碍,岂知怀有身孕的秘密还是曝光了。
“什么?怀了师父的孩子了?”问秋兴奋地拉起瑞雪,猛往她肚子瞧。“怪不得!只当你胖了呢,原来是刻意穿了件宽大衣服,哇,里头有个小孩了,感觉真奥妙!”
“我摸摸看!”凌〗筳〗谨抚摸肚子,惊奇地道:“真难想象这种感觉。”
“我可以让你感受看看。”冷逐风扶起爱妻,笑着说。
凌〗筳〗谨轻捶丈夫胸膛,脸红地笑了。
瑞雪看眼沉着一张脸的瞿鋈,思索了下,往他跟前蹲下,握住他的手,腾出另只手比划:
“别这样,瞿鋈,我希望能瞧见你健康的模样。”
“我明白,但我不要自个儿的健康是建设在你生命有危险的立场上。起先我反复臆测你不准有身孕的事儿诉出的原因为何,原来,你早有自个儿的打算了。”他挥开她的手,痛苦又心酸地道:“我当然也希望能与你长相厮守,可惜生死有命,我无怨无悔,只要你活得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不可能的,你明知道不可能的!”瑞雪泪盈满眶地望着他,心碎地比:“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不可能活得好好的!还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绝望的呢?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所以如果你敢狠心抛弃咱们母子离去,就算是黄泉底下,我也会追随你而去的!”她猛地退后一步,一双凝满水珠的美眸坚持且沉痛地盯着他,让他深刻地明白她言出必行的决心。
“雪儿,你不能这样逼我啊!”他伸出手。“雪儿!”
“我就是逼你!”她泪流满面。“你总是这样为所欲为,只要是你认定的,不管是对是错,你就一意孤行,不择手段地去实行,从未问过对方的意见!如果我再让你这样继续下去,我会饮恨终生的!”她垂下眼睫,比划的玉手竟有些战栗。“我并没你想象中那么坚强!失去你,我会死的……”
瞿鋈一震,拄着拐杖急急地往瑞雪一步一瘸奔紧紧地将她搂在怀中,下巴紧紧地靠在她头顶上。
“别这样,我求你别这样!”他痛喊。
瑞雪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川馨别过脸按干濡湿的眼眶,无奈地看向婆婆。
“可怜这两个痴心的孩子。”婆婆轻声朝川馨道:“去,整理回术唤血法所需的工具。”
“瞿鋈会答案吗?”川馨小声问。
“会的,他会因雪儿的爱而屈服的。”婆婆微笑。“先去准备,瞿鋈的病不宜再迟延了,等他一答应,马上就替他换血。”
“我来帮忙。”问秋和川馨相视一眼,双双离开竹屋。
“婆婆究竟是不是毒质葵女?”忍不住,问秋还是问出口了。尽管婆婆早就声明自个儿不是毒质葵女了,但——“她不但懂毒,还涉猎到门遁甲及医术方面,说她不是,我实在难以信服。”
川馨瞄他一眼,笑。“是不是又何妨?你们要找毒质葵女是因为要她助你师父解罢了,如今已经有人可以担负起这重责大任,何必非要追根究柢呢?”
“话虽如此,可是——你手上有黄葵镖针。”
“死脑筋!”川馨瞪着他。“是不是,咱们心知肚明,为何一定要众所周知呢?”
“呃——是,是。”不过他仍然不明白,婆婆到底是不是毒质葵女呢?
延宕了两天,瞿鋈最终还是妥协了。但前提是,不准瑞雪受到任何伤害,一有差错就要立即停手。
闲杂人等全驱遣出竹屋,只留下瞿鋈、瑞雪、婆婆和川馨。
瞿鋈和瑞雪一同躺在毗邻而置的冰床上,几乎是立即的,之前婆婆给予他喝的催眠粉发挥作用,仅只看了雪儿一眼,他便昏昏睡去。
瑞雪起床,温柔且深情地抚摸瞿鋈的发丝,眼皮轻轻合着,菱角分明的薄唇透着粉白,他睡得如此详和自在,教她都舍不得别开眼了。挺起身,把樱唇轻缓地覆上他的,眷恋地摩挲,他的鼻息微拂她额角的青丝,闭上眼,一颗水珠滴落他宛若白雪的脸庞,点缀出一点晶莹。樱唇惊讶地微启,连忙抓过衣袖轻拭,瑞雪若有所思地凝视他一会儿,回过身朝婆婆比划——
“倘若有差错,请先救孩子。”
婆婆深深看她一眼,轻应了声,唤川馨扶瑞雪躺回冰床,自己往供桌行去,开始着手换血——
瞿鋈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是觉得自己身体突然有一刹那感到完全干涸,接着有一种不知名之液体在一刹那间又完全充斥体内,像滋润般,五脏六腑似乎也不再沉甸甸像压积着许多废物,一下子宛若完全出清了,身体变得轻盈,呼吸也变成均匀轻松。
应是睡着了无感觉才是,他却神智无比清晰地体验每一分、每一寸肢体的经历过程,只是无关痛痒,单单纯纯的感受。忽然间疲惫不堪的感受由四肢迅速涌来,眼皮沉重地张不开来,但是他想亲眼瞧瞧雪儿安然无恙,无奈力不从心,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直至沦陷黑暗中。
嘈杂的人声在耳畔忽起忽落,瞿鋈皱起眉,伸手想挥开这些嘈杂的声音,不料有一具物体往冰床撞击而来,伴随着慌乱无惜的言语:
“师父,你醒了吗?你快醒醒啊!瑞雪……她出事儿啦!”
瞿鋈猛地睁开眼,敏捷地跳起身来,看见问秋一脸忧惧又无助,他的心像被人掏空了一般。
“怎么了?”他一把抓住问秋手腕,急问。不待问秋回答,他便推开他,欲扑往另张冰床,却见到众女眷们围在冰床边,川馨捧脸盛着腾热水的脸盆仓猝的小跑步进来。
瞿鋈连忙拉住川馨。“发生什么事了?”
川馨赶紧稳住脸盆,以免热水外溅烫着他人。
“你终于醒了!问秋,带他出去!”什么话也没多说,就匆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