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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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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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我们就言归正传,今天请你来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从道义上说,我觉得你应该来与小狄作个别,毕竟他是为你牺牲的。”
    “谢谢,理该如此。”
    “第二呢,我们感到你对自己的安危缺乏足够的认识,今天告诉你事实真相的目的就是要引起你的高度重视。”
    “谢谢。”
    “别老说谢谢,不用这么客气。现在我要说的是,我知道你不想去延安,至少目前没有这个想法,我理解、尊重你的选择。但现在,你在这儿的安全受到极大威胁,我们无法保证你不受伤害,去延安我可以保证,那边虽然苦,但形势没这儿复杂。这儿有大批汉奸、特务,还有黑社会,很复杂。怎么样,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
    “如果我仅仅因为怕死去延安,这样的人你要吗?”
    “你偷换概念了,不过你这么说我也就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心,我不会强求你去的,我只想告诉你,我们延安很需要你这种人才,比重庆需要,虽然大家都是抗日,但重庆人才多啊,你到延安去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番事业。”
    “谢谢首长厚爱,很遗憾,我确实没有这个考虑,请首长原谅。”
    “原谅谈不上,遗憾倒是有。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我相信我们的诚意你已经有充分的认识,哪天想去了,可以随时跟我说,我亲自送你去。”
    “谢谢。”
    “又谢谢了,哪有这么多客气,我可跟你不客气了,有些话,我得跟你直说。”
    “学生洗耳恭听。”
    “如果你非要选择留在重庆,我建议你去黑室。”
    “首长怎么知道我要去黑室?”
    “重庆就这么大嘛,杜先生又是我们的朋友,现在国共合作了,称兄道弟的关系,既是兄弟就要信息互通嘛。再说了,老钱他们天天跟着你,保护你,你有什么事能瞒过他们,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才。”
    “你为什么建议我去黑室?”
    确实,天上星出了一张怪牌,不论是陈家鹄本人,还是旁听的老钱和小童秘书(他负责泡茶),还是在外面过厅里“偷听”的李政,都觉得不可思议。大家都盼着看他的底牌。神秘的底牌,是鲜花,还是陷阱?
    天上星饮一口茶,一边亲自续茶水,一边慢条斯理地道来:“两个原因,也可以说是三个:一,与我们希望你去延安的初衷是一样的,就是为了你的安全,你去黑室就会有组织保护你;二,黑室是个极力主战的御敌部门,任务就是破译日军密码,需要你这种人才;这第三嘛,我了解杜先生这人,凡是他想要的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要到的。这就是我和杜先生的区别,可能也是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区别。”
    陈家鹄诧异地看着天上星,沉默不语。
    天上星笑道:“等着吧,杜先生一定有办法把你弄去,到时候我们就后会有期了。”看看时间,准备收场。坐在外间听他们谈话的李政见他们要出来,连忙躲掉了。李政暂时还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自然不能在八路军这里与陈家鹄相见。
    陈家鹄一走,李政就急不可待地跑出来,问天上星:“主任,你怎么建议他去黑室呀?”
    “你没听我说吗?”天上星自问自答,“这是没办法的,首先,我们想拦也拦不住;其次,他的安全现在看来问题确实很大,鬼子已追到重庆,千方百计要杀掉他,去黑室对他的安全有利,我们没这么多人力长时间去保护他。”
    “可进了那鬼地方,我们就很难跟他联系了。”
    “争取嘛,”天上星笑道,“什么都可以争取的。我知道你的心情,留在你身边便于你做工作,好动员他早日成为我们的同志。可现在情况很特殊,我们也要随机应变,不要去硬碰,你执意留他,弄不好还会把你的身份暴露了。就让他去吧,来日方长,从大的方面讲,他去黑室也是抗日,当然从长远看,我们不要放弃他,有机会就要争取他。”
    李政苦笑,“我买酒,别人喝了,这个买卖亏大了。”
    天上星说:“我没有你这么悲观,不是有句话嘛,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李政同志,世界是圆的,山不转水还转呢。”

    六
    陈家鹄刚跨进家门,就觉出了异样,母亲、惠子,还有妹妹家燕,全都在庭院里坐着,却像被什么东西吓住了一样,噤若寒蝉。家燕迎上来,小声说:“哥,你去哪里了,来了位大人物。”陈家鹄皱着眉头问:“什么人?在哪里?”家燕伸手指指客厅。
    客厅的门像被家燕的手指开的,陆所长收缩着身子走出来,面带笑容,举止拘谨,像有人押着他。陈家鹄不以为然,哼着鼻子冷笑道:“大人物,原来是你啊,怎么又来了,你以为这是你家吗?想来就来,又想来铐我走是不是?那你应该带一支队伍来!”
    陆所长笑吟吟地说:“我是陪杜先生来的。”
    客厅门大开,杜先生果然从里面款款走出来,还有陈家鹄父亲、母亲和大哥家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杜先生瞟了陈家鹄一眼,问他父亲:“这就是你家老二?”
    陈父点头称是,“正是犬子。”然后对陈家鹄喊道,“家鹄,你去哪里了,快过来向杜先生问好。”陈家鹄立在原地不动,父亲眉毛一扬厉声喝道,“过来,别没规矩。”
    杜先生淡淡一笑,“不必了,认识了,我们走吧。”回身招呼陈父和陈母,“陈兄、嫂子,一块儿去。还有你,”指着家燕,“也可以去。”家燕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频频点头应允,好像有枪押着她,把她修理得一下子懂规矩,知沧桑了。陈家鹄看看大家,问:“去哪里?”杜先生看都不看他,径直往外走,“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的地方是国防部军人俱乐部,今后家鸿将在这里上班,当放映员。这是杜先生下午即兴送给陈家的一份厚礼。所谓即兴,就是说他下午拜访陈家的本意不是来送礼,而是请他们(当然主要是陈家鹄)来这里看一部片子。由于陈家鹄外出,杜先生在陈家耽搁下来,闲谈中陆所长存心提起家鸿失业在家,请杜先生关照,后者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看的片子是一部日寇在南京实施大屠杀的纪录片。胶片不停走动,枪决,砍头,活埋,奸淫,抢劫,轰炸,放火……银幕上硝烟弥漫,刺刀闪闪,堆尸如山,血流成河……地狱般的阴森恐怖,惨无人道的血腥屠杀,惨不忍睹,让人痛心疾首。
    影片放完,灯光亮起,可放映室里依然鬼气森森,仿佛刚才银幕上的噩梦降临在此。陈家鹄和他父母、兄妹惊魂不定地陷在座椅里,难以从刚才那场惨绝人寰的噩梦中缓过来。
    杜先生率先立起身,踱到陈家鹄面前,平静、温和、冷冷地说:“听说你是在南京长大的,这就是你的故乡被日寇践踏的真实记录,如果你觉得心痛,就跟陆所长走。如果没感觉就算了,你走吧,但别待在中国,去你的美国、法国、英国,随你,天高任鸟飞。”
    陈家鹄望着空荡荡的银幕,久久没有动弹。旁边的母亲眼里早已经噙满了泪水,转头望着他,泪花闪闪地说:“家鹄,你就答应杜先生吧,你都看到了,日本鬼子禽兽不如呀!你不晓得,你大哥的眼睛就是被鬼子炸瞎的,还有你大嫂……小侄儿……都是被鬼子炸死的……”
    “石大哥的爸也是被鬼子炸死的。”家燕说。
    “我们是碍于惠子的面子不敢跟你说实话。”家鸿说。
    “家鹄,你就听妈的话,去吧。”母亲已经泣不成声。
    “家鹄,”父亲最后站起来,长长地舒一口气,意味着他有更多的话要说,“如果你还是我的儿子,就听我一句话,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管出于家恨还是国仇,你都跟陆所长走。国难当头,没有最好的选择,只有服从抗战的需要,我老了,如果……”
    陈家鹄没有让父亲再说下去,他答应走,“但我有个条件。”对杜先生说。
    “说吧。”杜先生双手抱胸,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陈家鹄请杜先生和陆所长走到一边,才说:“我妻子是个日本人。”
    杜先生说:“这叫什么条件。”
    陈家鹄说:“你们必须绝对信任她。”
    杜先生问:“你信任她吗?”
    陈家鹄答:“我绝对信任她,为了我,她已经跟家人决裂了,她把一生都交给我了,我要对她负责。我也可以对你们负责,她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希望你们相信我,答应我,不要对她有任何怀疑。”
    陈家鹄知道,只要他们对惠子稍有嫌疑,他们的夫妻情就会被生吞活剥。他所以这么决绝地不愿意去黑室,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原因。现在,他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第六章
    一
    重庆。
    雾都。
    雾是重庆的魂灵。每天早晨,旭日晨曦降临,嘉陵江上的雾气也随之苏醒,随风起舞,白茫茫,晃悠悠,像一匹遮天蔽日的巨大白纱布,从河坎下漫起,漫向坡坡坎坎,漫向大街小巷,甚至还漫到屋顶,漫上树梢,漫进居民家的庭院和窗户,最后将整座城市和所有的人严严实实地掩起来,裹在一起。雾气中夹杂着一种生石灰的味道,还有浓厚的鱼腥味,再加上居民家潲缸里的怪味和阴沟里的腐臭味。因为雾,这些混杂的气味被久久地滞留,深深地嵌在丝丝缝缝里。旭日东升,晨光乍现,空气清新,小鸟啁啾,悠然见南山。一日之计在于晨。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些形容早晨美好的词句,对重庆来说犹如梦呓。拂晓时分,黎明时光,你若伫立在重庆阒无一人的街角、巷口,渔火零星的岸边、码头,含混不清的黏滞的光线、气味,甚至气温、潮气,都会使你的身体沉重、厌倦。
    重庆的早晨犹如贫穷的街道一样,令人绝望。
    陈家鹄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晨,被陆所长和老孙从家里接走的。这是他到重庆后的第十三天,恰好又是星期五。这两个数字让惠子事后连续多日夜不能寐,她眼前频繁、拥挤地浮现出教堂的穹顶,受难的耶稣,慈祥的圣母玛丽亚,还有那个面容不清的犹大。这两个数字连接着出卖、背叛、苦难、牺牲。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和陈家鹄的终身是在教堂定下的。
    去教堂履行婚礼,倒不是因为信仰的原因,而是由于条件限制,不得以为之,有点土法上马的意思。客居异乡,举目少亲,时间仓促,如何让婚礼办得既简单有效又庄重神圣,教堂不失是个好地方。那里有擅长此道的牧师,有配套的程序,有天真灿烂的笑颜和优美唱诗的童音。最后,他们甚至欺骗了牧师才赢得了一场像模像样的婚礼。临行前的晚上,饱尝离别之伤的陈家鹄安慰惠子,他们投机取巧、贪图方便的行为只会触怒基督及其教徒,因此他们其实是远离了基督,而不是接近,更不是接受,所以那些古老而神圣的教义和规矩对他们不会产生效力的。
    无心因而无效。
    惠子当时是听进去了,才没有极力劝阻。但事后她又被后悔纠缠,她忧郁地想,丈夫并不是去参加什么比赛,或者某个时间特定的活动,不能改变行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完全可以借故拖延一天,甚至拖两天,拖过一个周末。她是想到了的,可就是开不了口。她不是个善于开口的人,她性情内向、温和、柔软,更善于默默地忍让。在黎明的黑暗中,她眼看丈夫乘坐的车子消失在迷雾中时,她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滚烫的热泪,热度足以灼伤她的眼睛。

    二
    小车出小巷,穿大街,过马路,左弯右拐,爬坡下坎,径直向郊外驶去,向一片茫茫的大雾深处驶去。直到太阳初升,浓雾渐散,陈家鹄才发现,他们的车子已经行驶在一条坎坷不平、曲里拐弯的山径小道上。还是盛夏时节,山道两旁树木葱茏,花草繁盛,但车窗外了无人迹:看不见一座民房,不见一缕烟火。而且越往里走,越是空寂、荒芜、野僻,甚至有些野草都肆意蔓延到了路上,并且生机勃勃。
    太荒蛮了!
    陈家鹄不由得从车窗外收回目光,扭头问陆所长:“要去哪里啊?”
    陆所长和蔼地笑笑,道:“我们有约在先,不该问的不能问,你问了轻则失约,重则就是犯规。干我们这行的,要学会多看,多想,少说。”然后友好地拍拍陈家鹄,安慰似的说,“没事,你会习惯的。”
    陈家鹄哼一声,不屑地说:“还是不要习惯的好。别忘了,你们对我也有约定。”
    “忘不了。”陆从骏的目光移向窗外,淡淡地说,“我们必须绝对信任你的妻子,她虽然是日本人,其实比很多中国人还爱我们国家。”
    “还有——”
    “还有什么?”
    “杜先生不是说,如果通过培训证明我确实不行,你就放我走。”
    陆所长哈哈大笑,“你怎么可能不行?如果你都不行了,那还有谁行?”
    陈家鹄瞪他一眼,“强盗逻辑。”
    陆所长收回目光,看着他,“不是我不讲理,而是我太了解你,你不可能不行的,所以你不要打小算盘算计我。你是个汉子,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搞阴谋诡计,那要掉你身价的。我也不是那些臭官僚,可以随便被暗算的。”
    陈家鹄避开他的目光,闷闷地说:“我曾发过誓这辈子干什么都行,就是不干这个——破译密码。”
    陆所长笑道:“你这话我已深有领教,不用再重复了。最近我调了那么多人,加起来都没有你这么复杂、啰唆。”顿了顿,又说,“这就是命运的无常,我们的命运都不是自己掌握得了的。不瞒你说,当初我也是不想干这个的,可还是一干就是十几年,而且接下来还要干,干,干完一辈子。在我身边,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只有死亡才能让我结束这个职业。”
    陈家鹄不想再跟他说话,他这都是在借机教育自己呢。不想领教!他扭头去看窗外,看树木旋转着向后掠去,看青山漫无边际。大约半小时后,车子终于拐下山道,拐进了一道围墙。这是一个建在峡谷深处的大院落,有十几栋平房散布在四周的山坡上,门口有持枪士兵守卫。陈家鹄知道,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培训中心”了。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五号院原临时负责人、现任中心负责人左立。山上空气好,事少,他似乎又长胖了,更像个日本鬼子,脸上肉嘟嘟的。他把全部学员都吆喝来迎接新同学,这些学员显然都认识陆所长,见了面都“陆所长、陆所长”地问好示敬。陆所长把陈家鹄推到他们面前,介绍道:“来,认识一下,陈家鹄,他是从大西洋那边回来的,耶鲁大学的数学博士。”
    学员们鼓掌欢迎。
    其实总共才五个学员,左立一一介绍:张名程张铭程、吴华、李健树李建树、赵子刚。最后介绍到一个女子,陆所长笑吟吟地把她推向陈家鹄,“还是你自己来吧。”
    女子甚是活泼、干练,主动向陈家鹄伸出手去,且不乏调皮,“你好,晚到的新同学,很高兴认识你,握个手吧。”落落大方。陈家鹄伸手与她相握,发现她黑亮的眼珠里盛有自己的身影。这是光照使然,几率只有千分之一。陈家鹄想起,自己和惠子第一次见面时也出现过这种情况。
    “听说我们所长三顾茅庐才把你请上山,好大的架子哦。
    “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人不在叫,有价则俏,哈哈哈。
    “还有,你的名字可让我出了一次丑,我把它念成‘陈家皓’,哈哈哈。”
    滔滔不绝,自唱自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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