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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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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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容容惊愕了,因为陈家鹄在说这些时似乎是不假思索的,好像有备而来,一眼看出了她的笔误,而且把“315211减31521”的算术算得像是“31减3”一样简单容易。
    她终于领教到了他的神奇,她出神地看着他,希望他坐下来好好聊聊。
    陈家鹄似乎看出她内心之愿,很不领情地转身而去,一边居高临下地告诫她:“早点休息吧,告诉你,大脑中有一种物质是需要充足的睡眠才能分解的,人睡眠不够将导致智商直线下降。为什么恋爱中的人智商都比较低,因为恋爱中的人总是缺少睡眠,哈哈。我今天晚上也要早点休息,因为听说明天要来一个高智商的人。”
    林容容跟着出门,一边说:“我听说他是一位大破译家,美国来的,叫什么海塞斯,你认识吗?”
    “我怎么可能认识?”
    “你不是美国回来的吗?”
    “美国有一亿二千四百万人。”
    “人家是大名人。”
    “你认识蒋委员长吗?他也是大名人。”
    “你这人真讨厌。”
    “所以我该走了。”
    一个前面走,一个后面跟。就这样,林容容跟着陈家鹄去了他的宿舍。两人经过几次接触,一回生二回熟,已经比较随便,可以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陈家鹄看她跟进来,说他没有请她进来。林容容说现在请也来得及,虽然晚了一点,但她无所谓。陈家鹄说,那你先出去我再请。林容容说,我才不上你的当。说着,林容容拉开凳子先坐下。
    宿舍是一样的,包括屋里的东西:单人床,写字桌,木板凳,床头柜,木箱子,甚至床上用品,都是一式一样的,像军营。这是林容容第一次进陈家鹄的宿舍,她第一眼就看到,写字桌上,台灯下,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微笑的姑娘,看上去年轻貌美。
    她当然就是惠子。
    此时的林容容尚不知,命运之神将把她和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在众人之中单列出来,组成神秘的棋局,排兵布阵,丢卒保车,杀声震天,演绎人间最凄惨酷烈的悲情故事。这天晚上,命运之神薄待了林容容,陈家鹄在林容容坐下不久即驱赶她,“快走吧,别忘了,明天有美国的大教授要来上课,我可不想因为睡眠不足,丢人现眼的在大教授面前打瞌睡。”

    第七章
    一
    大教授叫让·海塞斯,听名字,好像是个法裔,但看上去,很像美国人。大块头,大脸盘,大胡子;胡子又浓又密,沿着宽下巴和两个腮帮子疯长,乱七八糟,杂乱无章。那年代的美国,硬汉作家海明威的形象并不比总统罗斯福让人陌生,刚从美国回来的陈家鹄初见海塞斯,以为是见到海明威了。事后他对几个人说:两人的外貌,惊人的相似。
    这是陈家鹄上山一周后的事,酷暑正当头,武汉日渐告急,重庆的上空频繁地响起或正确或错误的空袭警报声。海塞斯上山途中,正好遇到空袭警报,耽误了半个小时(敌机没来,是误报),其间他和陪同他上山的陆所长在临时藏身的山崖下玩了几圈纸牌,陆所长输掉了随身带的所有钞票和子弹。海塞斯用赢来的子弹打了一路的山鸡野兔,居然还猎获了一只山鸡。
    所以也可以说,海塞斯是和一只半死的山鸡一道来赴任的。
    踏着上课的钟声,海塞斯不慌不忙地走进教室,却一言不发,自顾自在讲台上坐下来,且点上一支烟,旁若无人地抽着,用他那犀利、阴鸷的目光冷冷地罩着台下的学员。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的学员都正襟危坐,气氛凝固如冰冻。但在学员与海塞斯之间,似乎又飞奔着一团炽烈的气流,呼呼地从海塞斯的嘴里吐出,灌入每个学员心里,然后反弹于教室的每个角落。这是一场无形的较量,学员们谁也不敢懈怠,生怕一不留神便会被气流烤焦,化成灰烬。
    海塞斯就是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沉默的方式,开始上课。沉默中,他闪烁在烟雾后面的两道目光,变得更为犀利、阴鸷,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刚开始,陈家鹄也是和大家一样,很认真又小心翼翼地在乎着海塞斯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缕烟雾。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放弃了这种小心和在乎,拔出笔,埋头在笔记本上胡乱抹画起来。
    在众人的屏息敛声中,他那随意的举动显得十分扎眼。
    连续烧完两支烟,海塞斯摁灭烟头,默默地走下讲台,走到陈家鹄身旁,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陈家鹄。”陈家鹄抬起头,镇定地说。
    “你想听听我对你的评价吗?”
    “想。”
    “你将来不是你们这些同学当中最优秀的,”海塞斯竖起大拇指,又伸出小指头,“就是最差的。”
    陈家鹄略略惊讶地望着海塞斯,还想听他说下去,不料他却转身走到了讲台上,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下自己的英文名字。“这是我的名字,让·海塞斯。”海塞斯昂着头,很骄傲地说。随后,他又请大家如法炮制,都上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陈家鹄起身准备上来时,海塞斯拦住他,对他笑笑,“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了,你叫陈家鹄。”随后顺手举起粉笔,问大家,“请问这是什么?”
    没人回答。
    海塞斯指着坐在第一排的赵子刚:“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赵子刚大声说:“教授,这是粉笔,白色的粉笔。”
    海塞斯点头:“对,这是粉笔,白色,中国生产。在我正式讲课之前,它就是一支粉笔,材料是石灰粉和黏性材料炭胶水,你,林容容,漂亮的小姐,头发是黑色的,皮肤白皙,如同白玉,与我有天壤之别。你,OK,赵子刚,男,三十五岁左右。你们,人人都一样,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和固定的属性。但是,我必须要强调,这是在我正式开课之前,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常人的世界,现实的世界。现在……”
    海塞斯看看表,报出一个精确的时间,“从现在开始,我的身份是教你们破译密码的老师。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已经告别现实世界,走进了一个神奇的变态世界、密码世界!到了这个世界,它——一支粉笔肯定不是一支粉笔,我——海塞斯肯定不是海塞斯,你——林容容肯定不是林容容,你——陈家鹄肯定也不是陈家鹄。包括我们眼前的这一切,黑板肯定不是黑板,桌子肯定不是桌子,窗户肯定不是窗户,包括外面的树木肯定不是树木,房子肯定不是房子,围墙肯定不是围墙,森林肯定不是森林,山谷肯定不是山谷,天空肯定不是天空,老鹰肯定不是老鹰。总之,所有的一切,在变态的密码世界里,都脱离了它原有的关系和属性……”
    海塞斯就这样跟学员们见了第一面,上了第一课。他的声音和他所讲的“密码知识”,像一股巨大的气流,拔地而起,把学员们的身体托离了地面,在空中晕晕乎乎地飘荡……他奇特的授课方式让人没齿不忘。他就是国民政府花重金从美国挖来的大破译家。他是黑室遭重创后迎来的第一位主人,同时也在山上兼任教员,每周来授两次课。有了他,黑室又长了翅膀,而且翅膀将越来越硬,因为后继有人了。

    二
    听话听音,看人看样。海塞斯是委员长请来的菩萨,杜先生也不得不敬他三分。这日午后,杜先生在一号院他的私人办公室里接见了海塞斯,赠国礼郑板桥的画和成都蜀锦各一幅。同时参加接见的人有陆所长和海塞斯的助手阎小夏,后者是海塞斯十年前的学生,学成归国后一直在广东岭南大学任教。此次海塞斯点名要招他做助手,遂特招入黑室,属于特事特办。一个月后海塞斯后悔了,因为他发现十年前令他赏识不已的学生,如今已沦为庸碌之辈,小心眼,势利眼,狗眼(看人低),红眼(病)……身上平添了好多的“眼”,就是没有了十年前那种一针见血的眼力,和一个破译师必备的看云识雾的法眼。时势造英雄,时势也毁人。阎小夏回国,被贫穷和混乱以及岭南浓浓的世俗烟火气毁了。像一块鲜肉被烟火熏腌了,可以日晒雨淋,可以与蚊蝇为伍,貌似强大了,经久耐放了,实际上失去了本身独特的魅力和活力。
    海塞斯收下礼物,没有向杜先生道谢,反而得寸进尺,要求更多的东西。“首座必须要给我配备一部测定电台方位的测向仪,两名演算师。为了配合教学,我需要有足够数量的密码学书籍、有关的字典和境内外各种报纸,还要有各种地图。地图的种类越多就越有利于教学,以便熟悉山脉、河流和城镇的名称。还有,有关每日战况简报必须要及时发给我们。另外,我还要了解日军和中国军队里军、师团两级的番号以及它们指挥官的名字。”
    陆所长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要求,保证回去一一落实。
    “还需要什么?”杜先生问海塞斯。
    “我希望您从武汉前线司令部里给我派一个人来,这个人的任务是,不断地给我在作战地图上标绘新的战况。”
    杜先生看看陆所长,后者连忙答应:“好的,我会去落实的。”
    海塞斯这才躬身向杜先生道谢。杜先生上前亲热地拍拍他肩膀,主动说:“也许我还应该给你配一辆汽车和司机。”
    海塞斯笑道:“这需要找您吗?我觉得这个问题陆所长应该就可以解决。”
    陆所长本来也许是解决不了的,但现在可以解决了,因为杜先生隆重地接见了海塞斯。这犹如刘备给赵云牵马出征,牵马是假,放话是真。中国古老的王权术,上至权贵大臣,下到黎民百姓,都懂。浅显易懂。越是私密的接见,将越是广为人知,而且越是被赋予象征和特权。
    果然,当天下午,一辆墨绿色的美式吉普车开进了五号院,停在了破译处楼下。汽车引擎的噪声把正在午睡的海塞斯吵醒,他从窗户里探出头,看见一群人正围着汽车唧唧喳喳。其中一个胸脯饱满的姑娘对着后视镜在照镜子——是蒋微,后视镜把她的面容变形了,变胖了,她似乎很生气,在朝镜子伸舌头,做鬼脸。海塞斯看着笑了,心里不无幽默地想,我应该跟杜先生再要一个中国姑娘才对。他似乎相信只要他提出来,杜先生一定会答应,把某个中国姑娘就像这辆美国吉普一样,送到他楼下。
    哈,这是美国人的天真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不论是杜先生还是陆所长,不论是出于工作考虑,还是道德压力,他们都严禁海塞斯“在窝边吃草”,更严禁他去外面采摘“路边野花”。
    然而,再后来的事实又证明,令人发指地证明:这是极其错误又错误的,错误的程度相当于毁了半个黑室。
    海塞斯凭窗窥探楼下之时,陆所长已经咚咚地上楼,来送车钥匙。之前陆所长曾多次来过楼上,但哪一次都没有现在这样让他心里踏实。这楼上以前一直空空如也,这儿空,相当于整个院子都是空的。楼下报库里的电报已堆积如山,侦听处还在以每天近百份流量的增速,源源不断地送来。每一份电报里都可能藏有上好的战机、胜利、阵地、鲜花、掌声、荣誉、升迁……但没有破译师一切都无从谈起。一切都是废纸,是嘲笑,是耻辱,是梦想。连日来,陆所长做的梦都是同一内容:楼上有主了!
    如今,梦想终于成真,陆所长从自己上楼的咚咚声中,仿佛看见了前线将士像古人一样在作战,战鼓敲得地动山摇,万马奔腾,刀光剑影,杀声震天……但是,陆所长请海塞斯破译的第一份密电,显然不是为了前线将士。他在把车钥匙交给海塞斯的同时,递给海塞斯一封信,笑道:“在你正式破译敌人密电前,先请帮我看看这个,这也是一份‘密电’。”
    海塞斯打开信,粗粗一看,见是一封书信,问:“这是一封私人信件?”
    看陆所长点头,海塞斯生气地把信还给他,说了句英语。后者一时没听懂,但可以想见是一句指责的话。
    这是陈家鹄写给惠子的信。第一封——以后还有很多,内容各各不一,但格式完全一致,信末均翘着一根“及”字尾巴。陆所长指着“及”字后面的那一串数字,底气十足地说:“教授,你看,这不是一封正常的私人信件,这里还有密电码呢。”
    “这说明人家就怕我们偷看,我们就更不能看了。”海塞斯敲着信,义正词严地教训所长,“要知道,偷看私人信件是违法的!”
    “教授,”所长笑笑,安慰道,“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保密是第一生命,他们新入行,不懂规矩,我们检查一下没什么错的。”
    “错!这是不人道的。”
    “其实这是最大的人道,”陆所长深信自己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他,“难道不是吗?我们是在为他们的安全负责。你想过了没有,教授,如果他们在信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是要直接威胁到他们的安全的。”
    “那你可以事先跟他们讲明呀。”
    “讲是讲,做是做。教授,要知道,这是中国,不是贵国,敌人的飞机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天上,扔下成堆的炸弹,让你离开人间去地狱。天上有敌机,地上还有特务、汉奸,经常搞暗杀。告诉你,敌人正在四处打探我们这个机构和我们这些人,包括你,教授。我们的安全受到了严酷的威胁,我们必须严格保密,必须这样做。”
    彼此各执一词。
    海塞斯觉得这太荒唐,根本没兴致跟他啰唆,立起身,离开座位,对所长下通牒令:“要看你找其他人去看吧,本人是坚决不会帮你这个忙的。”
    “那好吧,”陆所长说,“我只有把这封信烧了。我不可能把一个内容不详的东西发出去,尤其是这封信,是寄给一个日本女人的,她哥哥就在日本陆军情报部门工作。”
    海塞斯一怔,没想到他的学生中还有这么一个人,便问那信是谁的。陆所长说是陈家鹄的。海塞斯一听这名字,眼里不觉地放出光芒,“哦,是他,我记得他,他可能是你那些人中最优秀的。”不等所长表示什么,又紧跟着说,“也可能是最差劲的。不要问我理由,我是凭直觉,没有理由。”
    陆所长不解地望着海塞斯,“他可是你们耶鲁的高才生呀。”
    海塞斯摇头道:“这不能说明什么。怎么,你怀疑他是日方间谍?”
    陆所长想了想,沉吟道:“不能说怀疑,有些东西不可言传,只可意会。我相信陈家鹄,但有些东西需要证实。你如果希望陈家鹄的妻子收到这封信,就请你帮我解开这个谜团,否则,我只有把它烧了。”
    “荒唐的逻辑!”
    “不荒唐,谨慎而已。我们必须谨慎从事,包括你,教授,今后绝对不能随便走出这个院子,你有事要出去必须报告,不能单独出门。”
    “你放心,我不会一个人出去的。这个城市像个垃圾场,要公车没公车,要路标没路标,我出门就像个瞎子,哪里都去不了。”
    陆所长见他情绪缓和下来,又拿起信,递给他,“劳驾,就算帮帮我,也可以说是帮帮陈家鹄,让他太太能够收到这封信。”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语言造就的,奥匈帝国皇储的一句话,可以引发一场世界大战;李煜因为迷恋语言(作诗)而丢了江山,一代君主成了阶下囚;张居正的侄子因为“不会说话”全家遭锦衣卫屠杀。人的语言含风蓄水,可以改变世相本来的风水。陆所长最后这句话有力挽狂澜之功,是真正说到位了,只留给海塞斯发发牢骚的余地。发完牢骚,他不可能有第二个选择,他只会接过信,坐在沙发上看起来。
    看着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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