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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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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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儿也有延安的人?他是谁?难道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延安的人无处不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陈家鹄一边想着,一边掏出笔来,把纸条涂得一抹黑,之后又用指甲把它切成碎片,揉成一个个的小纸团,在桌上滚来滚去地玩着。他在做这些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神秘感,也没有什么鬼祟感,更没有恐惧感,就像一个上课不太专心的小学生,在下面搞着玩铅笔、橡皮擦之类的小动作。
    后来,陈家鹄又想,这人的胆子也够大的,难道就不怕我交上去?他想,只要我把它交上去,上面一定会追查,山上就这么十几二十来人,追查起来不会太难的。
    他越想越觉得对方胆子真大,大得有点鲁莽。
    不知怎么的,他首先怀疑到赵子刚。赵子刚就住他隔壁,他决定去看看,试探一下。过去看,赵子刚宿舍门敞开,屋里空的。再往外面看,发现赵子刚拎着水桶,正往水井那边走去。
    山上没有自来水,所有用水都靠一口井。这会儿,王教员和林容容正在水井边打水洗衣。赵子刚远远看见两人正合力又吃力地打水,跑上去帮她们把水拎上来。
    赵子刚拎上水,分别给两人的盆子倒上水,一边笑道:“我建议咱们应该分个工,像这种力气活儿就由我们来做,你们……”
    林容容打断他:“像洗衣服这种事,就应该由我们来负责?”
    赵子刚说:“是啊。”
    林容容说:“不干。王教员,你干吗?你要不干,就让他把水倒了,我们自己来。”
    赵子刚拎着水桶,假装要回井边,“那我真倒了?”
    林容容说:“倒啊,倒,别以为我们拎不上来。”
    赵子刚把水桶放下,“听说你今天收到家书了,怎么还跟个小辣椒似的。”
    林容容说:“这说明报的不是喜讯呗。”
    赵子刚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家里有什么事吗?你家在哪里?”
    林容容哼道:“不跟你说,保密。”
    赵子刚笑道:“怎么,还没上班就得职业病了?嗳,说真的,给我们写信应该寄到哪里啊?这地方有地址吗?”
    林容容说:“你还想寄到这儿?做梦!”
    赵子刚说:“不是在问你吗,应该寄到哪里?”
    林容容说:“五号院。重庆市166号信箱。”
    陈家鹄远远地看着赵子刚跟林容容说说笑笑的,越发觉得他是延安的人。他甚至觉得他有点像老钱,老钱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想起老钱,跟着又想起了他们从武汉来的一路,想起了小狄为救他而牺牲了自己。想到这里,他觉得不能把纸条交上去,他对自己说:你虽然不选择去延安,但延安的同志对你还是真心实意的,是朋友,你不能出卖朋友。只是他不明白,都说现在国共是一家人,亲如兄弟,为什么重庆对延安的人意见这么大?后来想起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经常吵吵闹闹,互相诋毁,又觉得这是正常的。后来,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政治真复杂,政治家都只会把世界复杂化,用斗争解决问题,跟科学家恰好相反。科学家是用智慧解决问题的。
    就是这一天,他在心里种下了一个念头:今后要远离任何政党。
    同时他告诫自己,以后要少跟赵子刚来往,免得搅出什么麻烦事。
    几个小时后,赵子刚是延安人的想法还没有在心里焐热,到了晚上,又冒出新的嫌疑者来了。当时陈家鹄正在水井边冲澡,井水很凉,一桶水哗地浇下来,冷得他跺脚。突然,背后冒出个声音:“这是山泉水,能这样冲澡吗,小心感冒!”把他吓了一跳。回头发现,是那个蒙面人,在黑暗中像个没脸的鬼,他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好……”陈家鹄跟他打招呼,声音也有了几分颤抖。
    “我怎么可能好呢。”蒙面人冷冷地说,“这水不能冲澡,要出事的。”
    “没事。”陈家鹄镇静下来。
    “等凉气钻进了你骨头,你就比我还要废物了。”蒙面人说。
    “不会的,”陈家鹄说,“我冬天都洗冷水澡,练出来了。嗳,请问您贵姓?”
    “问我名字?”蒙面人哼一声,“亏你还是知识分子,我脸都没有了,还要名字干什么?我无名无姓。”
    说罢,没有招呼,径直走了,令陈家鹄甚是惊骇。黑暗中,陈家鹄一直放肆地盯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仿佛他一语成谶,凉气已经进了骨头。
    就在背影行将被黑暗吞没之际,那只空袖管突然出现在陈家鹄眼里。
    他没有右手!
    难道是“他”?
    如果是他,说明歪歪扭扭的字不是出于计谋,而是由于被迫。这种可能性有多大?陈家鹄觉得大于赵子刚。虽然这个结论不乏勉强,但陈家鹄找到了自圆其说的证据。陈家鹄想,如果这个人很有计谋就不会这么胆大,采取这么简单甚至是鲁莽的手段,他所以这么胆大,可能是对自己有一定的了解,知道自己不会揭发他。这么想着,赵子刚的可能性就只能屈居其后了。

    五
    萨根最近背运,两次来找惠子都没有踩着点,一次是铁将军把守大门,一次是惠子陪老人家出去买菜了,只见着陈父。陈父是不大喜欢洋鬼子的,三两个回合下来,硬邦邦的热情消散殆尽,就侍花弄草去了,让萨根坐立不安,只好告辞。事不过三。这次来之前,萨根想如果要再续前缘,不管谁在家,不管如何坐立不安,他都要就地死等,把糟糕的孽缘撑破,使它脱底。为此,他也准备了一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但事后看,正是这个无可挑剔的理由,给他惹了事生了非,进入了黑室的视线。
    绝地一搏的决心和雄心结束了背运,今天萨根来,惠子正在楼上练字呢,照着《红楼梦》练毛笔字,抄每一回开始的四句诗。听楼下妈在喊她下楼接客,她准备赶紧下楼来,急忙中不小心把墨水碰翻了,欲速则不达。上次见面,惠子开始给了萨根一定的难堪,事后陈母专门找了个机会对她说,他们陈家虽然不是什么显赫权贵之门,但也算得上是个书香门第、诗礼之家,所以做事一定要有礼有节。特别是对待上门的人,进门就是客,不管含冤有仇,礼遇是面子,是无论如何要给的,云云。惠子记在心上,今天有机会贯彻,萨根受到了惠子热情周致的接待,嘴上喊,手上忙,又递烟,又泡茶,反而把一心想带惠子出门的萨根搁下来了。
    茶过一巡,陈母提着新烧好的开水壶从厨房出来,看萨根的茶杯半空,遂上前给他续水。萨根谢辞,一边道出真情,“陈先生,陈夫人,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来是想请惠子去替我办点私事。”什么事?萨根早打好腹稿,“是这样的,下个月是我和太太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她几次来信要我给她买两套中国旗袍,我就想趁这个机会给她买了,了她一个心愿,也是多一份纪念。可……这事还真把我难倒了,几次去商店看了,都下不了手,不知道买什么样的好,所以想请惠子帮我去参谋参谋,不知方不方便?”
    这是多简单的事嘛,而且是成人之美的事,何乐不为?陈父爽快答应:“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去吧,惠子,就当出去走走,散散心。”陈母也附和,“对,惠子,你老一个人闷在家里也不好,跟你萨根叔叔去走走,顺便也可以给自己看看衣服,天快凉下来了,你也该置备一点换季衣服了。”说着要上楼去给惠子拿钱,却被萨根拦住了,“夫人,不必了,我身上带着钱呢。”
    就走了。
    去哪里?
    重庆饭店。
    醉翁之意不在酒,萨根哪是给夫人买旗袍,他是要探听陈家鹄的下落,所以重庆饭店是不二的选择。这儿是萨根的第二个家,熟悉。人在熟悉的环境里身体放松,思维也会敏捷,手气也会变好。这里,一楼买东西,上楼喝咖啡,自然转场,不牵强,不刻意,惠子不会有其他想法。这不,就是这样,萨根带着惠子在楼下商店里转一圈,随便选了两件旗袍,给惠子倒是购了一大堆,穿的、吃的、用的,都有,让惠子既歉疚又感动。这时请惠子上楼去“喝一杯”,顺理成章,不会旁逸斜出。
    音乐潺潺,香气飘飘。两人坐在窗边,一边透过玻璃窗看着街景,一边品呷着咖啡。战时的重庆街头,虽然人来人往,但所有人都步履匆匆,行色里透出一种紧张和不安,甚至还有人不时地把手挡在额头上,抬头去望天空,不知是厌烦太阳的毒辣,还是担心鬼子的飞机突然凌空。
    一切都是精心预备好的,不会马上打问,也不会迟迟不问。合适的时机,萨根会以合适的方式切入主题。这不,萨根出动了,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窗外收回目光,对惠子说:“嗳,惠子,你的博士先生为什么不愿见我?该不是你给他说了什么吧,他讨厌我?”
    惠子放下咖啡杯子,笑道:“没有,怎么会嘛。”
    萨根盯着她,假装生气,“怎么不会?你看,我都登门几次了,他一直避而不见。其实,我……怎么说呢,我也是站在你父亲的立场才那样说的。”
    “我知道。”
    “所以他不该生我的气。”
    “没有,他没有生你的气,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他干吗不见我?”
    “他不是不见,而是……”惠子迟疑了一下,“他没在家。”
    “嘿嘿,嘿嘿,”萨根头摇得像拨浪鼓,“去一次见不着叫不凑巧,两次也可以勉强这么说,可我已经去了三次,总不会次次都不凑巧吧?你是学数学的,有这样的概率吗?”
    惠子笑,“你就是再来三次也照样见不着他。”
    萨根将身子倾过去,关切地问:“怎么了,你们……闹矛盾了?”
    惠子摇头,幽幽地说:“没有,他出去工作了。”
    萨根来劲了,像浑水摸鱼,摸到了鱼尾巴,但更要小心,切忌冲动,下手太快。此时一定要沉住气,不妨以退为攻,来个大包围。“那好啊,你们刚回来他就找到了工作,好事啊。你不知道现在这城市里到处都是失业的人,有个工作不容易啊。好,你定个时间,我请你们吃饭,庆贺一下。人逢喜事精神爽,有好事要庆贺啊。”
    惠子脸上顿即泛起一种难言的苦衷与郁闷,“好是好,可是……他这个工作啊……其实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鱼儿蒙头了,该收拢包围圈了。“怎么?”萨根盯着惠子,“他没在重庆?”
    惠子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包围圈可以继续缩小。萨根用手指着她,不满地说:“你看看,又在搪塞我了。狗有狗窝,猫有猫道,鸟有鸟巢,都有去处,哪有他工作了还没个地方的。”
    惠子很诚实地望着萨根,“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搪塞也好,作假也罢,只有深挖下去才能见分晓。“你总不会说,他双臂一擎飞天了,连个通信地址也没有?”
    终于撞到南墙。惠子直言:“通信地址倒是有。”
    好!分晓就在眼前。萨根一拍手,“那不就行了,有了地址哪有找不到地方的。是什么地址呀?”
    惠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出陈家鹄的通信地址:重庆市166号信箱。
    犹如石头砸进池塘,扑通一声,萨根心里顿时迸溅起无数惊喜的水花。他凭感觉就知道,这166号信箱,肯定是个重要的神秘的单位,不然为什么不用街牌号,而要用信箱?可能就是黑室!一举两得呀。梅花香自苦寒来,这种好事像小提琴的琴弦上飞出小鸟,你不耸肩缩脖练个几年哪能行,嘴上没毛的黑明威肯定不行,自以为是的冯警长也不行。这是鸿门宴,走钢丝,惊险和精彩都在脚跟手掌上。
    萨根对自己今天的表现评价是:心有多大,天下就有多大。
    大功告成,撤!急急忙忙将惠子送回家,又急急忙忙赶回大使馆,萨根躲在自己的寝室里,给少老大打去电话,汇报了他今天的重大收获。激动之下,他竟忘了两人之间的雇佣关系,拿出美国人惯有的架势和语气,颐指气使地说:“你马上让冯警长去查一下,看看这个166号信箱究竟在哪里,是个什么单位。我估计这肯定是个秘密机构,说不定就是我们正在找的中国黑室!”

    六
    重庆晴空丽日的日子不多,但不是没有。这天就是这样,天高云淡,日头分外旺。时近中午,炙热的阳光直直地洒落下来,将屋顶的片片青瓦晒得干焦发白,亮晃晃地腾起一团团氤氲的热雾,直扑人的脸面,同时也将围墙脚下的夹竹桃烤得蔫头耷脑的,像一个被岁月抽干了精血的女人,在烈日下垂头枯立。
    惠子提着萨根给她买的旗袍回到家,见母亲正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地里择菜,便从提袋里拎出旗袍,在身上比画着,笑眯眯地问母亲好不好看。母亲丢下菜,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一阵,拍着手连声道好:“哎哟,惠子,你穿我们中国旗袍真好看,比你照片上穿的那些和服好看多了。”
    适时家燕放学回来,一见惠子身上那件漂亮的旗袍,禁不住扑上前,拉着她转来转去地看,赞叹道:“哎哟,你看这花色,这样式,真好。嫂子,你在哪里买的?”
    “重庆饭店。”
    “谁陪你去的?”不等惠子做答,家燕睁大了眼,“我二哥回来了?”
    “没有。”
    “那是谁陪你去的呀?挑了这么好看的旗袍。”
    家燕又是观看,又是手摸,爱不释手,满口赞誉:“啊哟,你看这料子真好,绝对不是本地货,这花色你看,颜色多正。看,这做工也很考究啊,针脚好细密好匀称。”
    陈母看女儿这么喜欢,笑道:“这么喜欢啊,现在好好读书,将来自己挣钱去买。”
    家燕问惠子:“多少钱,一定很贵吧?”当然不便宜,二十美金呢。家燕听了惊叫起来:“哎呀,都够我买几年衣服的了。嫂子,你真舍得嘛。”
    “不是我付的钱。”惠子笑。
    “谁付的?”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母亲上来干预,“快去洗手,准备开饭。”
    家燕掉转头,矛头直对母亲,“妈,是你付的吗?你好偏心哦妈,你对嫂子这么好,我妒忌!我妒忌!”
    老人家也关心这么贵的旗袍钱是谁付的,惠子遂实话相告:是萨根。先一步回来的家鸿,此时正在楼上房间里看报纸,自听到楼下传出“重庆饭店”的信息后一直竖着耳朵在偷听,这会儿又冒出个“萨根”和“美金”什么的,觉得这可能是个情况,记在心里。下午去了单位,家鸿犹豫再三,想给陆所长打电话,最后还是没有打。
    凡事开头难。
    何况是一口锅里吃饭的,更难!
    有一句谚语,说的是重庆的天气:早晨大雾出太阳,两个太阳一场雨。由于山多,水汽很容易下沉,所以雾多。如果早晨大雾弥漫,说明高空中的云层已经很薄,所以要出太阳。但是总的说山里水分太足,加上四周环江绕水,太阳一猛水汽迅速升空、积聚,到了夜晚,太阳走了,温度下降,带着热度的水汽迅速化作雨水,所以容易下雨。
    这天白天的太阳出奇地猛烈,预示着雨水将加速形成。果然,天一黑,雨水便淅淅沥沥下来了。五号院本来就静,下了雨更静。看门的德国牧羊犬伏在门卫室的屋檐下,瞪着幽蓝的眼睛,注视着老孙办公室的一窗灯光。它是老孙从杜先生身边带过来的,跟老孙感情笃深。老孙因为它立功多次,又是雌性,给它取名叫“功主”,谐“公主”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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