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陈家鹄开了灯,“你该下山了。”
“看来我是睡了一大觉。”灯光让海塞斯扭过头去,对着后窗。他发现,朦胧的天光已在窗外浮着,冷冷的,像浸在水中。等他适应了灯光,回过头来,看看熬了一个通宵的陈家鹄,走上前问他:“怎么样,是空手而回,还是满载而归?”
陈家鹄递上几页稿纸,“我有个方案,但还需要演算来证明。”
海塞斯粗略翻看了一下,点头说:“1比25000,演算量并不大嘛。”
“你现在有几个演算师?”
“刚来了两位。”
“那也要好几天时间。”
“好几天时间我给得起。”海塞斯继续看着那些稿纸,“就怕你文不对题,浪费我时间。现在先给我几分钟时间看看吧,你可以出去想一想,我可能会对你的方案提出问题。”
问题很明显,陈家鹄似乎是小看了鬼子,把对方密码锁定在业已“退役”的指代密码上。“你为什么认定它就是一部单纯的指代密码,”海塞斯的眉头紧锁不展,“难道你不知道指代密码已经落后了,淘汰了,现在军事上已经很少采用它了?”
指代密码是德国军队在一战时期广泛使用的密码,当时效果很好,但德国战败后指代密码的一些关键技术被一一公开、推广,它的神秘性消失殆尽,落毛凤凰不如鸡,它的价值一落千丈,到了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后,基本上被军方淘汰不用。海塞斯认为,日本作为崛起的新一代军事强国,还在沿用这么落后的密码体系,理论上说不通的。“你的判断让我怀疑你对当前世界密码发展状态缺乏了解,就像你们的中医没有摸清病人的脉搏,”教授不客气地说,“据我所知,日本从明治维新后一直崇尚西方科学,推行科技革命,现在,他们在科技层面上一点也不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
“那么请问海塞斯先生,”陈家鹄反问教授,“现在哪个国家的军官还喜欢随身佩着一把军刀?你对日本文化缺乏了解,这个民族的守旧和创新同样卓绝:他们一手拿着世上最先进的枪,另一只手也没有丢掉最古老的刀。”
犀利的反问,占领了理论的制高点,令海塞斯暗暗窃喜。显然,陈家鹄做此判断,不是因为无知。“可是在我看来,敌21师团是新组建的部队,武器精良,配备的密码也应该是先进优良的。”海塞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们没有历史,他们的今天就是他们的全部过去。”
陈家鹄摇摇头,“其实你比我知道,当大家都这么想时他却不这么做,逸本身就是密码的一部分。关键是,如果它确实是一部高水平的新式密码,我们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破译它,等我们破译了,仗早就打完了。所以,那条路我们可以放弃不走,因为走了也是白走。”
后面那个说法太形而下了,遭到教授嘲笑,“怎么拿出一个赤脚的人冒犯穿鞋人的那一套,你不觉得太低级了吗?你最后一下犯了两个毛病:妄自菲薄、投机取巧,它会影响我对判断的尊重。如果你的‘理论’就落实在这上面,我想也许没有演算的必要了。”
陈家鹄不作更多的解释,只言一句:“去试试看吧。”
海塞斯说:“当然,如果你坚持,我可以给你机会,但恕我直言,我并不看好它。”
陈家鹄笑问:“如果我对了呢,你是不是可以给我个奖赏?”
“你需要什么奖赏?”
“带我下山去见见我的太太。”
“如果你对了,我就把你留在山下。”海塞斯哈哈笑道,“现在我该下山了,你还可以睡两个小时,我呢也不想让孙先生派人找我。他们不准我单独出门,可允许我的车自由出入,真荒唐。你们中国人的有些想法很有意思,他们认为只有司机才会开车,哈哈哈。”
海塞斯哪里知道,其实老孙已在山上陪了他一夜。事实上,昨晚他的车子引擎声一响就被老孙盯上了。车还没有开出院子,还在院子里打圈时,老孙的车子已经在外面路口恭候了。因为是从外面开始跟的,海塞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方面老孙是老手,比如现在他就在车里等着,只要你海塞斯的车子引擎声再次轰然作响,他又会率先出门,先为你开道,到了山下再转到你后面,断断续续、若即著离地跟着你回家。
七
分析员是破译师的二传手,演算员则是破译师的检验员。打个比方,破译密码犹如是在一座森林里找一片特定的树叶,破译师根据分析员的报告,综合分析,作出判断:这片“树叶”在某一棵树上。是不是如此呢?如果是一棵小树,树叶不多,破译师当然可以自己去一片片翻来看,去求证。可如果是棵大树呢,枝繁叶茂,树叶多如牛毛,破译师哪有时间去一一翻看、求证?演算员就是帮他干这活的。
森林里树木众多,确定“哪一棵树”显然是最关键的,只要“这棵树”找到了,找对了,就不愁找不到“那片树叶”。现在陈家鹄已经确定了一棵树,这棵树的树叶不少,需要演算员来帮助求证。演算员的配备标准是一名破译师配两名演算员,黑室发展到最兴盛时演算员多达十七名,现在只有两名,是父子俩,姓王,父亲六十多岁了,儿子也年近四十。
这天晚上陆所长来看海塞斯,一进破译楼就听到噼噼啪啪的算盘声,心里一喜,循声而动,闯进了演算科,见父子俩正算得起劲,忍不住打断老王,“怎么,教授来灵感了?”老王说:“是的,我的手就等着教授出灵感呢。”
“怎么样?演算量大吗?”
“二万五千分之一的几率,现在已经排除小一半了。”
“哦,那还是很快嘛。”
“我们一天都没休息,”儿子说,“晚上还准备干它一个通宵。”
“要注意休息,别累坏了身体。”
父亲笑道:“只要教授的方案没错,我们再累也值得。”
儿子也说:“是啊,只要谜底就在这二万五千个旮旯的一个里面,我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不会累的,值啊。”
陆所长点点头,转身走出演算室,往楼上走去,噼噼啪啪的算盘声淹没了他的脚步声,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甜滋滋的感觉,好像背后都是给他的鼓掌声。同时,他也想这声音实在太大了,会影响其他人工作,他得赶紧处理这个问题。
海塞斯正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握着一支笔,似在苦苦推敲什么,嘴上叼着未燃的雪茄,对陆所长的进来毫无觉察。陆所长走过去,给他点燃烟,幽默地说:“别人废寝忘食,你连烟也忘记抽了。”
海塞斯吸一口烟,抬头看他一眼:“我是抽得太多了,想少抽一口。你来干什么?你帮不了忙的,来了就是打搅我。”
陆所长笑道:“我想让你休息一会儿。”
海塞斯说:“你想让我休息,可楼下的两只算盘不让我休息,二万五千分之一的几率,已经算过了快一半了,但还是没有证实。我在想,不知是我的运气不行,还是我的判断有误。”
陆所长趁机说出了他心中的困惑:“我真想问问你,二万五千分之一的几率你是怎么得来的?”
“这就是我的判断。”
“如果判断错了呢?”
“那还用说吗?错了,就是他们演算完了也没有一个结果。”
陆所长来了兴趣:“如果判断没错呢?是不是他们这样算下去,就可以找得到谜底了?”
海塞斯说:“那叫密钥,解开密码的钥匙。这你不懂,跟你说不清楚。”
陆所长故意逗他:“你是怀疑你的解说能力,还是我的理解能力?”
海塞斯不耐烦地说:“我是没时间跟你啰嗦。”
陆所长却在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显出很有诚意的样子:“我是借机想让你休息一会儿。跟我说一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塞斯盯着他,“你真想知道?”他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一只密码箱,扔在陆所长面前,“这是什么?见过吗?”
陆所长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一只保险箱吗?怎么没见过,我也有。”
海塞斯指着箱子上的密码锁说:“这个,你有吗?”
陆所长凑上前去看:“这是什么?”
海塞斯解释道:“这就是这只箱子的锁,跟你那个挂锁不一样。这是德国麦克斯公司最新推出的密码箱,用的是数字密码锁。你看,这里有三个数字,你如果不知道它的密码,是不可能打开它的,可是我知道它的密码,我一下就能打开它。”说着在锁上转出三个数字,那箱子果然就像安了弹簧似的,嘣的一声弹开了。然后海塞斯又关上箱子,抹乱锁上的数字,交给陆所长,请他将它打开。陆所长鼓捣了好一阵子也未能将箱子打开,不禁抬头问海塞斯:
“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像你的箱子,上了锁没有钥匙打不开一样。我这个锁你不知道密码也是打不开的。密码是多少?比如说我设定的是123,OK,那只要将这三个数字分别拨到123就行了。如果密码是你设定的,我虽然不知道,但我其实也可以试得出来,无非就是在000-999之间,也就是1/1000。但我们面对的密码和它不一样的是,它——你现在看得到是三个数字,如果看不到呢?”
“你首先要判断它有几位数?”
“对,如果你位数判断错了,一切都无从谈起。破译密码,最关键的就是这一步:判断它的位数,级数。这个所谓的1/25000就是现在我对21师团密码级数的判断。”
陆所长似乎听懂了,点了点头。
海塞斯又继续说道:“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运气够好的话,甚至第一道演算就能解开它。现在演算已经过半还没有解开,可以说我的运气不够好。但是你想,只要我没判断错,答案肯定在后面的一半中。当然,如果我判断错的话,两万五千道演算全部算完也不会有答案。那样的话,我只能重新下判断,重新去找,那就麻烦了。”
陆所长笑道:“你不是信上帝吗?我为你祈祷,愿上帝与你同在。”
海塞斯突然很生气,瞪一眼,厉声道:“你们中国人就是粗鲁,什么东西都拿来开玩笑!我警告你,今后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说罢拂袖离去,令陆所长像一条上岸的鱼一样难堪、惊惧。
有两个人真正遇到了足以一生难堪的时刻:赵子刚和吴华。
第二天,海塞斯来上课,陆所长把赵子刚和吴华从教室里叫了出来。吴华垂着头,没说什么,似乎认了。赵子刚却很是不解,追着陆所长问:“为什么不让我上课?”
“你不需要上课了。”所长低着头,边走边说。
“为什么?”
“你被淘汰了。”
赵子刚急了:“你们搞错了吧所长,一定是搞错了,我解了题的。”
陆所长冷笑:“你是解了题的……”
赵子刚抢白:“就是,左主任可以作证,我解了题的。”
陆所长霍地停下脚步,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你是解了题,你不但自己解了题,还帮别人也解了!”
事情就是这样,吴华被开除是因为无能,他没有如期交卷,可赵子刚则不同了,他是因为无耻。赵子刚其实是继陈家鹄之后第二个交卷的——只比陈家鹄晚了不到一天,十七个小时,且答案正确漂亮,被教授评为“上乘之作”。不幸的是,事后他被林容容专门为他挖的陷阱彻底丢翻,上乘之作于是乎被一笔勾销。
事发在前天晚上,即赵子刚交卷的当天晚上,林容容从左立那儿再次领到任务,让她去“老戏翻新戏”。夜深人静之时,林容容披挂上阵,嘴唇涂得红红的,辫子当然要解开,要长发飘逸。脚上趿着土鞋,像个狐狸精一样,敲开了赵子刚的房门。
“哟,是你啊。”赵子刚又惊又喜,“有事吗?”
“怎么,不欢迎?”林容容嫣然一笑。
“欢迎欢迎,当然欢迎。”赵子刚连忙将她往屋里请,热情有余。但毕竟男女有别,赵子刚请她入屋后,没有关门。没想到林容容主动回过身去,把门关上了。林容容要扮演狐狸精呢,关了门,刹那间,人变了,颔首低眉,都郁寡欢,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对不起,我想跟你说点事。”
“什么事?”赵子刚关切相问。林容容的悲苦似乎一触即发,突然捂住脸抽泣起来,搞得赵子刚一时手足无措。“别……你别哭……”赵子刚慌忙地安慰着,“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说嘛……别哭了,这样不好,人家听见了多不好,你”“你到底怎么了?”林容容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说,被赵子刚问急了,猛一擦脸上的泪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做不出来!”
“什么做不出来?”
“那道题,我解了好久都没解出来,我快要疯掉了……”
“啊呀,我还以为什么事,原来是这事……这也值得你哭呀,不就一道题嘛?”赵子刚面对陷阱一无觉察,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觉察。
林容容眼泪汪汪的,噘着嘴说:“做不了这道题要走人的……我不想走,走了,就……就再也看不见你了……”说着欲盖弥彰地含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羞涩地看着赵子刚。
刚才说林容容是老戏翻新戏,事实上,就在头一天晚上,她已经在陈家鹄面前演过一次了,结果惨遭奚落,陈家鹄以豪言为盾,拒她干前,壮语做矛,击溃在后,击打得她落花流水,一泻千里,乖乖认输。不知是因为故伎重演,林容容的演技长了,还是赵子刚心智顽愚’,意志薄弱,总之他就这么上当了,在狐狸精的眼泪和诱惑面前败下阵来,把自己的“上乘之作”拱手相送。
一切就这样板上钉钉,无可挽回,赵子刚送出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答案,更是自己的前程。在这个连一只狗都知道忠诚和保密就是生命的地方,他居然置若罔闻,将“生命”抛在美色之后,实属无耻之徒,令所长感到有种受辱的气愤。“不争气的东西!”陆所长愤愤地呵斥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干我们这行必须死守铁的纪律,须臾不忘,生死不变,你明知故犯,顶风作案,我可以叫你去坐牢!”
这天刮的是西北风,教室坐北向南,所长的骂人声被轻易送人教室,正在上课的海塞斯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遗憾,遗憾,一个十五岁的芝诺就撂倒了你们两位同学,真是令人遗憾啊。不过,这很正常,在海德堡,我曾经也给德国空军开办过这样一个班,入学时有十五人,最后毕业的只有六个——还不到一半。这六个人以后至少又有一半以上将终生碌碌无为,能够建功立业终将寥若晨星。这就是破译事业的残酷性,你们也许无法适应它,但必须面对它,接受它。”
此时包括林容容在内,海塞斯面前只剩下四个学员。人是少了一点,但教授不会因此心慈手软,他还要继续设卡,继续减少。“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今天的课程是先讲解上次的试题,完了我要布置新试题,继续筛选你们。现在我要请你们中的一人上来讲解一下他的答题情况。”
请的是陈家鹄。
“陈家鹄。”
“陈家鹄。”
“陈家鹄!”
众目睽睽之下,陈家鹄不知是得了神游症,还是有意为之,自始至终不予搭理,一充耳不闻。海塞斯只得走到他面前,敲着桌子对他说:
“喊你呢,没听见?”
“听见了。”陈家鹄如梦初醒。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
“哦……对不起……”陈家鹄吞吞吐吐地说,“不过我……其实……也没有可对不起的,我是故意不理你的。”
“为什么?”
“你不是说闲话不说了,要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