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可能要多耽搁一两天。”
“没事,”石永伟淡淡地说,“就怕你们要钓的鱼不来咬钩。”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钓鱼?”陆所长一阵惊诧,死死地看着他,“有谁给你说了什么?”
“谁也没跟我说什么,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你去那个房间了?”
“就在围墙外面都能看得到。说实话,上次你们给陈家鹄送子弹,我就预感到他以后会有很多是非。是不是有人想陷害他?”
虽然老孙知道自己并没有跟他说过什么,但怕他看到了太多,说出来难免会让领导不悦,给自己找麻烦,便插话:“你放心,我们都在保护他,他不会有事的。”然后有意把话岔开,问他:“哎,听说你有两个哥哥在军队里。”
石永伟点头,叹了口气说:“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音讯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说不定都牺牲了。”陆所长听了,不觉一惊,久久看着他,问:“你父母亲呢,都健在吧?”问得石永伟顿即变得黯然神伤,沉默半晌才答:“父亲给鬼子炸死了,就在来重庆的路上。”真是问错话了,陆所长连忙向他道一声对不起,随后又问:“你现在重庆有亲人吗?”石永伟扭头看了看屋里,“有,母亲和一个小妹,都睡了。”
既然老人家已睡,陆所长觉得不便久留,便告辞离去。石永伟却追出来,有些迟疑地望着两人,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言了,“你们可不可以告诉我,家鹄究竟在你们那儿做什么?”看老孙转头望着陆所长,石永伟又补了一句:“我不会跟人说的,我保证。”陆所长盯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说,希望你也不要再找人去打听,后会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其实是不敢回头,怕石永伟再向他求情。
陆所长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走,竟是他们一生的永别。毫无疑问,如果知道这是永别告诉他又何妨呢?从他们分手后,石永伟留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只剩下最后的几个小时。对一个即将离世者还如此决绝,使陆所长事后愈发地感到无地自容。为什么陆所长要握着石永伟冰凉的手号啕大哭?因为他想求得石永伟和自己的原谅啊。
月华似水,天高气爽,凉爽的晚风惬意地吹拂着,远近的山野、竹林、农家无不浸融在这清风明月里,宁静柔媚,如诗如画,美得有些让人心动,又让人心悸。皎皎明月,宜于对酒当歌,吟诗作画,谈情说爱,但显然不是杀人越货的好辰景。陆所长与老孙从后院绕出来,明亮的月光把他们的影子照得结结实实,铺在地面上,仿佛是有重量似的。陆所长料定今晚敌人不会有行动,对老孙交代一番,走了。送走陆所长后不久,老孙回到办公室,一支烟还没有抽完,小周从外面匆匆闯进来,说外边出了一点小小的状况:刚才被服厂西面的树林里突然溜出两个人影,分头顺着围墙在磨磨蹭蹭地走着,那样子不像在散步,也不像在偷窥什么,倒像在地上找寻什么东西。
老孙问:“会是什么人?”
小周说:“不知道,我想上前去查问一下,但又担心在敌人行动前暴露了目标,所以前来汇报。”
老孙看看小周,笑道:“难道今天晚上会有行动?”
小周沉思道:“今天来犯事不是见他的大头鬼吗?”
老孙说:“鬼也有撞南墙的时候,走,看看去。”
刚走出大门,城里突然传来空袭警报声,呜啦呜啦地升上天空,撕碎了朗朗月华和宁静的深夜。小周跺着脚朝天骂:“你狗日的,真是要遭天杀,晚上还来轰炸,疯了!”
老孙看看天空,有些警觉地对小周说:“你快回到岗位上去,通知大家要注意,敌人可能是通了风的,就是想趁空袭之机来犯案。”
小周迅速离去,老孙又回到办公室,准备给三号院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电话打到一半的时候,老孙听到头顶已经传来飞机的引擎声,他迅速挂掉电话出来察看天空,发现有两架飞机好像就在附近高空盘旋。说时迟那时快,院子西边的田野里突然传来一个响声,“声音”尖叫着升空,停落在被服厂上空,爆炸出一大片雪亮。
———是照明弹!
紧接着又是一颗,在东边升起。
顿时,被服厂和附近的树林、山野被照得通亮,如同白昼。照明弹升空之际,飞机的引擎声明显地往这边扑来,可以想象飞机在迅速往这边俯冲。照明弹落地之际,黑暗中,一条火线顺着被服厂的围墙燃烧起来,火线越拉越长,越烧越旺,熊熊火光像一条火龙将被服厂牢牢箍死。转眼间,两架飞机就从夜空钻出,朝着已被一大圈火线包围的被服厂俯冲下来。
直到这时老孙才反应过来,心想糟了,敌机是专门来炸这里的,于是大声疾呼:“快撤!快撤!敌机来炸我们的厂区了,所有人快撤出厂区!快撤!快去防空洞……”
老孙一边疯狂地奔跑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可是在那天震地骇的飞机轰鸣声中,他的喊声连自己都听不见,何况那些沉睡的人。当时石永伟刚睡下,还没有睡着,他感到情况不对,连忙起床叫醒母亲和小妹,准备带她们去防空洞。母亲腿脚不灵了,他背着她正要出门时,一枚炸弹呼啸着朝他们的屋顶飞来,轰的一声巨响,屋子飞上了天。
这是爆炸的第一枚炸弹。
紧接着,炸弹接二连三地落下来,被火圈围住的被服厂顿即陷入了敌机的狂轰乱炸中,爆炸四起,火光闪烁,烟雾升腾,喊声震天……这次轰炸,敌人疯狂地扔下了三十二枚日SI…C重型炸弹和三枚毒气弹,其威力足以毁灭火线内地上地下所有的建筑和生命,包括地上飞的蚊虫和地下钻的蚯蚓。
第十一章
现在是八天前,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六日,大轰炸的前一天下午,这个城市至少有一千一百三十一名平民正在度过他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个下午。
时令已过中秋,山坡上的杂树、野花错落开放,呈现出山野那特有的繁复而又略为凄迷的色彩。一阵风过,树枝摇晃,成熟、干燥的枯叶从树上沙沙地落下来,红的如斑蝶,褐的如麻雀,绿的如果皮。山野,因它们而生动;秋天,因它们而告别炎热,变成温暖。
天空一片放晴,教室外阳光干爽,清亮,那是蓝天映衬的效果。有几只胆大的麻雀,不懂得人的禁忌,竟停落在教室的窗台上,掀着尾巴,探着脖子,叽叽喳喳地交谈着,仿佛在探看和讨论着这神秘的世界。教室里静悄悄的,学员们全都专注地看着海塞斯在黑板上飞快地写着一组组电码,不知道教授今天又要把他们带到什么样的密码世界里去。只有坐在最后一排的陈家鹄,举着头,目光穿过窗洞,越过一丛灌木梢,落在远处的山坡上。他的手上,使劲揉捏着一个小纸团。一张小纸条正在不停的搓揉中化为纸屑。
这张小纸条是刚才他上课翻开书本时发现的——不知何人何时,在他书中夹了这张小纸条,其内容比上一次还要激烈直白:
汪精卫一心降日,蒋介石三心二意,国共合作,貌合神离,抗日救国大业,举步维艰。时下,中华民族的志士仁人均云集延安,你一定要擦亮眼睛,投奔光明啊。看过纸条,请立即销毁。
陈家鹄默诵着纸条上的话,一遍又一遍。
与此同时,海塞斯正在黑板上板书电码——
2753 2834 2915 2996 3077 3158 3239 3320 3401 3482
3563 3644 3725 3806 3887 3966 4049 4130 4211 4292
海塞斯在黑板上写完最后一组电码,转身要求学员们起立向后转时,陈家鹄才回过神来。海塞斯看学员们转过身去后,即开始擦黑板,把刚写的二十组电码全都擦掉,一边说道:“现在你们可以回忆一下刚才我抄的有多少组电码,这些电码有什么特点。不要交流,只要回忆,只要思考。我的问题还没有提出。老规矩,我的问题一旦提出,独立答题比快速更重要。”
大家努力回忆刚才在黑板上看到的那一长串电码。陈家鹄也在回忆,尽管刚才他没看黑板(他在看落叶纷纷),只是在起身的瞬间瞄了一眼。
擦完电码后,海塞斯让大家转过身来,“首先我要恭贺各位,都顺利通过了上一次的模拟测试。你们要感谢我手下留情,坦率说这次测试难度系数不高,同时也要感谢自己没有被我吓唬住。这次我玩的是欺骗术,原理正如我把东西撂在这讲台上让你们去找一样,你们总以为我不会把东西藏在你们眼皮底下,首先一定会去翻箱倒柜地找,可翻箱倒柜找不到之后会不会蓦然回首呢?这次我考的就是这一个。恭喜你们,你们的脖子都灵巧,蓦然回首,她在丛中笑。”说着海塞斯带头鼓掌。
鼓完掌,海塞斯笑道:“你们不觉得又上了我的当?哈哈,我在分散你们的注意力。好了,言归正传。”他伸出一只巴掌朝大家晃了晃,正色说道,“我的巴掌只朝你们亮了一下,半秒钟,如果我问你们刚才看见了什么,它是一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特点,我相信你们人人都能答出来。为什么?因为你们很了解它,很熟悉。所以,如果你觉得我下面提的问题太难,要知道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自己的问题,说明你对它不熟悉,不了解,同时也说明上一堂课的内容你没有完全充分地掌握。现在我请你们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两个问题:第一,电码总共有多少组?第二,第一组和最后一组是什么?我这考测的是你们无意识状况下的记忆力,和对电码的灵敏度,这也是一个破译员必须具备的素质,对数字要过目不忘。”
大家坐下来,在本子上分头写开了。海塞斯走下讲台一一查看,发现大家都写对了:共有20组电码,第一组为2753,最后一组为4292。
海塞斯回到讲台上,将第一组和最后一组电码又写在黑板上,然后提出他的第三个问题:“这些电码有什么特点?你看出了几个,一个?两个?三个?还是N个?”
他给大家三分钟的思考时间。
三分钟后海塞斯下来收走了每个人的答案,看都没看压在讲义夹下,对大家说:“现在我来公布答案,这些电码有四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每一组的个位数在逐一增一,第一组是3,第二组是4,第三组则是5,第四组为6,依次类推,并请发现了这个特点的人举手。”
大家都举了手。
海塞斯点点头,接着宣布了第二个特点:偶数组必比奇数组大81。“81是你们中国古代数学中最大的数字,加81就是加一个最大数。现在我们第一组数是2753,第二组则为2834(2753+81),第三组为2915(2834+81),依次类推,都是这样的。现在请发现了以上两个特点的人举手。”
这次只有两个人举手,他们是陈家鹄和李建树。就是说,林容容和张铭程出局了。海塞斯笑了笑,对林容容和张铭程说:“怎么回事,既然能够发现第一个特点,就应该能发现这个特点,个位数加‘1’,十位数加‘8’嘛,为什么顾此失彼?还是记忆力的问题,记忆力不够强。好了,下面我来说第三个特点,是第一个数与最后一个数之和必等于第二个数和倒数第二个数之和,依次类推,都是7045。现在请发现以上三个特点的人举手。”
这次只剩下陈家鹄举手。海塞斯禁不住笑着向他走过去,问陈家鹄还有个特点发现了没有。陈家鹄点头,说每一组电码减去1234,正好是一首中国古诗的明码电报。
“请问内容?”海塞斯问。
“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同学们都惊愕地看着陈家鹄,特别是林容容,目光里有几分欣赏,又有几分嫉妒。海塞斯则哈哈大笑,拍着陈家鹄的肩头说:“还要上楼?你上的楼已经够高的啦。”
可以想象,如果海塞斯知道,几个小时后山下演算室的父子俩将帮他从二万五千粒沙子中淘出一粒金子,他的笑声一定会更加开怀、响亮,他对陈家鹄的夸赞也一定会更加热烈高调,甚至不惜以贬低自己的方式抬举他。不过“如果”的话最好不要说,说了挺没趣的。事实上,就在同一时间,在山下,萨根已经把摧毁被服厂的种种家伙如数转交给少老大,被服厂和石永伟等人幸存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一没有如果。
二
依然是八天前。
这天萨根实在是忙得晕头转向,由于黑明威不期而归,一下子给他生出一大堆事:先是见黑明威,然后紧急赶去粮店见少老大,然后是赶回家修电台,修好了电台又马上给宫里发电报……这么多事,都是火烧眉毛的急,不能慢待。为什么这天他要与汪女郎失约,以至让陆所长苦等不见,就是这原因:事太多,分身无术啊。
话说回来,当萨根将黑明威从成都带回来的那只装满家伙的木桶交给少老大后,少老大一下对照明弹非常感兴趣一因为不认识,所以好奇。他将它从木桶里取出来,握着它问萨根:“这是什么玩意儿?”
萨根从空酒瓶里摸出一张纸条(是电报),递给老大:“你先看这个,这是宫里转发到成都的电报,要求我们尽快找到黑室,把它炸掉,夷为平地。”
少老大看罢电报,疑惑地自语道:“这上面怎么不要求我们杀陈家鹄了?”
萨根说:“我们不是已经报告说他在黑室嘛,既然他在黑室,把黑室夷为平地,难道他还能独活?除非他是猫投胎的,有九条命。”
少老大又端详起手上那个像鸡蛋的东西,“夷为平地,就用这玩艺?我看它不像炸弹,更像个鸡蛋。”
萨根解释道:“这不是鸡蛋,也不是炸弹。这是照明弹,定时照明弹,最先进的,可以自动升天,而且照明时间比一般照明弹要长。”
少老大颇为不屑,“什么照明弹,又不是拍夜场电影,照明弹有什么用,还不如给我们几捆炸弹。”
“嘿,这可是个好东西,”萨根笑道,“等我们找到了黑室,它就是空军的眼睛,炸弹的眼睛。不瞒你说,虽然我们已经有十多天没有跟宫里联系了,但我敢说宫里一定有了新的行动方案,大方案,要动用空军来配合我们的行动。”
少老大怔怔地看着手上的东西,“你认为只要我们找到黑室,宫里就会派飞机来轰炸黑室?”
萨根说:“否则给我们送这玩意儿来干什么?百分之百错不了!”不容置疑的用词和神情,感染了少老大。后又听说烧坏的电台配件都已买回来,他便让萨根立刻回去修好电台,迅速与宫里联系,请求最新指示。
果然不出萨根所料,他的电报刚发出去,宫里便立刻回电,命令他们:火速查清中国黑室的具体位置,配合空军,将之夷为平地。当萨根将电文在电话上读给少老大听后,后者因情动而迷乱,忘乎所以,神不守舍。恍惚间,他看见漫漫夜幕下,照明弹如烟火一样爆亮,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与此同时天空中出现帝国空军经典的飞行梯队……“要真这样该多好啊。”他喃喃自语,又自问自答,“会这样吗?一定就是这样的。”
然而让少老大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萨根跟宫里的这次联络,给黑室侦听处揪住了“狐狸尾巴”。
逮住它的人是蒋微。
在无线电的海洋里侦寻一部无名新电台,犹如在城市里面找一个面容特征模糊的人,其难度不言而喻。这部电台已经开设半年多,以前一直没有揪住它,这次蒋微之所以能将其擒拿归案,有两个原因:一、刚换了配件,信号变好;二、许久不联络,突然联络,事先双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