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太原丞令张着嘴巴,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他不知道朱必武为什么忽然问,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来。
“哼,章达,你知道得不少吧?”朱必武慢慢阖上案卷,抬起头,看不出咸淡的目光到了太原丞令的面上。
章达满头冷汗,噗通一声,伏地下跪。
他章达在太原任职数年,上下打点得好,没有人抓他把柄,不等于他没有把柄。
何况,为官之道,本就是大鱼吃小虾。上头说你好,你不好也好,上头要挑刺,你没刺也是满身刺。章达深明于心。
章达懊恼,他怎么就把这高高在上的小祖宗,皇帝老爷子的心肝宝贝,送到了青帝寺和尚的床上去。马屁没拍成,图惹了一身屎。
别的霉头搁下,单青帝寺的问题,就可大可小……这城里城外的人事,哪一件不是搭在一起?这小祖宗,到底是要挑哪头的错啊?
朱必武是要查,他不喜人皮画,这番出门不过偶尔兴致,看看京外风情。事情小,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现在,桩桩件件触到他眉头,令他十分不爽,少不得动动手松松土。
李湄珏离开陈家,去找王旭安。
王旭安不见踪影。王家旧院没人影,李湄珏里外晃了一圈,往史宅走。
害虫都是一堆一堆聚集的。
李湄玦错猜,史家宅里不仅没有王旭安,连史逸明也不见。
史宅里少什么,也不少鬼魂鬼影。李湄玦招出几只同伴,坐在树下一合计,明了了大半。
鬼一说,王旭安来过,和史逸明发生口角之争,没住几天就走了。没再回来。
鬼二说,史逸明得到什么消息,京城里来了大官,要找他麻烦,收拾细软跑掉了。
鬼三说,他们本事小,史逸明带着高僧开过光的法器,它们便近不了身,报不了仇,更不情愿这般去投胎……等下去却不是办法。
李鬼说,你们别急,报仇神马,十年不晚,你们看我,不是还没报嘛。
鬼们纷纷表示奇怪,你本事比我们厉害,修炼了这么多年,连个人也害不了吗?
李鬼说,能害,随便一掐就死了。但是杀了有寿的人,地府会来鬼差锁我,火池刀山走一遍,没有魂飞魄散,也投不了好胎。我现在舍不得。
众鬼齐鄙视,为了做一只逍遥自在的鬼,你连仇也不报了吗?你之前所为种种,难道只是为了好玩?
李鬼挑眉道,当然不是!在地底的几千几万日夜,无时无刻不受烈火烧灼,是仇恨支撑着我坚持下来!我恨不得把害我的人撕成碎片,咬成肉末!就是现在,我仍不愿死心!
鬼三不怎么信,问,那是为什么?你放了手?
李鬼忽一笑,道,他害我死,我不能笨到死了,还把做鬼的权利都抵出去。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有许多种,不必亲自动手。
鬼二不怎么信,问,就这样?
李鬼叹了一口气道,就这样,我现在不得不如此安慰自己,不然我会想杀他想得发疯,再不愿等下去,看下去!我已经杀过他一次,刨开他的胸膛,手指深入他的血肉,掏出他的心,捏个满手,砸个粉碎……哈哈哈,那感觉真好。可惜……祸害遗千年,他死了都能被救活。
鬼一扶住要掉的脑袋,同情道,你真倒霉,这样都报不了仇。
鬼二拨了拨太过茂盛的长头发,开口,哎,你杀过一次了,其实可以再杀一次,他爹不是玉皇大帝,他未必次次好运。是什么让你压抑本心,改变主意,愿意忍下去了?
李鬼想了想,心情变好,道,我爱上了一个人。
鬼三没脸没皮,但她身前是个爱美的姑娘,这时候她做了个托颊的动作,道,人鬼殊途,你真不是一个一般的倒霉鬼。你为了这个人愿意忍,愿意等,愿意不复仇了?
第七十六章:拨云
……
李鬼说,我想到,我若是复了仇,被鬼差捉去地狱,便可能再见不到他。我好不容易和他在一起,我为什么要为了我恨的人,放弃到手的幸福?我愿意留在他身边,听他的话,看到他的笑容。
鬼二不以为然,鉴定道,你变傻了。
鬼一想了想道,你喜欢的人是不是陈家公子,姓史的表哥?
李鬼点头,道,他很好。
鬼一道,我见过他几次,史家有他的画像,他本人也来过,甚至,我见过他的魂魄之体来这里,我曾吓过他……一个普通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
李鬼道,他有些异能,能看见灵体。睡梦里,魂体出窍,不足为奇。
鬼三陶醉地道,你是鬼,他是人,你要看着他变老变死吗?
李鬼坚定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他。
鬼二不屑,既然你已决定陪着他,为什么你现在在这里?既然你决定听从他的话,不再复仇,你如今又何必花时间找人,找到又如何?找到,你又能做什么?
李鬼一怔,半晌道,我看到王旭安,便心绪不宁。
鬼三遗憾道,难不成,你心里,还爱着那个渣?
李鬼尚未反应,鬼二哈哈大笑,桀桀道,我知道,他为什么心里不安宁!他一个倒霉鬼,怎么会相信真有个人肯对他倾心相待!就算好运碰上,克爹克娘克兄克姐克亲友,靠近他的人通通没一个会有好下场!这次也不会有意外。
李鬼铁青了脸,站起来。
鬼二飘到半空,下半身幻化,像一缕不肯消散的轻烟,他在空中俯视着李鬼,道,你连仇也报不了!人心如铁,本性难移,你不害人,人却要害你,无论做人还是做鬼,你都失败得很!想要做的不去做,只有挨宰的份,你还没学乖吗?
鬼三冲鬼二招手,你下来,快下来,你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鬼二哈哈笑着,消失在空气中。
鬼一看了看僵直状的李鬼,叹息说,你担心王生回来是要夺人,还是害人?无论怎样,我们说的话都没有恶意……流连不去,却没有爽快报仇的能力,比起你,我们心里的怨气更重。
李鬼扯了扯嘴角,他说得没错,我确实变了,有许多事不敢去做。
李鬼想了想说,不过,有件事,我现在可以去做,也许,可以帮到你们。我会再来。
李鬼说完,转身飘走。
鬼三看着李鬼消失的方向道,他要做什么?
鬼一摇头,应该和我们有关。
鬼三诧异道,他现在还有精神理我们?我以为他已经心急如焚,无论怎样,我知道那个人对他很重要。
鬼一问,你有什么重要的记忆吗?
鬼三迷茫地摇头,忘记了,你说,我们为什么还停留在这里?
鬼一道,之前禁锢在这里的鬼魂大都被那个猴子道人释放,纷纷赶去投胎了。仍滞留在此的魂魄,是因为迷失了方向,或对来世再没期待。
鬼三呵呵笑,是啊,做人多累,一点都不好。
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
史逸明钻营的功夫绝对在经商的能力之上。京城里来了小王爷,他犯下的案子要重审,丞令老爷要彻查了!
消息一来,史逸明马上带上值钱的什物,和几个贴身小厮,不声不响溜出太原府。
朱必武在章达的陪同下,来“拜访”史宅的时候,史逸明已经不在。
车马驾在门口远远停了下,门口闹哄哄围了许多百姓。
“怎么了?”朱必武掀开帘子。
马上有人来报。先头去递拜帖的衙役,没有见到史逸明,却察觉府内有不名尸臭。
“尸臭?”朱必武皱眉。
禀话的人低了低头,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害怕。
出怪事了。
好好的一个大户宅院,忽然充斥了浓烈的诡异尸臭……已经没有一个人敢去。据说,里面的人都跑光了。
流言蜚语传得飞快,瞧热闹的人堵了满道。
朱必武下车。衙卫们开道。围观群众扎刺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
“大人,情况不明,进不得。”章达马上凑到小王爷面前。
朱必武看了眼章达,道:“你随我进去。”
有什么不对劲,朱必武下意识地往史宅的檐翼上看去。忽然心内一跳!
朱必武再大睁开眼,檐顶上空荡荡一片,并没有什么。眼花了吗?
方才一瞬,朱必武分明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袈裟的小和尚,小和尚双手合十,向他一笑。
小和尚,是青帝寺的小和尚。陪了朱必武几天的小和尚。
朱必武心神不宁地盯着晃悠着清风白日的空荡处,没有人……
夜有所思,日有所虑吗?
朱必武踌躇。
一行人走到史家大门口。
!当一声,半掩的大门哗啦自动大开,一阵大风席卷而过。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层出不穷的茕茕私语快淹没了人的耳朵……
朱必武踏进去。
章丞令伸出去的脚慢了半拍,在发抖。
像有人在指引。
一切像一个局,一个安排好的阴谋,一场拉开大幕的戏。
史宅的檐顶上有两个近乎透明的身影,凌空飘忽。李湄珏和小和尚。
李湄珏皱眉:“你肯定他能查下去?”
小和尚扁嘴:“不知道,他至少,不是个很糟糕的人。”
“哼”,李湄珏不怎么信。
小和尚转头,道:“无论他怎么做,已经不是我们的事了。”
李湄珏挑眉:“我不信你不插手到底。”
小和尚摊手:“我只是想离开青帝寺而已,这里停留的魂魄想要一个交代,你这次搭线做了回好事,帮了它们,帮了我,你往来奔波,该不会只是闲了没事干吧?”
李湄珏不以为然:“我没做什么,只不过告诉你这个侥幸逃脱的人,这里有不少和你同命相怜的鬼而已。顺便,让你家小王爷做了个忘不了的梦,亲临其境各种惨烈境遇。”
“侥幸么?其实,我活着不比剥皮死了好受,你信不信?”小和尚忽然笑,“这位小王爷……却不是我家的,他问我,问得最多的是你家那位。真是招蜂惹蝶啊。”
小和尚看了看李湄珏,道:“别一脸不安。你,离开家几天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李湄珏噤声。陈玉绘所在的地方,是他的“家”吗?
小和尚老成在在道:“无论别人说什么,你总该知道,自己心里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活着不做,死了后悔,死了还不做,难道要像活着一样窝囊吗?”
李湄珏沉默半晌,冒出一句:“我在他身边,对他不好。”
小和尚叹了口气,道:“是猴子山来的妖道说的话吗?你把珍之又贵的东西交给别人保护,会比自己保护更放心吗?”
李湄珏闷声道:“你知道得可真不少。”
小和尚点点头,道:“因为我有个厉害的师兄。他还和我说,王旭安身上带着害人命的药……”
小和尚话没有说完,李湄珏已经变了面色。
“你说的是真的?”
小和尚只是看着院子方向,说:“师兄他,从不打诳语。”
第七十七章:终点
李湄珏听了小和尚说的话,嗖一声,飘走。
“做鬼也不容易。希望你赶得及。”小和尚摸了摸脑袋,自言自语,“师兄说,不要多管闲事,我终归忍不住。阿弥陀佛。这辈子,我是做不了一个好和尚了。”
史宅的院子里,触目惊心,阴风阵阵,遍目狼籍。
如果说朱必武之前是个不信鬼神的人,那么现在于他面前展现的,除了化外之力,已无可解释。
每踏出一步,都似前往阴间的路。
鬼影撞撞,鬼笑桀桀……简直似血池地狱!哪里是一处普通人间宅院!
庭院里的地面抖动,树皮一样翻开,露出深色的内表,一具具腐烂的尸骨从泥土深处爬出来,正拼凑并不完整的人形。
可以从尸身上零碎的披挂物,隐约辨出死者身前是男是女。
平时恨不得鼻孔朝天的太原丞令,跪了下来,朝朱必武磕头:“王爷!这里不干净,我们莫要再往里走了。”
朱必武铁青着脸看他一眼,道:“那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其他人随我进去。”
周围怕得要死的衙卫门见丞令不肯走了,慌忙一同跪下,求纷纷求小王爷。
朱必武看他们一眼,拔腿要往里面走,被一个大胆的仆从抱住了腰,仆从涕泪痛呼“此地诡异,不可久留”。
“你们以为!往回走,就可以出去吗?”朱必武冷笑。
朱必武是个人,当然会怕,特别在他认出,这些鬼影子分明是他这几晚梦中“邂逅”过的面孔!但是,他堂堂一个王爷,怎么可以轻易被鬼怪吓住!
他朱必武没做什么亏心事,和此间冤魂生无仇,死无怨。
既托梦,必有求。
……如此想,朱必武释然。
但见,朱必武走出尚平静的长廊道,踩过软糯若肉、褐似浸血的土地,只身站到院中枯树林间。
风刮着朱必武的衣袍和头发,朱必武的声音被风吹得零零碎碎,变成片段。
“尔等所为何?尔等何所求?!”
朱必武鼓足气,连问了三遍,风声中的鬼笑才渐去。一张凭空出现的血书落在了朱必武的手上。
血书上面是太原府廿十三人的失踪人士的详细名单,包括名字、性别、年龄、家住何方,如何被害,以及涉案人。
沈甸甸的一块布。
在京初次接触人皮画时,一丝好奇;在青帝寺听小和尚讲故事时,一点不平;坐在太原府衙查阅案卷时,半分疑窦半分惊心……朱必武没想到,此事牵丝引线,会有如此诡异的走向!
环顾满园萧瑟,遍地枯骨,以及冷冷瞧着自己的鬼影子,朱必武知道所见是未必是真,可是,真也好,幻也罢!
朱必武清了清嗓子,对虚空一拱手,道一声,诺。
晃晃悠悠的鬼影子在空中旋转,旋转,淡化随风而散……一阵昏天暗地后,天地重获光与明,地上仍有零落的枯骨。
朱必武责令衙卫们一一点清,捡收。
章达跪在地上,朱必武走过他面前,血书拍在他脑袋上,一角搭在他鼻子上。
章达听见朱必武的声音。
“太原府丞令,你知道如何做了吗?”
章达连连磕头,称是。头上的血书,掉落到面前,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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