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旺在机械连的门前站了很久,落日的血红静静地从一片寂静中铺过来,有几只无家可归的老鼠,从机枪连的伙房那儿东张西望地跑出来,最后朝还未及解散的火箭筒连的伙房跑过去。有一种家破人亡的凄楚的感觉,从落日中袭上吴大旺的心头时,他觉得很想有眼泪掉出来,挤了几下眼,眼里却空空荡荡。到这时,他这才真正明白,精简整编并没有多少真的伤悲存在于自己的内心。而真正使他痛苦不安的,是连长和指导员坚决不让他去师长家里,不让他去见上刘莲一面。
他从机枪连门前走开了。
在回连队的路上,他碰到了来找他要他在一张安排工作的表格上签名的管理科长。管理科长在他签完名时,在路边拍了拍他的肩,很神密地笑了笑,说吴班长,你享刘莲的福了,全师官兵的命运都没你的好。然后就拿着那张表格走掉了。
他就在那路边站了大半天,直到晚饭前后,他还在那儿品味着管理科长的话,和管理科说话时脸上半阴半阳的笑。
晚上,部队熄灯号响过之后,干部、战士们都已陆续地闭上眼睛,进入梦乡,而他睡在公务班靠东的墙下,独自睁眼面壁,思考着这发生的一切,不知为什么,白天,他总是会把整编和他与刘莲的Xing爱分开来开待和思考,而到了晚上,又总是会不自觉地把他和刘莲的爱情与部队的解散、整编联系在一起。这时候,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会虫蛀样袭上心头,那种本来不很明显的自尊在这时,会多少感受一点明显的伤害。可想到在和刘莲在一起的日子里,她的诸种好处,她对他那许多说不清是母亲、大姐,还是上级和妻子样的爱,却使他刚刚泛上心头的受辱的尊严,又会马上被一点一滴地掩盖下去,而重新看到的,就是刘莲那甜熟、美丽、动人的身子,白润光滑的肌肤和她那张总是有说不出的逗人、诱人的脸。躺在床上,辗转翻侧,回想着那过去的疯狂而美妙的时刻,吴大旺总忍不住想要有些鸳梦重温的念头,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欲念,会在刹那间转化成血液的奔袭,一下子使他的全身都处在烦燥之中。这时候,似乎为了那一瞬间的快活和伟大的性与爱情,什么人生、命运、自己退伍到城里工作,妻子、儿子从此由穷乡僻壤的农民变成朝思暮想的城里人的那就要实现的理想,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而只要能和她见上一面,就可以丢失一切的冲动,会立刻在他身上龙卷风样鼓荡起来。而部队悲壮的精减与解散,会从他脑里暂时消失,只留下他急需见到刘莲那按奈不住的情感与灵魂的诉求。
就是这天晚上,睡到半夜时候,他大着胆子从床上偷偷起来,穿好军装,悄悄朝一号院里的师长家里走去。可在他就要离开连队辖区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断喝,那声音又粗又重,怒吼般唤出的五个字,立刻就钉子般地钉住了他的脚步——
你不要命啦!
回头一看,怒斥他的是连长。连长跟在他的身后几步远近,仿佛影子一样。他不知道是连长去哪儿回来碰见了他,还是本来就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在观察他的动向。他站在路边一棵树下的阴影里,连长立在路灯下的明亮处,他看见连长脸上僵着一层青紫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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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望了一会,连长又朝他怒喝了一句——回去!他就乖乖地从连长身边往连队宿舍里走。和连长擦肩而过时,连长像大哥一样轻声责怪着说了他几句。说,你也不想想你是谁,一个农民的儿子。想想人家是谁?堂堂师长的夫人,师长不光不处理你,而且还给你全家调进城里,安排工作,你还想咋样吴大旺?
他就站在了那里。
连长说,回去睡吧,你的事只有我能猜出来,别的谁都不知道。
他没有回去,仍旧站在那儿怔怔地望着连长的脸。
连长说,你忘了我是师长当副师长时家里的公务员?他第一个老婆为啥宁愿嫁给一个工人,也不愿跟着师长享福的事,你以为只有你知道?
连长说,我给你实话说吧,三朝两日之内,就要宣布留在营房里的各个营、团、连,哪支部队解散回家,哪支部队留下来编入兄弟部队,现在上上下下,人心慌慌,可你还有心事想入非非,扪心自问,你吴大旺不觉得自己的觉悟低了吗?说我真的不知道,当时师长为啥会看上你,会把你调到家里去当公务员。不知道刘莲为什么也能看上你,看上你这个这么糊涂的兵。
吴大旺木然地站在那儿,他想起三天前他在三营长宿舍看到的凡在师长家里做过公务员、警卫员那五个团、营、连各职军官酩酊大醉的那幕活报剧,就盯着连长问,警务连也会撤消吗?
连长说,也许不会吧,可你要去了师长家,那就说不定了呢。
他就默默地勾着头,从连长面前走掉了。
从此,吴大旺再也没有离开过连队宿舍半步,每天都如死了一样睡在宿舍的铺板上。好在,这样令人难过的时间并不长,仅三天。三天后的一个中午,吴大旺正式接到了他离开部队的通知。通知到连队不久,指导员和连长共同和他谈了话。指导员说,吴大旺,请客吧你,组织上把你的工作和你一家人的户口全都办妥了。说你猜你分到了哪?你家那个城市最大的工厂里,东方红拖拉机厂,说你们厂长的职务比省长、军长的职务还要高。
连长说,请客就算了,你回到地方,哪都要花钱,在部队能省一个就省一个。说快把东西收拾收拾吧你,地方要你必须后天就报到,这样你必须今天就坐上火车,明天赶到那个城市里。
这场所谓的谈话,提刚携领,内容简短清晰,说完这么几句,指导员和连长便亲自帮他去捆绑他那离开部队的行李了。
一切都还在吴大旺混沌不知时,大大小小、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由组织上给他安排得紧凑急迫,匆忙有序。一说要走,连装行李的纸箱、木箱和捆箱的绳子,组织上竟都替他准备得不缺不少,一妥二当。这一切显得有些慌乱,可仔细分析,一切都又显得那么有张有驰,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吴大旺是晚上十二点半的火车,这样,晚饭时连队不仅从容地给他加了几个菜,还在饭后给他赶着开了一个连队欢送会。
欢送会就在连队的饭堂,全连战士一百多号人,都着装整齐地坐在小凳上,当大家唱了歌,集体背了几段毛主席的语录后,指导员向大家宣布了吴大旺提前退伍的消息。那消息如一阵冰雹样砸得大家目瞪口呆。接下来,来为吴大旺亲自送行的管理科长,又宣读了一份连吴大旺和连长,指导员都还不知道的吴大旺荣立三等功的通知。那通知上说,吴大旺不光觉悟高,思想红,品德好,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而且言行一致,有言必行,用实际行动实践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被师里评为全师唯一的为人民服务的标兵。说为什么地方上会主动来部队挑选吴大旺到地方去工作?就是因为他有一颗真正火热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心。
最后,管理科长和指导员都号召全连官兵要向吴大旺同志学习,说只有自己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人民才会记住你,感激你,组织上也才会像照顾、帮助吴大旺样照顾、帮助每一个人,才会像替吴大旺安排工作、做为特殊情况让他提前提伍样替每一个士兵考虑他们日后的前程、命运、理想和为社会主义事业献身的工作岗位。
在这个欢送会上,自始自终,吴大旺没说一句话,就连上台领三等功证章时,脸上也显得凝重而平静。指导员再三让他给大家说几句,他就说我没话可说,向大家和组织鞠个躬吧。就向连队的战友们深鞠一躬,又扭头向代表组织的管理科长和指导员敬了一个旋转式军礼。欢送会就完了。
回到宿舍,连长正在往他的行李上贴着火车站拖运行李的标签,见了吴大旺,他把最后一个标签贴上去,对吴大旺苦笑一下,说你走了,我也接到转业的通知了。说这一批走的不光是我,凡是在师长家里做过公务员的几个干部都走了,不怪别的,都怪我们没有做到不该说的别说那句话,私下议论师长前任妻子和现任妻子刘莲多了些,不知怎么让师长知道了。吴大旺怔着说,就为这?
连长又笑笑,说也许不是,都是我瞎猜。
吴大旺就默着在连长面前站了许久。
离开连队时,月色初明,不知时岁为农历初几,镰刀似的月亮,勾在天空的云上,似乎会立马掉落下来。吴大旺离开连队时坐的仍然是管理科的旧吉普车。他上了车后,全连官兵都出来给他送行,他们彼此一一握手,寒暄问候,大部分战士都对他说了祝贺的话,说老班长,你走吧,只要我们连队不解散,我们就一定会努力向你学习,也争取做个为人民服务的标兵。听到这样的话时,吴大旺一言不发,只是重重地握握对方的手,又迅速丢开,去和下一个握手告别。一一告别之后,也就上了车去,最后离开连队时,原计划是要忍着不掉眼泪的,可在吉普车发动了的最后一刻,他还是情之所至,忍不住凄然泪下,挥泪而别。
这就走了。
一切都已经圆满结束。
圆满得连管理科长都心怀忧伤地对连长和指导员悄声说,说吴大旺顺利离开部队了,下一步就该自己了。说自己还不到四十岁,说好要到下面一个团里当团长,可现在,听说有可能安排他转业呢。他说他不想走,他还想在部队干下去。说他必须得到师长办公室里去一趟,去向师长求求情,让师长把自己留下来。说完这话时,他有些可怜地望着连长和指导员,连长和指导员也有些惊奇地望着他,默一会,他又朝连长和指导员笑了笑,说都好自为之吧,我就不亲自去车站送吴大旺了,由你们作为代表送行吧。
管理科长说完后,望着吉普车离开连队,他就径直往办公楼里走去了,而吉普车也开着夜灯,往军营的大门驶去,犹如一艘离开码头的快艇,奔驶在夜的波浪之中。明亮的上弦月已经从军营以外,走入军营的上空,秋夜中的树木,显得光秃而又荒落。没有夜莺的叫声,也没有蛐蛐在静寂中快乐的歌鸣。军营里的熄灯号都已响过,各个连队都企望自己能以最后的表现,赢得师首长们的信任,以期在这次整编中,把自己的连队留下来,把别的连队解散去,所以,他们都以无声的步伐,正齐划一地步入令人担忧的梦乡。没有多少人能够意识到,在这方土地上,这座军营里,有一个不凡的故事,将在这一时刻最终走入它的尾声。就是那些故事的主角和对故事有朦胧的感知者,如吴大旺的连长和指导员,既便知道故事已近尾声,也没有料到,一台人生大戏在闭幕之后,会蛇尾续豹地从幕布的缝中,又演绎出那么一个额外的结尾,使这华彩乐章那默默无语的尾声,增加了许多的忧伤和回味,悲壮与凄楚。
吉普车一直在军营的路灯下面行进着,昏花的灯光如浑水样洒在路面上,而明亮的吉普车的灯光,投射到那昏花上,就像两束探照灯光一模样。过了一排房,又过了一排房,路边的树木、电线杆,一根根地朝车后倒过去,如同是被那刀样的灯光连根砍去,一并抹杀。吴大旺坐在左边的车椅上,连长和指导员坐在他对面,开始说了几句看看车票带没有、路上车子开快些、到车站办托运手续特别慢的话,后来就都不再言语了。有一种分手的忧伤与沉重,压在了他们头顶上,就连吉普车从首长院前的路上经过时,吴大旺、连长和指导员,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谁也没有多往那儿瞅一眼。可就在吉普车快要到了营院大门口,一切都将结束时,一号院里二楼原来黑暗的灯光突然闪亮了。那亮灯的窗口,也正是刘莲的卧室屋,这一亮,已经从楼前过去的吴大旺,那心里原有暗伏的冲动宛若是突然决开的大堤,泛滥的洪水。其原先,他的脸上是一种土木色,仿佛一块没有表情的泡桐木板,可现在,映入他眼帘的灯光,把他土木的脸色变成了泛潮的红。原来那半合半闭的嘴唇,突然绷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他朝那灯光瞟一眼,又瞟了一眼睛,当吉普车快要从那灯光中远去时,他突然大叫了一声——停一下。
司机猛地就把车子刹在了路中央。
怎么了?指导员问。
吴大旺没回答,顺手从他的行李中摸出一样东西就跳到车下边,转身便迎着一号院落走过去。
指导员和连长都明白他要去哪儿,他要干啥儿。连长对着他的背影唤,吴大旺,你站住!
吴大旺没有站下来,但他的步子慢下来。
连长接着吼,你要敢进一号院落我就敢当即处分你,别以为你现在脱掉军装了,你的档案要到明天才能寄出去。
吴大旺立住了脚。
可指导员却温情、人性地对连长笑了笑,说师长在办公室,就让他去告个别吧,这是人之常情的事。
听了这话,连长沉默了。指导员从车上跳下来,就陪着吴大旺去了师长家。从师部大门口,到首长小院的大门口,说来也就二百米,这段路上的灯光,要比营院主马路上的灯光亮许多,能看清吴大旺的脸上是一种浅青色,看得出有一股怨气飘在那脸上,不知那怨气是对着刚才连长的喝斥,还是刘莲所给预他的浑杂的爱情。指导员和他并着肩,边走边小声做着他那细腻如春雨飘落般的思想工作,说我总是在会上给大家说空话和大话,套话与虚话,今天你吴大旺要离开部队了,我必须给你说几句实在话。说道一千,说一万,人生在世,最终的目的就是要把日子过得好一些。每个当兵的人,是工人家庭出身的,想把工人家庭变成干部家庭;是普通干部家庭出身的,想把普通的干部家庭变成中层干部或高级干部家庭;是农民家庭出身的,自然想把自己和家里的亲人都变成城里人。指导员说也许这种理想不符合做一个大公无私的革命军人的标准,但却切合实际,实事求是。说对一个人来说,这些人生目标并不大,可有时要努力实现时,却要负出毕生的精力。说我说小吴呀,部队解散已迫在眉睫了,据说留下来的是少数,要解散回家的是多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军营里百分之八十的干部没实现的目标已经没有机会实现了,可你却在三朝两日之内,全都实现了。仅凭这一点,到了师长家里你就应该彬彬有礼,说话温和,最后给刘莲留个好印像。说山不转水转,多少年以后,也许你又有了困难,还需要师长和刘莲帮忙解决呢。
指导员说,喂,听见没?我说的话。
吴大旺说,听见了,你放心,指导员。
这就到了首长院。
站哨的士兵给他们敬了礼,他们共同还了礼后,不一会就到了一号院前了。首长院里是不需要按时熄灯的,营院的各连都早已关灯睡觉,既是睡不着,也要貌似梦乡。而这儿的院落里,家家都还灯光明亮,有收音机的唱声从谁家的楼里飘出来。听着那唱声,他们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号院的铁门前,吴大旺看见秋时的葡萄架,还有一半的黄叶卷在藤架上,花花打打的浅色月光,从葡萄架上落下来,一片连着一片,像被人撕破的白绸落在楼前边。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