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大笑着起身,随后一蹦一跳地踩上了通往寺庙的石阶。
腰间别着的那串银铃在日光下一晃一晃,闪闪夺目。
丁续此刻并不知道,她的出现,即将改变自己的一生。
第二日,大钟寺的庙门终于朝他敞了开来。
第三日,主持方丈眉开眼笑地亲自为他剃度授戒。
从此之后,这世上再没了丁续这个人,而多了一个叫悟净的小沙弥。
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应该高兴才是,但丁续反而觉得自己好像缺失了些什么。原来达成心愿的喜悦找不到人来分享,是这般酸涩的。他忽然想起了她,那个曾经不厌其烦与自己搭话的人。
若是她在就好了。
患得患失的惆怅,在第四日便被打消得无影无踪。
同样的时辰,他再次见到了她。
不过是在全寺最大最豪华的香房红叶轩里。
身着绸缎黑衣,脚踏上乘皮靴,挽着袖子正在题诗。
“好诗好字啊!”一旁的主持方丈不住点头赞誉。
丁续朝纸上瞄了两眼,不禁哑然失笑。
苦读了大半生,他是个明眼人。那诗固然不错,但那字要说好,实在是牵强了点。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主持方丈却是一脸的欣赏,“唯有此诗才配得上红叶轩里千年不谢的红枫啊!”
她放下手里的笔,眼里闪过一丝狡诘:“主持方丈可喜欢?”
“喜欢喜欢!”
“这诗里可是有含义的。”
“哦?含义?”主持方丈摸着光头,想了半天不得其解。
“施主可否赐教?”
她摇摇头,一本正经的样子:“天机不可泄漏也。”
主持方丈的心里此刻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似的,要知道,人的好奇心一旦被吊起来而又得不到满足,是非常之难受的。
“老纳愚钝,老纳愚钝啊。”
说话间终于瞥见了早在一边候着的丁续。
“你来了,悟净。”
丁续被那双眼睛盯得很不自在,于是又低下了头。
“这位是三王府的贵客方施主,三王府的贵客也就是本寺的贵客。今后方施主在红叶轩的午课和午膳就由你来安排了,万不可有半点马虎。”
丁续点点头,原来她是三王府的人,难怪主持方丈要对她阿谀奉承。
快活的声音再次响起:“随意随意。”
“那老纳就不打扰施主清静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悟净就是。”主持方丈说完,双手一合什,捧着题了字的纸卷跨出了香房。
“傻小子!”她兴奋地一拍丁续的肩膀,露齿笑道,“想不到是我吧。”
丁续往后退了半步,硬是掩住心里的喜悦:“施主请自重。”
她先是一愣,随后笑得更欢畅:“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和尚了?”
丁续被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头雾水,也回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小僧法号悟净,是和尚没错。”
“我知道我知道。”她一甩手,“你那名字还不是我给取的。”
丁续不解:“怎么变成你取的?”
“这——以后再和你说。”她眨着乌黑的眼睛将丁续全身扫了个遍,不断啧啧道,“傻小子,想不到穿上僧袍也很好看啊,做和尚实在太可惜了。不过你放心,这和尚咱只做一个月,一个月以后,你就又可以重获自由啦!”
丁续越听越迷糊:“我要一心向佛,终生在此的。”
她小嘴一歪:“什么终生半生的,佛祖他老人家又不缺你一个人伺候。”突然又压低了声音:“听好了,你来这是做我的卧底的。”
卧底?自己饱读诗书无数,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词?
她似乎有所洞察,立刻又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入寺是为了替我做一件事情。”
“做事?我凭什么要替你做事?”丁续虽然为人木讷,但他不傻。
“凭什么?”她突然邪邪地一笑,“就凭我花了大把的银子让方丈主持收了你。我有本事让你进来,也就有本事把你赶出去。”
这一盆冷水可是把丁续浇得不轻。
原来,自己是被她买进来的。怪不得这几日总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
自尊心立即爆发。
“你!谁要你帮我了,我情愿继续跪那,情愿跪到死!”
他穷,他低微,他什么都没有,但至少他还有骨气。
眼前的少女似也吃了一惊,许久才幽幽道:“要死还不容易,要活才难呢。”
她伸出手,柔柔地握住丁续的衣袖,语气变为恳求:“其实,我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帮我自己。你就当帮我一个忙,也不行吗?”
丁续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融化。那双清澈的瞳孔为何藏着如此深的哀愁,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去疼惜。
但他还是一狠心,甩掉了她的手。
“施主,请你自重!”
语毕,流星般地奔出了红叶轩。
第四十九章 三宝与三杰
回王府的路并不长,但每次我都刻意走得慢些,再慢些。
这条路,不知不觉竟也走了有两个月了。
大管家吕爷亲自为我开了门,庭院里传来阵阵鸟鸣。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我,自得其乐地逗着笼中小鸟。
“回来了?”
“唔。”我支吾了一声,径自朝偏院走去。
“听说前两天你让大钟寺的主持方丈收了一个小沙弥?”
我停下脚步。消息传的比我想得还要快嘛,敢情那群监视我的蠢货们接受过培训了?
“这次又砸了多少钱?”他继续若无其事地问道。
“怎么,你心疼了?”
两道目光有神地落在我身上,随即大手一挥,站在旁边的吕爷立刻掏出一本帐册,朗声读了起来——
“四月初七,买下花满香的一百个姑娘,包括头牌月花,次头牌月满,次次头牌月香,导致花满香三日无法正常营业。”
“慢着!”
我举手,我要声辩!
“我那是积极开展妇女解放运动!”
虽然她们最后都迫不及待地跳回了火坑。
吕爷无视我,接着念:“四月十九,搅乱清水阁的四十桌酒席,导致四百多人集体食物中毒。”
我又举手:“我那是反贪污反腐败反挪用公款乱吃乱喝!”
人家怎么知道巴豆原来是这么厉害滴!
吕爷的两道眉毛颤了颤,强作镇定:“四月二十五,火烧云天湾,火势一天一夜不断,导致交通阻塞,空气质量下降。”
我再举手:“那湾又没有水,停着几百艘破船作什么?我纯粹好心替你们清除路障建设道路造福百姓!不用感谢啦!”
吕爷的老眼都快翻白了,但还是难能可贵地坚守岗位:“四月三十,踢破沈家公子的夜明镜一枚。”
说完得意地捋捋胡子,等待我的辩解。
手自然还是要举的,只是这次举得缓慢了一些。
“呃,这个嘛……”我小声咕哝了一句,“那个沈猪头要照什么镜子?自己撒泡尿不就得了。”
“咳咳!”高大的身影似乎呛到了,“行了,你下去吧。”
吕爷终于舒了一口气,合上帐本逃也似地飞奔了出去。
他走过来,满是怜惜地摸了摸我的头:“折腾了一个月,也该闹够了吧。”
“那你呢?何时才肯撤了那些跟踪我的人?”
“小糖,他们跟着你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
萧三,你这点牛皮一戳就破。
“不撤就不撤。”我拍开他的手,“但好歹也请你找几个长得像样点的,那一个个歪瓜裂枣的,都像被压路机压过一样,看得我晚上做噩梦。”
萧三的嘴角立即歪曲成一条很不自然的曲线。
“你已经挑过好几拨了,不如……我让他们蒙面可好?”
我摇头:“太招摇。”
“也是,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眦嘴笑笑:“简单,化妆呗。”
萧三恍然大悟:“嗯,好办法。”
“他们长得一个像狗一个像猪一个像王八,就化成这三样动物吧。”
‘轰隆隆——’
我好像听见远处什么东西同时倒地的声音。
…整人糖又回来啦的分割线…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敢睡。生怕一合眼,那些可怖的景象会再次浮现出来。
两个多月前,我在山林里跌得浑身是伤,昏迷不醒,幸好被路过的萧三发现,不但救了我,还将我带回府中静养。
伤是好了,但很多事情,我却记不得了。
之后便是每夜重复相同的梦。
鲜血,死人。
一个黑衣男子的背影。
我总觉得萧三应该知道些什么,只是他从不与我说,还整天在我身边安插心腹监视我,要不是念在他救我一命的分上,我早就与他翻脸了。
再者,他是月狼的三王爷,真要闹僵,恐怕自己的小命难保。所以这次,我决定智取。
萧三,你以为这一个月我纯粹就是闹着玩的吗?那你可就错了。
当我第一次遇见那个傻小子的时候,便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大闹清水阁也好,火烧云天湾也好,都只是铺垫而已。
我就是要你以为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胡闹,这样你才不会怀疑到他。
而如今,就只差最后一步……
傻小子,我们走着瞧。
…
大钟寺,天华物宝,地灵人杰。
红叶轩里的千年红枫,一年四季都如火如荼,此乃一宝。
宝珠洞后面的证果泉,每日变幻九九八十一种颜色,此乃另一宝。
供奉在大悲宝殿,开国国师兼高僧悲世子的舍利,更是宝中之宝。那些香客们也多是冲着它来的。
至于人杰嘛——
瞧见那个两眉倒挂,邋里邋遢的老和尚没有?因为念经时常常打瞌睡,所以被人戏称为“大睡和尚”。经过我的观察,这“大睡和尚”不仅念经时喜欢睡觉,连吃饭走路上茅厕都能睡着。哎?大家别误会了,我可没有偷窥老秃驴解手的癖好,只不过有一次‘恰巧’经过男厕,听见他在里面打呼噜而已。
“大睡和尚”算是一杰吧。
“噢弥陀佛,方施主,又来拜舍利了?”
眼前的和尚肥头大耳,一身横肉,人称“大肉和尚”,负责看守大悲宝殿。
我也学他像模像样地双手合什,一脸虔诚地点点头。
“施主请。”他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引路,随后在距离‘大悲舍利’一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尺,是最近的距离,再近一分,便会被护在舍利外的法气所伤。
七颗圆润通透的彩色珠子,分别嵌在七层水晶宝塔上。塔高三寸,晶莹剔透,鬼斧神工。
其实,看舍利最好的时间不是白天,而是晚上。七颗彩珠一到夜晚,便通体发光,犹如璀璨星辰。加上水晶的反射,更是耀人眼目。
反过来说,若有人想在晚上偷这个两千瓦的彩色灯泡,等于是自寻死路。
“大肉和尚,你身上怎么有股狗肉的味道?”我耸耸鼻子,低声道,“莫非,你开荤了?”
大肉和尚赶紧‘噢弥陀佛’,连喊“罪过”。
切,死秃驴,在我面前还装。那玄阳城外‘只此一家’的狗肉店老板每晚送你一斤狗肉,半斤青松玉酿,你以为我不知道?
对了,这‘大肉’的外号并非因为他长得肥,而是因为他酷爱食肉才得来的。
也算大钟寺的另一杰吧。
这最后一杰——嘿嘿,还得容我再调教调教。
“傻小子,快上茶上茶!什么鬼天气,又干又燥,渴死老娘了。”
我往红叶轩里的太师椅上一趴,只差没吐舌头喘气了。
“傻小子,怎么还楞在那里?”
他不乐意地答道:“小僧法号悟净,不叫傻小子。”
原来想造反啊。
我冷笑了两声,走到院中那颗红枫前,掏出怀中匕首。
“施主,你要做什么?”傻小子立刻紧张起来,“有什么事好商量,万不可自寻短见啊!”
我靠!老娘豆蔻年华寻个P短见。
“本姑娘看这颗歪脖子树早就不顺眼了,今天想好好修理修理它。”说完挥起匕首,‘唰唰唰’,几下将这株无价之宝剃了个光头。
“你你你——”丁续脸色苍白的看着我,仿佛我剃的是他的命根子似的。
“噢弥陀佛,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会向方丈大师解释这颗红枫是被天雷劈死的与你悟净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看着我,愣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你想栽赃给我?”
我笑着点点头。
“可这树明明是你砍的!”
我还是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你也算潜心修佛的人,怎可做出如此有违道德有违良心的事?”
我始终保持坚不可摧的笑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
丁续估计从没见过像我这么皮厚的香客,一时没了下文。
“傻小子,你以为主持方丈会信你还是信我?”现在轮到我反攻了。
他一脸严肃,很老实地承认:“自然是信你。”
“错!主持方丈他谁都不信,他信的——是这个。”我边说边搓搓手指,做了个money的手势。
“这个?”他不解地学我样,“是什么意思?”
“笨!当然是钱啦!”
丁续神色凝重,并没有反驳。
“傻小子,只要你帮我做成了这件事,我一定替你作主,找户好寺庙嫁了,这大钟寺整一个铜臭熏天的大粪坑,有什么可留恋的?”
哎,我真是太适合做媒婆了。
哪知此人毫不领情。
“噢弥陀佛,不必施主劳心了。红枫虽是施主所砍,但贫僧疏于职守,责无旁贷。主持方丈若真是怪罪下来,贫僧甘愿受罚。”
说完,朝着一脸僵硬的我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退出了香房。
迂腐!简直就是迂腐至极!!!没见过你这么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
我忿忿地在屋内踱来踱去,却见那一狗一猪一王八三张脸很不识相地在高墙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靠!大白天的还出来吓人!给我滚!!!”
我操起手边滚烫的茶壶,毫不留情地飞了过去。
…三声惨叫的分割线………
后来,听说主持方丈抱着那颗秃头红枫鬼哭狼嚎了一整天,最后不得已叫人连夜赶制了千片火红的绢叶硬是给粘了上去。
丁续依旧安然无事地做着他的小沙弥,倒是我,免不了又是被萧三一顿责问。最后三王府给大钟寺送去了一尊千年寒冰雕成的佛像,才算息事宁人。
之后的四日,我都没有去红叶轩,而是去了玄阳城外一个叫碧落村的地方,当然,萧三是不会那么轻易放我一个人在外面逍遥快活的——
如血的斜阳,郁郁葱葱的乡间小路。好景,好天气,可惜,身后跟着的那三只牲畜实在大煞风景。
虽然特意择小道绕了远路,但牲畜们的嗅觉灵敏得很,怎么甩都甩不掉。正一筹莫展之际,却见羊肠小道上停着一辆金灿灿红光闪闪的豪华马车wωw奇Qisuu書网。我在心里高喊一声天助我也!箭步如飞地冲了上去。
边冲边喊救命边酝酿感情等待泪崩边将自己的衣服撕了个稀巴烂。
不得不承认,能在短短二十步路内将以上诸多高艰难动作同时完成的,除了我方小糖外,世上再难找出第二人鸟。
“救命啊!非礼啊!”
我扶倒在车轱辘上哭得惨绝人寰。
咦?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还不够真实震撼?
“□美女啦!辣手摧花啦!”嗓门扯得更开,震得马车一抖一抖的,可车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KAO!不会这么见死不救吧?
“□啦!!!NP啦!!!□啦!!!”
终于,马车动了。一只白玉般温润的手拂开车帘。
这年头,果然还是要暴些猛料才有人会甩你。
“谁那么吵?搅了本少爷的清梦?”
泪眼朦胧中,看见一个红衣似血的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某糖活着回来啦,话说这是第一次感受全身麻醉啊,就为了一个手指。。。晕继续单手码字去鸟~
么么
第五十章 衣冠禽兽
那人的目光定格在我的脸上,瞬间凝固。
哼哼,看来是被我如花似玉的美貌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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