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好了,他才带着自己那五十余人,押着米正明出来。他却还记得当年那些被这家伙折腾死的旧友,直接将其捆住双手吊在了马后头,果然,随着众人纵马飞驰,最初已经要飞跑才能跟上的米正明再也跟不上了,一个翻滚仆倒在地被带着前行,不消一刻钟就灰头土脸气息奄奄。
“没想到,我也能有这公报私仇的一天!”
“别将,接下来去哪?”
“米、曹、史、穆,这四部由咱们四个出马,剩下的,杜大帅说是会亲自出面,可杜大帅何等尊贵,若有个万一,我们就万死莫赎了。那康、石、安、何等族当中,以康氏为首,而且这次出主意的就是康无延,我们且去那儿。如果杜大帅早到一步,我们权当是接应。如果杜大帅晚到,我们就是打前站的!”
第869章 死到临头,反咬一口
最初从灵州城出发前,杜士仪将灵州灵武城以及朔方节度使以及灵州都督的所有事务都交托给了节度副使兼经略军使李佺,又命来圣严张兴以及高适等人尽心辅佐,再加上一个郭子仪,确定灵武城决计不会有失,这才启程。在路上,他又将之前随同郭子仪立下赫赫战功的米罗诗、曹金山、史万奴、穆刘希四个人派回了各自部族,自己只带着仆固怀恩和虎牙以及寥寥二十余人,在这大过年的日子里离开灵州来到了宥州。
就连康庭兰事先也不知道他抵达的消息,唯一知道的人,就只有虎牙到了灵州后,在牙兵中拔擢的副手,随侍康庭兰的裴耀。
而首先安抚了回迁族民中最大的康氏一部,杜士仪马不停蹄,在其余族姓中一一露面,或是示之以恩,或是示之以威,因曹金山和史万奴回本族之后动作最快前来帮忙,两人又是出自昭武族姓中的别将,随着杜士仪所到之处无往不利。
毕竟,那些在河洛江淮散居十几年,锋锐和勇气都被生活几乎消磨殆尽的胡户们,已经少有人愿意去投奔什么突厥。倘若杜士仪真的征重税,又大肆征兵,他们也许还会奋起抗争一二,可杜士仪既是表明绝无此意,骚动的人心很快就平定了下来。
至于那些之前煽风点火后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人,却遭遇了几乎全民围剿的窘境。因如今回归的胡户也就是两千余口,盘查起来并不难,杜士仪每到一地,便命人立刻照簿册录名比对,又让众人互相指证,那些没能全身而退的潜入者被一个个拎了出来,各姓之中加在一块,少说也有十几个人。
当得知是留在六胡州的这些旧日同胞妄图让人心浮动挑起事端,一时回归的胡户们自是义愤填膺,再想想当年就是这些人在关键时刻投靠大唐给了他们致命一击,新仇旧恨集合在一起,如伤势好转之后的康特仁便一怒撂下了一句话:“从今往后,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势不两立!”
杜士仪想方设法请求天子赦归了这些胡户,一来是为了填补这河曲腹地为之一空的缺口,二来也是考虑到如今突厥四分五裂,不复毗伽可汗在位时的威势,而且,胡户们在河洛江淮居住了这么多年,也许有些人会仍然满心仇恨,但更多的是被磨灭掉了雄心壮志的人,反而可以利用他们来制衡某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家伙。在花了将近十天安抚好了各处之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到了最后一个地方。
此前,杜士仪动用的全都是几十人一拨的小股兵马,每到一处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锁消息,外围又有仆固怀恩带领游骑,专门捕拿受各姓胡酋之命潜入的那些奸细,故而他轻身离开灵州的消息竟是一直都死死隐瞒着。当这一天傍晚,他仿佛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康无延面前时,这位康氏长老正在与妻妾儿女饮酒庆祝即将到来的上元节,见了他顿时面白如纸。
“杜……杜大帅!”
“康长老,别来无恙啊。”杜士仪大步走到了康无延面前,从桌子上拿起一碗美酒,自顾自地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才一抹嘴道,“听说昭武九姓酿酒一绝,今日品尝,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酒纯,人心却不纯,想当初你带领其他人对我请求,口口声声希望赦免你那什么舅舅回来时,只怕目的就不单纯吧?”
见妻妾们避若蛇蝎似的往旁边躲,儿孙们亦是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康无延顿时生出了大势已去的颓然。可事到临头,求生的**占据了上风,他努力定了定神,这才强笑道:“杜大帅所言,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杜士仪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四周那些躲避自己目光的人,这才骤然提高了声音道,“康长老莫非以为,那些派出去的人便如同撒到水里的一把沙子,难以再捞出来?”
难道那些人被杜士仪抓到了?不可能,去的人应该都很小心……
见康无延眼神闪烁,额头却已经微微露出了汗渍,杜士仪不吝在骆驼已经压弯的背上,加上最后一根稻草:“更何况,有的人可不比康长老,禁不起三两下讯问。米罗诗,把人押进来。”
随着杜士仪这一句话,厚厚的油毡门帘被人粗暴地高高撩起,紧跟着就只见米罗诗犹如拖死狗一样把一个人拖了进来,随后一扔撂在地上。尽管那人衣衫褴褛满脸泥灰,已经看不出模样了,可康无延终究活了这么多年,仔细辨认之后,他终于认出对方便是米氏一族的族长米罗。脸色大变的他倏然抬起头直视杜士仪,声音沙哑地问道:“杜大帅如此对米氏一族之长,就不怕他们暴乱?”
“暴乱?看来康长老的消息还是慢了一些,要知道,米氏一族已经换了新族长!而此等杀兄残害族民之辈,早已不配当什么族长!”米罗诗直接代杜士仪回答了这番话,这才醒悟到自己逾矩了,慌忙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几步。
而杜士仪丝毫不恼有人越俎代庖,站在那居高临下地看着康无延道:“事到如今,康长老还有什么话要说?”
“杜大帅,我知道错了,都是我私心太重,但我真的只是想让康氏一族能够壮大!当年康待宾举兵反叛,累得我们康氏一族死了多少人!甚至有族民曾经建议过,大家干脆西迁去康居都督府,毕竟那儿是康国,是我们的故乡。”康无延隐晦地指出他们可以全数迁走这一招绝户计后,说着说着,已经涕泪交加,“我只是一念之差,这才铸成大错,只希望大帅能够放过我的家人和族民……”
“不用装可怜了。”杜士仪嗤笑一声,打断了这个痛哭流涕的年迈老者,“当年,你也是靠着这一招搏人可怜,再加上总算还聪明,举发了继康待宾之后反叛的康愿子,故而这才能够安居六胡州旧地。昔日王大帅和张燕公已经心肠一软放过了你,可现如今你是拿什么来报答他们对你的宽宥?到这时候你倒记得家人,记得族民了,你之前兴风作浪的时候,何尝想过他们的死活!”
杜士仪越说越是高声,康无延只觉得心胆俱裂,整个人完全瘫软在地。那一刻,他方才真正体会到,自己凭着康氏一族这么数千人,就妄图掀起莫大的波澜是多么自不量力。想到极可能要带累得妻妾子孙全都一块遭殃,他只觉得脑际突然灵光一闪,竟是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大叫了起来。
“杜大帅,杜大帅!我知道我罪该万死,可我也不会平白生出这念头,毕竟大帅只从我们各部族中要走了千余人,其实每个族姓也就抽了百十人而已,又给了相应补偿。是有人来挑唆我们做下这种事的,虽说他们伪装成是行商,可就算我眼睛瞎了也能够认出他们来,他们是军中的人,而且是经略军中的人!”
这样的情景,米罗诗之前拿下米罗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一次,现如今见康无延果然亦是攀咬他人试图活命,他只觉得这一幕又滑稽又可悲。不但他这么想,曹金山史万奴穆刘希三人亦是在自己的部族中闹了差不多的一出,只有难易程度大不相同,穆刘希就险些把戏给演砸了,如今再看看这帮从前耀武扬威的家伙现如今卑躬屈膝只为活命,他们顿时庆幸自己当时被郭子仪那一番话感染投军,这才不必看这些首领的嘴脸。
否则,跟着这样的族长,他们这辈子永远不过是一鄙夫而已!
杜士仪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经略军中的人?你已经罪该万死,倘若再诬告他人,你偿得了这反坐之罪?”
“我没有胡说!”康无延他当初察觉到这一点,就曾经想过会不会是杜士仪欲擒故纵,可后来想想却觉得大有可能是和杜士仪有龃龉的朔方军中将领。他此刻总算是想明白了所有关节,竭力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尽量有条理地说道,“在我派人到北归诸胡中散布消息之前,据说就已经有相应的消息在其中散布了,而会做这种事的,总不能来自突厥,那就必然来自军中。至于我说是经略军,自然是因为那些行商的身上带着经略军的某些习惯烙印。”
康无延在河曲之地生活了一辈子,去过多次灵州,对经略军的很多习惯再了解不过。他历数了坐姿,按刀的姿势,说话的口音和句式……竭尽所能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出来之后,他才用乞求的口气说道:“大帅,我真的只是被人当成了刀子,请您大人有大量,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杜士仪没有再理会康无延,转身就走出了屋子。见米、曹、史、穆四位别将都跟了出来,他便吩咐道:“安抚宥州境内诸胡人心的事情,我就全都交给你们了。我知道你们从前在自己的部族中都郁郁不得志,甚至几遭陷害,可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固然不错,却不要太没有分寸。否则若激起民变的时候,不要说我不记得你们的昔日功劳!是只当一个别将就心满意足,还是将来统兵一方声名远扬,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大帅教诲,末将一定铭记在心!”
随着米罗诗第一个大声答应,其他三人也纷纷答应不迭,杜士仪微微颔首,继而就接过随从递来的缰绳,一跃上了马背。
“虽说让你们不要大肆株连,但该抓的人一个都不能少。好了,回灵州!”
第870章 上元之夜,最后一击
上元之夜,灵州灵武城一片热闹的节日气氛。和中原众多城池一样,这里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除却灵州都督府命人扎起了高大的灯楼之外,灵武县廨也同样出资造起了高高的灯楼,再加上经略军,灵武城中其他富户,无数军民可谓是大饱眼福。而且在这一天夜里,妇人们都会成群结伴地外出赏灯,由是坊间常有传言说,上元节这三天夜里是成就有情人最好的时节,虽说是非众说纷纭,可这一天后定亲的人数总会有一个激增却是事实。
让秋娘抱了幼子杜幼麟,王容也带着杜广元和杜仙蕙出来赏灯。只是,唯一的女儿身上就仿佛裹粽子似的,穿得严严实实。即便如此,小丫头仍然时不时咳嗽一声,让如今渐渐有了长兄模样的杜广元大为担心。尤其是灯市人多,不能行车,一行人下车步行后不多久,一直盯着妹妹的他看到杜仙蕙额头冒汗,面上有些发红,不禁担心地以手探其额,随即低声问道:“蕙娘,累不累?如果不行就找个酒肆歇一歇,或者直接回去……”
杜仙蕙使劲摇了摇头,见母亲亦是朝自己看了过来,她便展颜笑道:“阿娘,阿兄,没事的,我的病早就都好了!我要看灯……阿兄可是答应给我买兔子灯的!”
杜广元伸出手去握了握妹妹那温软粉腻的小手,随即二话不说拍胸脯道:“别说兔子灯,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
“真的?阿兄真好!”杜仙蕙喜出望外,一把抱住了杜广元的胳膊,兴奋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贩道,“我要糖人!”
眼见得杜广元满口答应拉着妹妹去了,王容见两个随从跟上,自己看了一眼秋娘怀中东张张西望望,满脸好奇的杜幼麟,她只觉佳节之日丈夫不在身边的寂寞一扫而空。身为北部直面突厥的重镇,灵武城能有今日这般的安定富庶,历任朔方节度使固然功不可没,杜士仪也同样在上任一年以来付出了巨大的心力。她带着儿女出来,让他们看看父亲治下的这番盛世景象,既是安抚他们对于父亲不在的遗憾,同样也是让他们经历一下这种不可多得的体验。
不多时,杜广元便高高兴兴拉着杜仙蕙回来了。大约因为那边小贩的生意很不错,两人都挤得额头冒汗。而当秋娘抽空伸手递上了帕子之后,杜广元抢先接过,先仔仔细细给妹妹擦了擦脸,随即才满不在乎地自己抹了一把,继而就兴奋地说起了人群中的各种议论。
王容笑吟吟地听着,不时插口问上一两句,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被王家杜家兄弟几个硬拽出去赏灯的段秀实。据杜士仪所说,段秀实的读书天赋虽不算极其出众,但胜在认真好学,武艺也是一样,但对军略却很敏感。相较之下,杜广元在武艺上天赋极高,读书平平,最欠缺的是大局观。
她正想得微微出神,突然就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夫人。”
王容回头一看,认出来者是经略军正将曹相东,身后跟着的两人应是副将谢智和陈永,她登时心头咯噔一下,随即微微颔首道:“原来是三位将军。没想到这上元之夜,三位也如此好兴致。”
“杜大帅上任以来就打了那样一个大胜仗,使得朔方诸州军民太平安乐,这个上元夜满城放灯,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咱们怎么能不出来好好看看?”答话的是陈永,很会说话的他巧妙地奉承了几句,见杜士仪那一双子女很得体地行礼相见,他连忙含笑还礼,这才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只是这良辰佳节,怎只得夫人带着儿女赏灯,大帅却不曾相陪?”
“他身为朔方节度,自然要忙公务,这会儿正在和来判官商谈要事,我们也不好扰他。”王容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灯市人多,我们虽带着随从,终究有些不便,三位将军若有空闲,不如和我们同游?我家大郎最好舞刀弄棒,很是倾慕军中大将,三位将军可都是他的榜样呢!”
三人原本是想到因为之前的长假,杜士仪已经很久不曾露面,心中不免狐疑,因而远远跟着王容一行人出了灵州都督府,便上前打算探听些消息,却没想到王容转瞬就将了他们一军。自忖是统帅千军万马的上将,他们哪里耐烦陪着女人孩子同游灯市?可王容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又只见杜广元满脸放光地看着他们,仿佛真的很敬佩他们这些大将,不但曹相东暗自叫苦,谢智手足无措,就连一贯急智的陈永也大感棘手。
就当他们只觉得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的时候,后头一个从者由大街上如潮人海中挤了出来,气喘吁吁地来到三人跟前行礼说道:“三位将军,军中有些事务……”他瞅了王容一眼,立刻上前到曹相东旁边耳语了两句。
听到下属禀报的事情,曹相东面色微微一变,却更庆幸有了脱身之计。他连忙摆手止住了那从者继续往下说,面露无奈地对王容拱手说道:“本想相从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观灯,如今看来是不得不先回去一趟了。看夫人所带从者不多,我三人随行亲兵无一不是百战精锐,便留给夫人如何?”
王容漫不经心地瞥了那从者一眼,当即欣然笑道:“也好,劳烦曹将军了。”
等到曹相东留下那十几个亲兵扈从,自己则是和谢智陈栐匆匆远去,王容仿若没事人似的带着儿女继续四处观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