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了嘴的崔小胖子尝试了好多次,可嘴里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现在,刚刚那可怕的一幕仿佛还在他眼前重现。
想起那个起头曾经凶神恶煞,也曾经趾高气昂的家伙从脊背到臀腿,全都满是鲜血找不到一块好肉,再想到刘县尉的暗示,他的整张脸就完全抽搐在了一起。一瞬间,他终于忍不住阵阵反胃的冲动,突然三步并两步冲到院子中的一棵树下,扶着树干猛烈呕吐了起来。
今天发生的如是种种,实在对惯来养尊处优的他冲击太大了!往ri他是打骂过人,可什么时候用过这等凌厉手段!
使劲咬了咬牙,他方才一字一句开口说道:“阿姊,你别错怪人。今天的事情都是我惹出来的,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杜十九郎,我就没命了!”
是惹出兴许会牵连巨大甚至惊动当今天子的官司,还是快刀斩乱麻,刘县尉为众人做了一个鲜明的示范。
和杜士仪对其那jing明强干的印象一样,这个四十出头的老明经一整件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经手,竟是异常雷厉风行。讯囚之后第二天,史万兴便死在了狱中,他轻轻松松说动了上头的县令县丞主簿,又打点好了下头经手的差役,一时事情抹得平顺万分。用他的话说,既然那肖校尉深得王毛仲葛福顺信赖,事情到此为止,比非要追回那些被窃之物,闹到天子面前要好得多。
更何况,追回一支之前造册失物之中的珠钗,已经可以足够往上交待了。尽管那失窃的商旅对于只寻回了一样东西大为不满,可时隔多ri没了结果,桃林县廨又说人已经潜逃出城,将行文其他州县协查海捕,他们也不得不自认倒霉。
就连夹带崔小胖子一行人出城而险些捅出了大篓子的那个商队,也在刘县尉的严厉训诫下,什么都不敢声张,启程赴长安之际竟是灰溜溜的。至于旅舍主人和酒保等等,以窝藏匪类下监,县衙差役们又得了一笔大好处,崔家忙活了许久的家丁们亦是落了一笔丰厚的赏钱下腰包。当这件事情结束后,一行人复又从桃林县廨启程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十一的事情了。
杜士仪倒是过意不去,也提过请王维和王缙兄弟先启程,可王维虽不过问杜士仪每ri拎着崔二十五郎进进出出所为何事,然而县廨闹出的动静这么大,他就想不知道也难,自然笑说无妨。启程之ri出城的时候,刘县尉带着几个差役笑容可掬送到了城外,等到离城已经有一段距离,他方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士仪道:“杜十九郎这一次,可是让那桃林县尉得了一桩不小的功劳。”
“任上出了这种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更何况,说不定眼下那位刘少府心里想的是,宁可案子不破暂时倒霉一阵子,也不要碰上我们这一行。”
杜士仪模棱两可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回头望了一眼一直呆在马车中没有出来的崔二十五郎,心里知道这次小胖子该完全老实了。只不过为了这样的成长,代价仿佛有些大。而对于他来说,那看似殷勤而又jing明的刘县尉在关键时刻,竟选择了杀人灭口这种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而避免ri后生变,他不禁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心悸。
这几年来,他看到的虽有蝗云如盖田野疮痍,但更多的都是盛世大唐风花雪月名士风流的一面,还是第一次见证这yin暗残酷的一面!
兴许是因为此前那一番变故,这一次上路,崔十七娘怎
么也不肯乘坐平稳且宽敞的牛车,而是执意和崔二十五郎同乘马车。车厢中,她如同婢女一般给弟弟端茶递水,直到他突然脾气上来,将她手中那个越窑白瓷茶盅拂落在地,继而那圆溜溜的茶盅就这么骨碌碌滚到了车门处,她方才慌忙起身去捡拾,却不料路上突然碰到一个坑洼之处,马车陡然一个剧烈颠簸,她一下子没站稳,人便重重往前跌了出去。
就在她看着那车门板壁,预料到接下来的碰撞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的时候,却只觉得有人使劲拽住了自己的胳膊,随即便两个人摔成了一团。等到马车停下,懵懵懂懂的她看着崔二十五郎按着自己坐好,随即对着外头的驭者就是疾言厉sè好一通数落,她顿时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砰的关上了车厢的门,又放下了那一层防沙的纱帘,崔小胖子瞥了崔十七娘一眼,仿佛难以启齿似的轻咳了一声,这才下定决心道:“阿姊,从前都是我不懂事,是我不该乱发脾气由着xing子,这才险些闯出难以弥补的大祸来!”
崔十七娘这些天没等到杜士仪的说明,也没等到弟弟的进一步解释,心头七上八下别提多不安了。此刻听弟弟竟是这么说,本以为他一定会在背后说杜士仪无数坏话的她顿时愣住了。好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弟,你不是在说胡话吧?”
“什么胡话!”好容易郑重其事说一句话,可崔十七娘却一副要上来探额头看看自己是否发烧的表情,崔小胖子顿时为之气结。他恼火地弯下腰去捡起了那个越窑茶盅,反反复复查看了好一番,见并没有一丁点的缺口,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随即便抬起头道,“总而言之,眼下我还不如那杜十九,所以我会听他的!阿姊,等到了长安见到舅舅,我让舅舅给咱们找一个好老师,杜十九郎能这么能干,还不是有个好老师的缘故,我也要学他!”
这种幼稚的言论不论是给杜士仪听到,抑或者是给杜十三娘听到,全都会置之一笑,而对于崔十七娘来说,却已经是一贯脾气暴躁不讲理的弟弟做出的最合理发言了。她欣喜地连连点头,随即含笑说道:“阿弟ri后必定会比杜十九郎强!”
“那是自然!到时候看他还瞧不起我!”崔小胖子冷哼一声,脸上却又露出了一贯的蛮不讲理。
入了潼关,便是京畿道所辖,离长安就已经渐行渐近了。一路往西,杜士仪一行人过华州、渭南、新丰,沿途又用去数ri,这一天申初过后,便只见大路尽头,一条大河纵贯南北,两岸堤上栽柳不计其数。在这样的早chun季节,地上绿荫如云,空中柳絮如雪,那白花花的飞雪纷纷扬扬卷着路上行人车马,飘飘洒洒落在人们的头上身上衣上,洒满了黄土地上,就连灞水之中,也飘满了这雪白的chun雪。而在这灞桥风雪之中,就只见一座石拱桥犹如弯月一般纵跃水上,桥头四处可见手持柳枝为亲朋送别的各sè人等。
“关中八景,这灞桥风雪便名列其中。只这一座是隋时所修的北桥了,先秦时的灞桥早已不可寻。”王维回头冲着杜士仪一笑,见其怔怔看着那漫天柳絮发愣,突然醒悟到杜士仪可不是外地初来西京的士子,而是土生土长的京兆樊川杜曲人,可不用自己解释什么关中八景灞桥名胜。因而,他立时改口说道,“能在早chun时节来,方才能看到这般飞雪漫天的风景,说起来咱们真是幸运。”
然而,他这幸运两个字话音刚落,就只听后头车厢中传来了几声响亮的喷嚏。不一会儿,一个家丁就急急忙忙策马冲了过来:“杜郎君,王郎君,二十五郎说,还请赶紧过了灞桥,这飞絮满天,十七娘子有些受不了!”
这飞絮满天的情形虽然煞是好看,但杜士仪自然知道让其沾在头发上衣服上,回头要想去除却得大费一番功夫。与此同时,若是有过敏抑或哮喘的,那就更麻烦了。因而他即便不知道崔十七娘究竟是属于哪种情形,还是立时吩咐迅速起行。一行人从那些送别亲朋的人群中通过,就只听有人开口叹道:“那北门奴前几ri又升官了,此次竟是加特进。他那身份学识,自然不奢望当什么宰相,可如此一来,就连朝中宋苏二位相国,论爵位等同,论散官还要在他之下!来ri加开府仪同三司,恐怕也就只是时间问题!”
北门奴,加特进……应该便是那王毛仲了,果然圣眷正隆!看来,那刘县尉选择把事情草草了结,竟不是杞人忧天。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一百一十二章名门夜宿,大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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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一过灞桥,离开那两侧堤岸的柳树,后头马车中崔十七娘的咳嗽声渐渐就止了。
然而,今早启程之ri让人快马加鞭往长安王家送信的家丁却尚未回来,王家派来接崔氏姊弟的人也并未出现。杜士仪原本打算交托了人之后。就先回樊川杜曲的老宅,先不进长安城,可眼下人既没有来,他只能好人做到底,送人送到西。随着长安城越来越近,已经在洛阳一住数月的他自然不像当初那样惊叹感慨,然而,当来到那座明德门城楼下时,那座长安第一门立时挟着一股慑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明德门五门道,东西近二十丈,每个门道都极深,一眼望去只觉内中分外幽暗,这大白天在最zhong yāng的地方竟然还点着熊熊火炬以供照亮进出路途。五门道中,正中的正门紧闭,东西各四门道中,一东一西最边上的两个门道都有四车辙,可供两车并行,西进东出,有条不紊。然而,当杜士仪一行人正要往最西边的那门道行去时,突然只见东门处一行人策马出来,头前一人看到他们这又是牛车马车,又是随行从者家丁浩浩荡荡的一行后,立时嚷嚷了一声。
“四郎君,二十五郎和十七娘子已经到了!”
随着那声音,那边厢的人立时循声望来,继而一骑人排众而出,待到了跟前时便笑着拱了拱手道:“可是杜郎君和二位王郎君?多谢二位一路辛苦,送了我一双表弟表妹到长安来,王戎霆感激不尽。”
王维早听说崔二十五郎和崔十七娘的母亲出自太原王氏,虽并未嫡支主脉,但总比自家这早已是远支的强。所以,若是对方自称太原王四,他这就免不了尴尬。此刻这二十出头年轻男子含笑行礼,又自称其名,隐去了郡望,他顿时对其大生好感,又因为同姓之故多寒暄了几句。而杜士仪听这王戎霆满面歉意地解说,道是接闻报讯的时候家中有事耽搁了,又诚恳道歉,哪里还会再追究什么,最后还是马车中的崔小胖子不耐烦地推开车门跳了下来。
“四表兄,你啰啰嗦嗦还要拖拉到什么时候,都快天黑关城门宵禁了!”
多年不见,这小胖子竟然还是这么不讨人喜欢!
王戎霆有些无可奈何地斜睨了人一眼,这才盛情相邀众人今夜前往光德坊的王宅。这一路耗费时ri太多,王维此前在东都和弟弟王缙会合后又呆了太长时间,早先在长安赁的屋子早就暂时退赁了,因而王戎霆以同姓之谊相邀,他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而杜士仪本打算带着杜十三娘先回樊川杜曲,可看看此刻天sè着实不早,若老宅那边不能住人,还要在天黑前另外再想办法,他索xing也就不客气了。
倒是王戎霆看着小胖子表弟见状一言不发爬上马车,有些纳闷地挑了挑眉。这小家伙从前常常嫌马车气闷,最爱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还特制了一对马镫,如今怎么改xing子了?
光德坊位于安化门大街之西,从北第六坊。此刻天sè已晚,路上行人因夜禁在即,无不行sè匆匆,所幸有王戎霆引路,众人从明德门进城后经朱雀大街一路往北,在延兴门大街转西,再到安化门大街再往北,由光德坊的东侧坊门进了坊。由十字街前往西北隅的王宅时,恰是经过了位于东南隅,占据了一坊四分之一的京兆府廨。此时京兆府廨显然已经过了办事的时辰,门口只余在风中飒飒作响的旗帜,以及一排整整齐齐的下马石和拴马柱,门前两个皂衫汉子站得笔直。而过了这条十字主街,往北拐入了一条十字次街,不多时杜士仪便看到了王宅的门楼。
王家的主人,也就是王戎霆的父亲王卿兰如今官居户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在中枢官员一贯jing简的大唐朝廷,能到这一秩位,纵使世家出身也未必可得,但和崔泰之崔谔之兄弟相比,爵位官职自然就逊sè不止一筹,家宅从外看去仿佛显得简朴得多。然而,从那简朴的大门进去,绕过中间那座孤零零庄重肃穆,却算不得极其高大的正堂,从后头进入二门,又跟着王戎霆在几重院子中穿绕了一阵,杜士仪便不禁暗叹一声别有洞天。
北地风格都是轩敞方正为主,王家主人在刚刚其他各处院子格局上也都是照此办理,但迎面的这个院子却大不相同。院子正中是一座池塘,池塘上架设着弯弯曲曲的木桥,zhong yāng有山,走过木桥,尽头便是一座别致的小楼,东西两侧则各有廊房。待到近前,杜士仪便发现小楼一层是全立柱无遮无拦,赫然全敞开式,内中但只见摆着坐榻屏风小几等等,打磨光滑上了清漆的木地板仿佛被人刚刚仔仔细细擦过,竟是仿佛能照出人影。冬ri尚需围障,但如今chunri,恰是最最敞亮。
王戎霆见崔
小胖子一见此地便立时眼睛发亮,当即笑道:“知道二十五郎和十七娘要来此小住,阿爷就吩咐过,把你们当初最喜欢的澹然楼腾出来。”
“还是舅舅好!”
一直绷着一张脸的崔小胖子欢呼一声,终于丢掉了旅途中那一次险些丧命的后遗症,当即便快步朝北侧楼梯冲去。然而,他一只脚才刚踏上楼梯,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这一路上已经听惯了这声音的他本能地站住身子回过头,但见杜士仪仿若无事似的和王戎霆谈笑风生,他顿时恨得牙痒痒的,可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回到了崔十七娘身边。面对这一变故,王戎霆心中顿时更纳罕了。
二楼五间却是做了隔断,东边是书房,西边则是寝室,中间一间用于起居会客。然而,当年崔十七娘和崔小胖子到这儿小住的时候,还是五年前,姊弟尚年少,住在一起自然使得,如今旧地重游,崔十七娘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说道:“阿弟,如今你也大了,这儿就给你一个人住吧。”
崔小胖子本就最喜欢这儿,正要开口答应,却忍不住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尽管人根本没有朝自己看上一眼,可他还是改口说道:“今天杜十九兄和王十三兄王十五兄是客人,这主楼自然该请他们住,我住在东廊房,阿姊和杜家十三娘子住在西廊房便可。ri后这主楼就给阿姊住。”
倘若说先前只是纳闷,那么此时此刻,王戎霆便是货真价实惊异了。这小胖子居然还会客气?杜士仪则是暗地拦住了要谦辞的王家兄弟,冲着他们含笑打了个眼sè。
崔十七娘难以置信地看着弟弟,满脸错愕的她好一会儿方才慌忙说道:“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你是我阿姊,这事我说了算!”独断专行做了决定之后,听到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阵的鼓声,崔小胖子方才使劲伸了个懒腰道,“四表兄,都已经晚了,可有东西吃?我都快饿死了!”
“自然有,饿不死你!”王戎霆对崔小胖子实在没法拿出兄长的正经态度来,笑骂了一句后,便对杜士仪和王家兄弟解释道,“眼下只是先把你们带到这儿安顿,然后去寝堂见阿娘,厨下都已经预备好了。”
大唐民风开放,公卿官员之家的贵妇往往并不忌讳见男客,更何况杜士仪是年轻晚辈,又和崔家颇有渊源,王维王缙兄弟又有同姓之谊,王卿兰的夫人郑氏在寝堂见过众人之后,便笑拉了杜十三娘和崔十七娘在身边坐下,随即命人上酒菜。随着几具食案一一在众人面前摆好,她便示意王戎霆亲自上前为杜士仪和王维王缙斟酒,旋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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