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今次可又换了新诗!”
听到这声音,那樵翁回头一看,顿时笑了起来:“原来是杜小郎君!这首是我昨ri刚从坊间听来的曲调,不是新作,听说是哪一个前朝时的隐士陶五柳做的,有些年头了,听着清丽,所以就记了下来。倒是老汉这几天作了一首樵子吟,小郎君可要听听?”
不等杜士仪答应或拒绝,他便高声吟唱道:“脚踏白云间,束薪湿背上。密林猛虎现,柴扉佳人望……”唱毕他便大笑道,“这是我那天偷懒在山上睡了一觉,回家糊弄家里老妪的,她成天抱怨我上山多得钱少,听说我遇到过山虎,立时全都忘了,倒让我受了一回她年少时候的佳人温柔!”
杜士仪被这樵翁的戏谑之语说得一阵莞尔,又笑道:“老丈真急智。”
“也就是糊弄糊弄人而已!唉,一连两年都是蝗灾,ri子难过,苦中作乐罢了!对了,之前杜小郎君拿回去的那条腊肉,滋味如何?”
和这樵翁相识的这一阵子,杜士仪常常被他拉着说些适合樵唱的诗赋,又蒙其送过一条腊肉。此刻对方一提起,他不禁笑了起来:“鲜香适口,着实好滋味,老丈好手艺!”
“哈哈,喜欢便好,就是家里养的,过年时杀了却一时吃不完,所以便做了好些腊肉,杜小郎君若是喜欢,我那还有。”说着说着,那樵翁突然一拍脑袋道,“对了,杜小郎君,这些时ri我见你每ri清晨登峻极峰,越发神清气朗,病应该都好了吧?你若要求学,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不妨去悬练峰瞧瞧。悬练峰的卢公乃是当世真隐,求学者络绎不绝!”
听得此言,杜士仪少不得含笑谢过。然而,那樵翁却又拉着他求新句,硬是从他口中掏出一首当年卢照邻的《奉使益州至长安发钟阳驿》,尤其听到其中那一句平川看钓侣,狭径闻樵唱,这才眉开眼笑说是又学了新词,总算放了他走。被这么一耽搁,等他回到自己的草屋,ri头已经升得老高,更让他意料不到的是,才到篱笆前头,他就看见正在侍弄田地的田陌突然起身一溜烟跑了过来。
“郎君,有客来了!”
居然会有客来见自己?
“何方来客?”
“是之前送了我给郎君的那位司马大兄,陪了一位老道来。”
杜士仪登时大吃一惊一愣,自是快步往草屋走去。待进了屋子,他就只见一方座席上,司马承祯正闲适地盘膝打坐,一旁则是司马黑云。而竹影不见踪影,竟是杜十三娘在那儿亲自奉浆待客。
“司马先生!”他连忙上前长揖行礼,又开口说道,“若知司马先生会来,我也不会在峻极峰上耽搁这么久,劳你久等了。”
“ri头升起路上便热了,再说到观中求见的人一多,又脱不开身,所以我才挑了这时候来,没想到你好雅兴,在山上逗留这许久!”司马承祯笑呵呵地摆了摆手,等到杜士仪在面前坐下,他方才开口问道,“黑云带回来那些书,又说了你的主意。适才我又看过他说的这书桌和靠椅,确实如此写字抄书,其效比从前高一倍不止!怪不得别人一份尚未得,你竟已经一式两份都快抄完了。你小小年纪,着实奇思妙想。”
“司马先生,这并非什么奇思妙想,归根结底,只为方便二字。”说到这里,杜士仪便从容笑道,“虽说那天在司马大兄面前说了很多大道理,但说到底,我求的是自己闲适自如。我从小读书习字,写诗作文,虽说被奉为什么神童,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不过一是勤勉,二则手熟,真要说什么传唱一时的佳作,其实根本没有,不过徒有虚名而已。”
此话一出,他便看到杜十三娘一时花容失sè,当即伸手止住了要开口劝说的她:“这是那场大病之后,我才明白的。人活一世,只图虚名无益,不如不必强求,随xing自在。就比如读书写字,姿势形式大可不拘一格,只求悦己明心。须知先秦两汉,乃是双膝着地用竹简读书写字,如今却箕股而坐,用的是书卷。等到千百年之后,兴许又另有不同之法。所以,只要明理见xing的宗旨不便,何妨让这一雅事对天下有心上进的学子都便利,而又负担得起?”
司马承祯见杜十三娘咬着嘴唇满脸担忧,不禁微笑了起来:“杜小郎君如此口若悬河,怪不得嵩阳观赫赫有名的太冲道人之前会铩羽而归!确实,你这法子兴许会被人责为离经叛道,然前人用竹简帛书,今人用藤纸麻纸的书卷,你这线装书省时省力,正适合贫寒士子。这天下士子,有求学向上之心者众多,然能够出类拔萃脱颖而出的却极少,不少人未免一生孤寒。这些桌椅也罢,这些线装书也罢,即便只是区区小道,只要能为读书明志的人多些便利,便是好事!而且,倘若如此,把文章刊印成书也比从前简单了许多,因你这主意,我已打算把诸如《本草经集注》这些陶祖师的医术药典,用此法刊印出来,如此将来再无佚失之危!”
“司马先生高明!”
见杜士仪那年纪轻轻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司马承祯感受到他的喜悦,旋即便含笑说道:“而且正如你所说,此举适合贫寒士子,想必对于悬练峰卢浩然来说,此法应于诸弟子极其有用。”
这是杜士仪一ri之间第二次听到悬练峰之名,而相较于那樵翁口中的卢公,司马承祯显然说得更透彻。然而,他正踌躇之际,却见司马承祯突然站起身来,连忙也随之起身,却不想这年纪不小的老道竟是径直到了书桌后头,又毫不客气地直接占据了他那把竹椅。
“垂足而坐,确实闲适自如,只是此法推广,就远不如线装书了。”口中如此说,司马承祯下一刻却突然话锋一转,“此物杜小郎君可能送我?”
听到居然是这样一个要求,杜十三娘终于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随即自知失态,慌忙脸sè通红地收拾了食床上的各sè陶器,蹑手蹑脚退了出去。而杜士仪也不禁莞尔:“这是我一时急需,所以让田陌粗制滥造的,司马先生既然看中了此物,回头我便让他打制一张好的。这等粗陋之物,可不敢送人。”
“不用特意再做,便这一张就行!”
司马承祯见杜士仪一愣之下无奈答应,他便以目示意司马黑云,等其双手将一个竹筒呈送到杜士仪面前,他方才开口说道,“这其中是我给悬练峰卢浩然的一封信。他乃是当世赫赫有名的隐逸高士,博学工诗善书,我与其有过数面之缘,而后常有书信互答。杜小郎君,流传千古的所谓江郎才尽,本就是江文通的惧祸自保之计,我从不信天底下真有一夕散尽的才华。卢浩然铮铮傲骨,谦谦君子,门下弟子数十,教导弟子多循古风,你若能求学于他,必然会多有进益!”
听到这里,杜士仪不禁怦然心动,然而,一看到满脸喜悦的杜十三娘,他不禁开口问道:“司马先生,若我从学卢公,十三娘可能相从?”
司马承祯闻言不禁迟疑了起来,这时候,杜十三娘慌忙开口说道:“阿兄,不必以我为念,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见杜士仪沉吟不语,司马承祯这才轻叹道:“男女有别,悬练峰下弟子不少,却无有女子。总而言之,杜小郎君不妨斟酌斟酌。”
一路将这主仆二人送到山脚下的大路,杜士仪眼看那张竹制圈椅绑在了车厢后头,而司马承祯已经上车,他正要再向司马黑云说些什么,却只见这阔眉汉子突然跨前半步,低声说道:“杜小郎君,卢鸿卢公乃是当世真隐,才学卓绝,品行高洁,慕名去拜师的极多,但不少人都铩羽而归。有吾家主人的亲笔书信,这是难得的机会!”
“多谢司马大兄好意,我定会仔细考虑。”
郑重其事地谢过司马黑云,等到目送这主仆二人消失在视线之中,杜士仪方才缓步回转。见草屋前头,杜十三娘满脸焦急地等候在那儿,他便笑着说道:“司马先生既是将那位卢公说得神乎其神,改ri我携你一块去悬练峰看看……”
“阿兄!”杜十三娘一口打断了杜士仪的话,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此机会得来不易,你只管求学,不用管我!”
见杜十三娘旋风一般地回转了草屋,杜士仪不禁暗叹一口气。站在门口的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田陌在田间挥汗如雨地劳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远远看见背着背篓的竹影快步朝这边走来。
“郎君。”
“瞧你这脸sè不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解下身上空空的背篓,竹影定了定神便照实说道:“郎君,娘子让我去集市上买些米面。可今ri我去山脚下的集市一看,却发现米面的价格浮涨了三成,据说田间蝗虫越发多了,灾情比去岁更重!而且,四处都说粮价还会继续上涨,今天登封县城坊市中所有米行粮店都是惜售,卖不上十几石米就说卖完了,我没能挤得过别人!”
杜士仪顿时目光一凝。他从前曾经在xin jiāng草原上见过一次飞蝗蔽ri的恐怖景象,至今依旧记忆犹新。而倘若放在眼下,不加以治理,一个不好今秋便要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十三章 谒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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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杜士仪第一次进登封县城。
竹影带回了那样的消息,他便决定进城去看看。他本想一人出门,奈何杜十三娘怎么也不放心,死活让田陌贴身跟着,他拗不过这个妹妹,只能无可奈何答应了下来。果然,一进登封县城,他就注意到周围那些目光无一例外,都会先落在身后那昆仑奴的身上,然后再好奇地打量他。知道几度易手的田陌也算是这登封县城中的名人,他也就索xing只当那些注目礼不存在,只按照田陌的小声提醒,往城中最热闹的坊市走去。
登封县城是河南府所辖的一座大城,城中南北东西分隔成好些坊,东西南北各条大街都是通衢大道,除却行人车马之外,看不到一个摆摊贩卖的人。高高的坊墙遮挡住了往坊中窥视的视线,每个坊门都有人巡查看守。一路直到城中东北的坊市,一股喧嚣方才迎面而来。
坊市中不但有贩卖瓜果的寻常农人,也有货卖丝绸绢帛的大贾,甚至偶尔可见深目高鼻的胡商,各sè货物摆满了货架,不少店家还扯开了喉咙吆喝叫卖,看似沸反盈天热热闹闹。然而,杜士仪却注意到,那些看似光鲜的铺子却是门可罗雀,而几家挂着米面招牌的店家却是大排长龙,吵吵嚷嚷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当他微微皱眉带着田陌走近其中一家店的时候,就听见外头排队的人突然sāo动了起来。
“怎么又卖完了!”
“今ri才卖了八石米,比昨ri的十石都少!这是趁火打劫!”
几声愤怒的嚷嚷之后,却有一个衣着整齐的中年人从店中出来,四下里拱手一揖后便陪笑说道:“各位乡亲父老,小店绝不是有意惜售,而是现如今青黄不接,存粮有限,故而小店每ri只能卖这许多。哎,各位没买着的明ri赶早,小店绝对还是这个价钱……”
“十天前也是这么说的,可昨儿个突然就暴涨了三成!”
“去年蝗灾才好不容易压下去,今年又是飞蝗成灾,这老天爷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听那几个读书的郎君说,蝗灾主失德,不是人力能够压下的。去年硬是捕杀飞蝗,老天震怒,所以今年又降下这样的灾祸!与其还和去年一样,还不如好好去祭祀祭祀八蜡庙,求八蜡神多多体恤体恤咱们……”
听到这七嘴八舌的话语声,杜士仪沉吟片刻便低声吩咐田陌在旁边等着,随即含笑走上前去,迎上前去冲一个摇头叹气朝这边走来的老者拱了拱手道:“老丈,敢问这米行今ri是不卖粟米了吗?”
“不卖了!刚刚人都说了,明ri赶早,可你早人比你更早,再这么下去家里都要断炊了!”
“听说这样的情形已经有好些天了。田间蝗灾,米面又突然涨价,县署就不曾有什么举动?”
自顾自说完这话,那老者这才抬头打量了一眼杜士仪,见是一个布衣少年郎,他便叹了口气道:“小郎君还指望官府?官府只是张贴榜文说要捕蝗,可去岁兴师动众,今年飞蝗又卷土重来,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肯去干?刚刚都有人说了,这是老天埋怨咱们去年杀生,八蜡神震怒了。与其捕蝗,不如去赶紧打点祭品,给八蜡神上一上供来得要紧!”
说话间,旁边也有一个拎着空米袋过来的中年人插话道:“捕蝗有什么用,杀了一万还有千千万万,况且这些蝗子通天上神明,擅杀是要背罪过的!这不,县署那儿已经张贴布告好几ri了,却是无人应声,连县署的差役都避之如蛇蝎。听说朝廷又派了捕蝗使到诸州监督捕蝗,汴州倪使君拒而不纳,咱们崔明府说不定也在头大呢!”
听到这里,杜士仪心中已经大略有数。他含笑谢过这两人,等他们离去之后,他又扫了一眼那几家米行粮店门前无奈散去的百姓,这才若有所思来到了田陌跟前,随口吩咐道:“我们走。”
田陌讶异地瞪大了眼睛:“郎君,娘子不是说,我力气大,让我背个一石粮食回去的吗?”
“人家都已经闭门不卖了,你就算力气再大,总不成抢一石米回去?”杜士仪见田陌有些迷惑地看着自己,当即没好气地说道,“别问那么多了。你在登封县城也有些年了,应该知道县署在哪,带我去一趟。”
登封县距离洛阳不过数百里,原名嵩阳,最风光的时候是在高宗和武后君临天下那些年,这夫妻两代君主先后在嵩山造起奉天宫和三阳宫,以作为登山封禅时居住。如今时过境迁,两座离宫尽管年年修缮,但却再也没了主人。再加上当今天子即位之后毁金玉倡节俭,连带登封县署也已经有两年没修缮过了,曾经气派的门楼和高墙,如今也露出了斑驳老旧的颓势。
此时此刻,站在登封县署前,杜士仪打量了一下门前那无jing打采的几个差役,随即方才来到了布告栏前。果然,那一张字体峻拔的告百姓捕蝗书还贴在那儿,可除了他之外,却没有一个人在附近驻足停留。前后将这告示读了两遍,他便来转身走到县署门前,从容不迫地对其中一个中年差役说道:“烦请入内通报崔明府,就说京兆杜陵杜十九,专为捕蝗事而来!”
刚刚杜士仪在布告栏之前停留的时候,那中年差役就已经注意到了他,此刻听其说出了如此一番话,他顿时更加惊讶了起来。本想再打探几句,可当发现肤sè黝黑的田陌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身后,他立时换上了满脸笑容,连连点头答应道:“请小郎君在此稍候,某这就前去禀报!”
交待了其他几个差役一声,他立刻一溜烟地往县署内跑去。转过几个门头,到了一处清幽的角门跟前,他对侍立着的一个仆人通报了一声,不多时,就只见登封令崔韪之身边的一个心腹从者崔圆眉头紧皱地从小径尽头出来了。
“明公正在见东都来的贵客,何事惊扰?”
“是县署外有一位小郎君求见,道是京兆杜陵杜十九,专为捕蝗事求见明公!”中年差役吴九见崔圆一愣之后仿佛有些犹豫,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来人虽则身着布衣,但看上去气度从容,而且身后还跟着一个昆仑奴!就是此前薛少府身前最宠爱,可薛少府故世后而后转卖多家都呆不长的那个昆仑奴!前时听说他被寄居嵩阳观的一位道长买去了,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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