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后炮瞥了苏季一眼,见他衣衫破烂,便冷淡地回了一句:
“我乃申都平阳人氏。”
申都平阳?
苏季想起李鸿钧提过西戎申国是截教盘踞之地,截教徒喜欢穿红色,又想起苏大人提到的红衣男子会施法术,很有可能会是截教中人。
他觉得现在去平阳至少可以做三件事:一来可以送申候躯体归国;二来可以打听红衣男子的下落,三来可以出去长长见识,学些真本事。平阳距离镐京不远,如果证实善财公子是弑父的仇人,正好顺便用学到的本事去赴一年之约,报仇雪恨。
“马后炮,接下来你刚好能顺路回一趟老家。狼儿的爷爷也是申国人。”
说着,苏季摸了摸花如狼的小脑袋。马后炮看着两人亲密的举动,疑惑地挠了挠头,面带茫然地看向花如狼。
花如狼回头看了看昏倒的白衣少女,将小腰板挺得笔直,拉着苏季的手,骄傲地说:
“还等什么!就依我师父说的办!”
……
申国:史称“申戎”,亦称“姜氏之戎”,是华夏族与少数民族的混血。历代国主被称为“申侯”。书中单指“西申国”,是西周末期最为活跃的一个诸侯国。
第二十章 玄狐宗
黄土浩瀚,一望无际的平原在天空下伸展着。
尽管风吹在脸上热烘烘的,却丝毫不能泯灭一个孩子的好奇心。花如狼倚着车厢旁的木窗向外看去,只见旱地上布满网状的裂口。沿途被蝗虫啃食过的庄家,如败絮般随风飘摇。
一条被铁骑踏平的黄泥路边堆满森森白骨,还有几道很深的车辙印。四周依稀保留着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如今看来只剩下满眼的阴森与凄凉。
马后炮挥着马鞭,黯然说道:
“这里原是申国的小村落,三年前,周宣王引兵进犯,得胜返回时以犒劳三军为由,放任士卒在此地烧杀劫掠。那段日子这里浓烟滚滚,尸横遍野,到处是呼儿唤女、哭爹喊娘的惨嘶声。时至今日,附近一大片土地都已经没人了。”
话语中充斥着无穷的愤恨,从这位马车夫的话中,苏季隐然能感到申国与周室之间仇恨,已然激化至冰冻三尺的地步。
晌午烈日当空的时候,花如狼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惊醒了打盹的苏季。
睡眼朦胧之中,苏季看见花如狼激动地指向窗外,远处是一片被森林包围的古城。碧波荡漾的湖水环绕城池,犹如一条透明的翠带。
赶车的马后炮就算不回头,也能想象到身后两人激动的表情,而他却面无表情地挥着马鞭,不以为然地说:
“你们看到的是申都平阳的蜃景,到那至少还有四天的路程。”
紧接着,就像马后炮说的那样,只片刻功夫,那绿林、碧湖、古城,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平原,能听到的,只有马蹄与车轮滚动的沉闷声响。
日落之前,马车赶到一家名叫“凤栖楼”的小客栈。
这是方圆几百里唯一的人烟所在。若是没有这家客栈,根本想象不出这片荒原究竟会延伸到什么地方。
凤栖楼名头起得很大,门脸却很小。里面连一个食客也没有,只有一个拨弄算盘的掌柜和一个点头打盹的店小二。两人身上的衣服款式怪异,色彩斑斓,肩头各绣着五色雉鸡和长尾猿,一看就是西方戎族的服饰。
苏季随便寻了一张桌子坐下,只觉得口干舌燥,见没人过来招呼,便自己喊道:
“一坛竹叶青!”
小二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刚想伸手拿酒,就被掌柜拦住了!
“没有!”
掌柜操着古怪的口音,带搭不理地回了两个字,然后埋头对小二嘟囔着听不懂的话,像是正在抱怨着什么。
花如狼正在纳闷,突听一阵急遽的马蹄声,停在客栈外。
听这马蹄声来得这么急,花如狼忍不住起身瞧了瞧,远远看见一个白发青年走了过来。青年身上的青色中原道服,让花如狼倍感亲切,仔细一看,居然与青灵庙里道童的衣服毫无二致。
掌柜见那白发青年进店,连忙走出帐台,将他请到最好的位置上。
小二见了白发青年,毫不犹豫地把苏季凉在这里,一路小跑着上前招呼。
“一坛竹叶青!”
完全相同的五个字从白发青年嘴里喊出来,结果却是天壤之别。眨眼间的功夫,掌柜便将一坛竹叶青摆在青年桌上,一脸谄媚地笑道:
“此地干旱缺水,酒更是比银贝还贵。这最后一坛竹叶青是我专门留给九爷的,只有九爷您这样身份的人,才配喝这样的酒。”
掌柜滔滔不绝地巴结,而白发青年却一言不发地喝酒,丝毫没有与他寒暄的意思。
花如狼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不满已然写在脸上。苏季却是瞧得有趣,索性竖起耳朵听个仔细,觉得这掌柜似乎别有用心。
“我儿子的事可有眉目?”掌柜又开口道。
白发青年自顾自地喝酒,像是没听见一样。
掌柜又想询问,却忽觉有人正在拽他的衣服,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孩子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撅着小嘴,不满地说:
“我师傅要酒,你说没有。他要酒,你却说有。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
掌柜正憋着闷气,见花如狼过来理论,索性将气撒在他身上,一脸轻蔑地说:
“你这小杂种!这么好的酒也是你们这些叫花子能喝得起的吗?我不撵你们出去就已经是大发慈悲,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东西!”
花如狼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现在的确很像一个小叫花子。
因为最近害怕白衣少女追来,马车一刻不停地赶路。花如狼身上的名贵衣服已脏成一块灰抹布,苏季的衣服更是破烂不堪,胸前还有一条被剑划破的大缺口。
然而,出卖他们的并不是身上的破烂衣服,而是从花如狼怀里探出头来的一个有缺口的盘子。这个其貌不扬的宝物,现在竟成了叫花子身份的最有利证明。
“你见过我们这么英俊的乞丐吗?”苏季扬声问道。
“你在叫花子里算是英俊的,但毕竟只是个叫花子。”掌柜讪讪地说完,扭头对白发青年笑容可掬地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只要能让他拜在狐夫子门下,需要多少银子打点,您千万别客气,尽管开口……”
听到“狐夫子”三个字的时候,花如狼突然看向苏季。苏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继续往下听。
掌柜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只见白发青年抬起两根手指,示意他闭嘴。
此时,白发青年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花如狼怀里的造化玉牒。
“好别致的盘子……”白发青年微笑道。
花如狼不知所措,只听身后的苏季,朗声道:
“再别致,也只是讨饭的家伙罢了。”
苏季这一句话,道出了掌柜的心声。掌柜一脸茫然,死也搞不懂,为何有人会对一个要饭的工具感兴趣。
苏季摆了摆手,花如狼连忙跑回他身边,将盘子掖回到脏衣服里。
白发青年又瞄了一下苏季腰上的青铜铃铛,脸色微微一沉,接着缓缓转头看向掌柜,眼睛里充满了怨毒之意。
掌柜头上已经开始冒冷汗了,却仍是一头雾水。琢磨了片刻,他迈起大步来到苏季旁边,抻着脖子叫道:
“你们两个叫花子!要是肯把讨饭盘子送给那边的先生,你俩这顿饭我请了!”
掌柜说话时的表情,活像一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他用鼻孔对着下方的两人,等待他们将盘子双手奉上,并给与虔诚的感谢。
然而,现实却再一次出乎他的预料。
苏季淡然一笑,将一块金贝轻轻撂在桌上,对花如狼说:
“狼儿,尽管点!”
金贝的光芒映在掌柜眼中,晃得他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大张的嘴巴好像能塞进两个拳头。
花如狼将木牌上的菜品,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才算是点完了菜。菜上齐时,一张桌子已经摆不下了,只好把菜分成三个桌子摆。
店小二毕恭毕敬地将找回的一锭银子呈给苏季,殊不知这锭银子已是他身上最后的财产。因为之前走得很急,苏季只带了一块金贝。想到吃完这顿可能真会变成叫花子,他盯着面前的丰盛菜肴看了很久。
花如狼眨着眼睛问道:“师父,怎么了?徒儿点的菜不合您胃口?”
苏季苦笑道:“狼儿,你们王家平时也是这么吃饭的吗?”
花如狼摇了摇头,说:“家里的饭菜比这更多,更名贵,可是现在没办法那么讲究,徒儿只点了一个人的量,是不是点少了?”
“不少,不少。你点的够师傅吃好几天了,可惜这么多菜多半是要浪费了。”
“徒儿在家的时候,吃不完的菜,下人会吃;下人吃不完,狗会吃;狗吃不完的,园子里大大小小的花草树木会吃;一点也不会浪费。”
“你家的下人一定很多喽?”
“不太清楚,只知道我身边伺候的就有十几个。”
两人的对话让一旁的店小二羡慕得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就在这时,掌柜从后房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白玉盘子,轻手轻脚地放在白发青年桌上,说道:
“九爷,这是我祖传的古器,价值连城,我儿子……”
掌柜话没说完,只见白发青年将一只手轻轻盖在白玉盘上,等抬起来的时候,白玉盘已经变成一堆白色的粉末。
白发青年也将一块金贝放在桌子上,阴沉地说:
“这个留给你儿子买口棺材,他得罪了狐夫子,已经死了。”
掌柜瞬间一怔,嘴角抽动了几下,脸上的表情分不出是哭,还是笑。
白发青年说完起离去,刚好与走进店来的马后炮撞了个正着。
马后炮看见白发青年,连忙脚一缩,停在门口,直到目送他走出很远才进店来。
苏季问马后炮:“你怎么拴马,栓了这么久?”
马后炮笑着应道:“风沙太大,马不听人话。”
苏季对花如狼道:“狼儿,你去看看他是不是对我们的马做了什么手脚?”
花如狼应声,立刻放下筷子,跑了出去。
马后炮眼珠子一转,对苏季说道:“您故意支开小少爷,想必一定有话要说。”
“你可知道那白毛是什么来头?”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人们都叫他胡九爷,据说是玄狐宗掌教的把兄弟。”
“玄狐宗?”
“那是我们申国最大的修真门派,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等您到了平阳城,看到街上的风谷车,木牛流马,那些都是玄狐宗做出来的。百年来,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想拜入门下。”
“这些与狐夫子又有什么关系?”
“狐夫子就是玄狐宗的掌教。”
苏季迟疑了一下,问道:“我何时成了玄狐宗的掌教?”
“您不要误会。玄狐宗的狐夫子不是你,而一位真正的高人。”
马后炮的话像一瓢凉水,朝苏季劈头泼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输与赢
“莫非申国也有狐夫子?”
苏季低声沉吟着,感觉很多关于狐夫子的事情,他这个狐夫子不知道,好像全天下都知道。他眉头紧锁,放下吃饭的筷子,问道:
“你说的这个狐夫子是什么来头?”
“他姓墨,单名一个殊字。有道是,上善若输,恶贯满赢。进了申国地界,但凡有耳朵的哪有不知道墨殊和姜赢这俩名字的?”
听马后炮这言外之意,好像苏季的耳朵是白长了。苏季并没表现出生气,因为马后炮一路上说话的方式,一直是欲抑先扬,先拍马屁,后放炮伤人。
普通人能被他一句话砸个跟头,一连几炮下来,必定五雷轰顶,外焦里嫩,但苏季却想,这也难怪,谁让他叫马后炮呢?
“我这个朝歌的狐夫子,你们申国人听说过吗?”苏季试探着问道。
“小的就是申国人,至少小的听过。”马后炮抿了一口酒,道:“小的过去跑过很多地界,发现像您这样的狐夫子很多。”
“你是想说我这个狐夫子是假的?”
苏季的语气开始有些激动。马后炮听得出来,也清楚自己说话的毛病,但他就是控制不住。他给苏季斟了一杯酒,打着哈哈说道:
“没说假的不好,但真的狐夫子只有一个。”
“你想说只有那个墨殊才是真的狐夫子?”
“您这个问题问得好,但听您问的这个问题,想必您一定不知道狐夫子三个字的来历。夫子是申国人对墨殊的尊称,狐字代表玄狐宗掌教的身份。说句您不爱听的,您这个狐夫子才做了几年?又会什么神通?”
马后炮的语气无半点嘲笑的意味,他说的也许都是事实,但这些话进到苏季耳朵里,却变成了否定,甚至是侮辱。
苏季淡然一笑,没有回答。
任谁也不愿接受别人的否定,苏季也一样。他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连一个字也不愿相信。他甚至想过要掀翻桌子来发泄自己的愤怒。换做九年前的苏季一定会这么做,以前他火气一上来,管他旁边有多少人,管他桌子上放着什么,他都必须掀个底朝天。
不过,现在的苏季正在平静地坐着。无论是真是假,他都将这些刺耳的话硬生生听完了。
那一刻,苏季觉得自己变了,九年前的自己绝不会像今天这么淡定。
此时,冷静的直觉告诉他,命运又开了一个玩笑,只有一路玩下去,才能知道一切的真相。
他想起白衣人曾嘲笑他只配做妖孽的玩物,如今他彻底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原来狐夫子不是一个人,更不是一个神,而是一群被妖孽摆布的棋子。
那个墨殊又是何许人也?
他究竟是这些棋子中的一枚?
还是那个下棋的人呢?
苏季将剩下的半壶烈酒一口气灌下去,带着酒意问道:
“那个叫墨殊的狐夫子这么有名?朝歌百姓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现在的朝歌是从一片废墟上建起来的,已非昔日的前朝古都。贤人都去了镐京等地,留下的皆是寡见少闻的城民。再说墨殊作风低调,你们没听过他一点也不奇怪,但我相信你绝不会没听过他的老婆。”
“狐夫子还有老婆?”
“有,而且你一定听过。”
“谁?”
“黎如魅!”
“你说的可是天下第一浪妓,黎如魅?”
“没错,但现在你最好不要那样叫她,因为她现在是墨殊明媒正娶的老婆。你若对她感兴趣,小的这里有一个好东西……”
说着,马后炮从自己的行李中掏出一个装满龟甲的包裹放在桌上,将嘴巴凑到苏季耳边,压低声音道:
“这龟甲上刻的是《如魅禁传》,写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段子。我们万里同行就是缘分,小的只收您五块银贝。”
“原来你还卖书!”
“小本生意不容易。你若肯捧场。小的再和您说说姜赢,初到平阳,你不了解这个人恐怕很难活过一天。”
酒意逐渐上来,苏季将身上最后一块银贝,痛快地拍在桌上。
马后炮压低着声音,继续说道:
“说起姜赢,每次我都提心吊胆。关于他我不敢多说,最多只能告诉你两件事。”
“那两件事?”
“第一,他是申候的嫡长子;第二,他最不喜欢输,如有人不小心在他面前提起输字,哪怕只是读到这个音,都要掉脑袋!”
“那墨殊岂不烦了他的忌讳?”
“一点也没错。申国姜氏与玄狐墨家自申候失踪以来,为了争夺截教主之位,一直针锋相对。百姓们都盼着,墨殊莫要输,姜赢莫要赢。然而,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