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沐灵雨一度向往达到师姐郁红枝登峰造极的境界。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修成玄清九境，却像当年的郁师姐一样陷入迷茫。
当年的郁红枝天赋异禀，只差渡劫一步便可得道飞升，却因为一个男人放弃成仙的机会。沐灵雨以前无法理解她的做法，现在竟然稍微有点懂了。
苏季走到她身后，仰望星空，怀念道：“虽然你没见过我娘，但我可以告诉你，她年轻时很美。”
沐灵雨背对着他，问道：“你见过你娘年轻的时候？”
“……梦里见过，现在的你，很像她。”苏季正在用间接的方式赞美眼前女子。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沐灵雨会心一笑，郁结的眉头微微舒展。不知什么时候，她感觉身边的男人，好像忽明忽暗的星光，虽然无法照亮整片夜空，却总能把自己平淡的生活点缀出一丝特别的色彩。
此刻，她再次感到那种特别，却努力掩饰内心情绪，淡淡道：
“你是不是对每个女人都这么说？”
“你是第一个。”苏季道。
“林姿呢？”
听到林姿的名字，苏季不禁脸色微变。
“她是你什么人？”沐灵雨追问道：“十年前，我去九龙岛找四小圣的时候，你在镐京王宫住过一段时间，可曾见过她？那时发生过什么？”
苏季犹豫片刻，低头道：“你若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沐灵雨道：“我没兴趣知道你和她的事，但不要忘了，她曾经害死你娘，害死你师父武吉、我师父太甲、姜太公师祖，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如果下次再见到她，你会怎么做？”
苏季沉吟道：“如果林姿就是那个玩弄人心的妖孽，如果从我认识她那天开始，一切都是她给布下的局……”
“没有如果，我只问再见到她时，你能否毫不犹豫地杀她？”
毫不犹豫？
如果对方是青黎，苏季当然毫不犹豫，可是现在他陷入了迟疑。
苏季回忆起曾经孤身一人夜访通天庙的外乡人、朝歌百姓眼中的善财公子、墨殊臣服的青衣公子、青灵洞府中的苏妲己、害死太甲真人的凶手、教唆虢石父毒害武吉的罪魁祸首。
那个导致所有不幸的罪魁祸首，现在变成了林姿。
苏季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如果林姿就是青黎，为什么自己还能活到现在？为什么三番五次手下留情？
望着苏季踌躇的侧脸，沐灵雨意识到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人身后踱出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
“酒儿？”苏季脱口而出。
沐灵雨快步走过去，只见酒儿脸色惨白，一只手抚着胸口，仿佛每一次喘息都艰难无比，呻吟道：
“求求你……求你们……救我……”
苏季俯下身子，催动玄清气为她疗伤，忙问：“发生什么事了？女王大人呢？”
酒儿半睁双眸，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你们刚刚见到的不是女王大人。我奶奶……已经死了。”
沐灵雨定睛一看，只见酒儿胸口赫然一个血如泉涌的黑洞，已经溃烂变成紫色，显然是中毒的征兆。经过苏季片刻疗愈，酒儿非但没有一丝好转的迹象，反而胸口的创伤愈发恶化。
苏季开始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眼下酒儿的情况和申国营地里死去的白戎女将如出一辙。
望着酒儿嘴里吐出的鲜血染红兽皮衣服，沐灵雨急问：“谁对你下此毒手？那个细作是谁？”
酒儿咬牙切齿道：“……全是细作……现在……所有人……都是叛徒……”
说完这句话，酒儿忽然抑制不住地呕血，一只黄豆大小的红蜘蛛，从她嘴里掉了出来！
“戮仙蛛！”苏季失声道。
沐灵雨挥出一道白光剑气，将红蜘蛛钉在地上。
苏季手捻剑指，施加三昧真火灼烧，只见红蜘蛛拼命活动腿脚，仍然垂死挣扎。
还没等火焰将红蜘蛛烧成灰烬，酒儿忽然吐出一摊鲜血！
霎时间，密密麻麻的小红蜘蛛浴血爬出，快速涌向沐灵雨和苏季。逼得二人连连后退，猛然意识到若想完全消灭这些难缠的蜘蛛，绝非轻而易举。
不知不觉中，原本昏暗的营地亮起火光。
星星点点的火光中，白戎女王的营帐里走出一位绿衫姑娘，带领一队女将走向苏季和沐灵雨。
林姿？
苏季恍然大悟，原来白戎女王是林姿幻化，难怪她能识破沐灵雨的身份。早在苏季走进白戎营地的那一刻，整个白戎营地已经沦陷。现在这里的所有人全部听命于林姿。
正在这时，苏季头顶的树枝上传来一阵微弱的“沙沙”声。
苏季刚要找寻来源，耳边传来“啪嗒”一声，树枝顶端掉下一只红蜘蛛，落在他的肩膀上。
嘶！
随着一声虫鸣，红蜘蛛一头钻进苏季的后脖颈！
紧接着，又有一只虫子掉了下来，沐灵雨忽觉脚踝被狠狠咬了一口。
一眨眼的功夫，脚下的地面爬满大大小小的红蜘蛛。
沐灵雨缓缓抬头，忽觉毛骨悚然，只见光秃秃的树枝上，已经聚满密集的红蜘蛛，仿佛雨点般哗啦啦往下掉！一只戮仙蛛足以毒仙人，而苏季和沐灵雨将要面对的是一片虫海！
望着陷入苦境的男女，林姿脑中传来一个女人柔媚的声音：
“你刚才都看到了吧。他早就把你忘了，恨不得跟那蠢女人死在一起！”
林姿眼光低垂，陷入了沉默。
脑中的声音戏谑道：“你在想什么？一定很不甘心吧。眼睁睁看着自己付出的一切被心爱的人抛在脑后。现在看来，十年前我帮你除掉那个小孽种，无疑是正确的决定。那个负心汉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他不配做孩子的父亲！”
望着苏季的身影，林姿摇了摇头，“那晚，他神志不清，什么都不记得了。事到如今，只怪我欠他太多。”
“还在自欺欺人吗？”那声音嘲弄道：“你不欠他什么。”
林姿微微阖目，咬着红唇，含恨道：“是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那声音笑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第四百一十八章 一世夫妻
苏季发现眼前小红蜘蛛，完全不怕自己腰间的鸿钧铃，只得在周围布设结界，阻挡来势汹涌的蜘蛛群。
悄然间，一股寒气弥漫开来。
沐灵雨敛气凝神，白皙的右腕浮现出一柄银白色幻剑。朝向密密麻麻的蜘蛛群，一股冰冷的白色剑气散射开来，刹那把满地的小红蜘蛛冻成冰块。
然而，那些冻僵的小红蜘蛛，还在拼命挣扎。满地的冰块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挣脱冰块的束缚。
沐灵雨焦急道：“苏公子，为何不用忘忧葫芦？”
苏季道：“如果那样做的话，遭殃的就是葫芦里的地三仙。”
沐灵雨直视林姿，沉声道：“现在没有戮仙蛛的解药，留也是死，逃也是死。不如跟她决一死战！”
林姿缓缓抬头，柳眉微微一挑，只见沐灵雨封化在手腕的幻剑骤然消失。周身散发出幽蓝的气息，宛如一朵怒放的蓝莲花，朦胧之中显现出一只狐狸的虚影。
此时，氤氲缭绕在沐灵雨背后的蓝狐虚影，正在不断地扭曲变形，圆瞪的狐瞳直视林姿，似乎愤怒到极点。
沐灵雨感受到狐三的怒火，问道：“你认得她？”
狐三怒视林姿，含恨道：“为了除掉一对狗男女，我曾帮她以魂魄连接寐境和阐教禁地，帮她每晚子时走出洞府到达寐境，不曾想她竟然背叛我！”
望着沐灵雨背后的蓝狐虚影，林姿不禁“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你，真是好久不见，你怎会沦落至此？”
狐三怒视林姿，咬牙切齿道：“阐教发现你逃脱以后，为了斩断寐境和禁地的连接，对禁地施加封印。我的魂魄因此被囚禁在禁地。二百多年了，我终于有机会再见到你，我要亲手把你碎尸万段！”
林姿戏谑道：“你如今已成剑下亡奴，还敢大言不惭。正因你总是这样看不出形势，海棠君才会抛弃你，跟狐四远走高飞。”
狐三突然被戳中心头的痛处，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
沐灵雨忽觉浑身血气上涌，从未感受到狐三如此强烈的愤怒。
莲步轻移，沐灵雨玉手一抖，蓝色的玄清气迸发开来！眼前密如雨丝的蓝色剑气迎面而来，林姿却淡定自若，始终有恃无恐地站着。
蓝色剑气逼近的刹那，忽然一道人影闪现。李鸿熙及时赶到，瞬间爆发的罡气化解了沐灵雨的剑光。
林姿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墨绿色的药瓶，倾倒出一粒药丸，滚落在地上。“这是戮仙蛛的解药，不过只有一颗，只能救一个人。”
沐灵雨道：“苏公子，眼下只剩一条活路，你快服解药。”
“又想愚弄人心？”苏季面对林姿道：“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林姿有些失望，想不到这两个人，谁都没有去碰那颗解药。
正在这时，趴在地上的酒儿，一点一点爬了过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匍匐来到药丸旁边，一口吞下药丸。
沐灵雨诧异的目光中，只见酒儿服下药丸以后，嘴里不再呕血，气色明显好转了许多。
苏季没想到那颗药丸，竟然真的是解药。
林姿笑道：“你们后悔了？只可惜，你们再也没机会。”
沐灵雨咳嗽起来，嘴里咳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襟，黯然道：“苏公子，我后悔当初拒绝你。这辈子，我怕是没有福分做你的妻子。”
苏季让她倒在自己怀里，为她拭去嘴角的鲜血，“我们不会死，我们要做一世夫妻，永远长相厮守。”
“一世夫妻？永远？长相厮守？”听到这些字眼，林姿不屑一顾地摇摇头，感叹道：“一个凡人能活多久？人活七十古来稀，凡人夫妇最多不过六十年夫妻。这六十年里，两个人吵吵闹闹，磕磕绊绊，即便有一天发现对方不是自己所爱，也要勉强彼此白头偕老。可是，一旦修成仙道，你们的阳寿得以增长，甚至长生不死。所谓的一生一世，迟早会成为谎言，你们能保证和她永远恩爱？”
苏季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必想那么长远。”
“即便你们结为夫妻，这段感情能维持多久？八十年？五百年？”
苏季望向沐灵雨，低头不发一言。
林姿道：“你们起初如胶似漆，忽略彼此的缺点。洞房花烛就是恩爱的极点，你们在那之后的感情不会更好，只会越来越糟。一旦彻底厌倦对方，此后无尽的岁月，将会变成痛苦的折磨，直到曾经的爱，变成永恒的恨，就像狐三。”
“狐三？”苏季望向蓝色狐影，喃喃道：“那个乖戾的老太婆？”
“曾经的狐三，可不是现在这副嘴脸。一千年前，海棠君爱她爱的轰轰烈烈，爱的死去活来。为了夺得狐三的芳心，海棠君不惜与同胞兄弟生死相搏。虽然他们后来做了三百年夫妻，可最后到头来，海棠君还是选择了背叛。”
面对事实，苏季竟无言以对，毕竟林姿这番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此时，扭曲的蓝色狐影在微微颤抖，她的心在流泪。
沐灵雨的神色黯然下来，缓缓收起修长的手指，感觉浑身的玄清之气，正在抑制不住地疯狂流失，背后的蓝色狐影弹指间烟消云散。
苏季低头看去，发现沐灵雨脚踝的伤口已经变黑。
沐灵雨嘴唇发白，虚弱地道：“苏公子，我怕是不行了。”
苏季开始感到奇怪，明明自己先被蜘蛛咬伤，可是后脖颈的伤口，却始终没有像沐灵雨的脚踝那样发生恶化。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明白过来，旋即有了一个主意。
“……给我解药！”苏季缓缓朝林姿伸出一只手。
林姿道：“你以为，我凭什么会给你？”
苏季道：“我想活下去。你说的没错，凡人阳寿有限，夫妻间的恩恩怨怨，总有到头的时候，最后尘归尘土。可是我不一样。我吃过镇元子的人参果，寿命上千载。我不能保证，永远对同一个女人不离不弃。”
沐灵雨缓缓垂下眼帘。
苏季转向沐灵雨，沉声道：“沐姑娘，请原谅我。我曾想过要娶你为妻，可是我不想成为下一个海棠君。别说恩爱三百年，凭我的随性，可能连三十年都熬不过去。”
话音刚落，林姿抿嘴笑了，笑着说：“很好，我虽然知道你在骗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正因为知道你很在乎她，才更要把解药给你。我要让活着的那个，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说罢，林姿把一颗药丸扔了出去。
苏季俯身捡起药丸，对林姿微微一笑，摇头道：“看来，你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第四百一十九章 阴盛阳衰
林姿柳眉微蹙，口中念念有词。
满地的红蜘蛛又开始活跃起来，一个接一个挣破冰块的束缚，纷纷朝沐灵雨爬了过去。
苏季抽出羊角匕首，忍痛割破右手腕的血管，一股嫣红的血液顺着胳膊流淌下来。
嘀嗒！
一滴鲜血落在小红蜘蛛身上。那染血的蜘蛛躯体熔化，瞬间化为一摊黑色的血水。
“血有毒？”林姿脸色微变。
苏季道：“有道是，最毒妇人心，无毒不丈夫。看来所谓的玄门五毒再毒，也毒不过五毒蛇君的血！”
沐灵雨恍然大悟，原来苏季体内流淌的剧毒血液能够以毒攻毒，毒杀了钻入体内的戮仙蛛。
“沐姑娘！”苏季把药丸扔给了沐灵雨。
沐灵雨接过解药服下，闪身退到五丈开外。
苏季紧咬牙关，单手结成八门金锁印，流淌的鲜血化作一股浓厚的血雾。满地密密麻麻的小红蜘蛛接触到弥漫的血雾，顷刻间全部化为浓稠的血水。
此时，林姿身后的白戎族人们看到一丝希望，脸上浮现出窃喜的神情。
满地蜘蛛被消灭殆尽后，苏季解下腰间的鸿钧铃，威胁道：“交出戮仙蛛的解药，我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林姿秀眉紧蹙，眼下，沐灵雨服过解药，又失去戮仙蛛，暂时无法对苏季构成威胁。
白戎族人们见林姿大势已去，一个个把兵刃朝向林姿。
李鸿熙愤然踏出一步，犹如一堵石墙般挡在林姿面前，额头青筋凸暴，双拳缓缓握紧，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似是要将眼前的白戎族人们撕成碎片。
苏季呼唤道：“李将军，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李鸿熙转头看向苏季，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旋即又黯淡了下去。
“你……你是谁……到底是谁？”
李鸿熙表情痛苦，双手紧紧捂住头，肩膀抑制不住地发抖，浑身泻出紫色气息。
正在他刚要冲出去的时候，林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扔出墨绿色的药瓶。
白戎族人们看到解药，一大群人同时冲了出去，拼命争抢起来。
“走！”
林姿一声令下，李鸿熙双手抱起她，运用纵地金光遁去，一路向南逃出六里后，渐渐放慢了速度。
“……放我下来。”林姿命令道。
李鸿熙乖乖听从她的命令，立即把她放了下来。
林姿双脚点地，含恨道：“想不到竟被他摆了一道，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
语声戛然而止，她缓缓抬头。
悄然间，远处朦胧的山峰，已经被朝霞映红。
东方的天边，一轮红日涌出地平线，从雾气中冉冉升起，渐渐冲破云霞。晦暗的云层转变成耀眼的金红色，越来越亮，终于显露出它庞大的金身，染红整片天地。
“不！”
林姿嘴里发出一声呐喊，旋即流露出战栗的神情。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