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便面临死亡,牛竹依然面不改色地感受迎面吹来的风。他想起小时候跟爹爹在山里放牛的光景,那时从未想过自己将要如此壮烈地死去?
最让他感到庆幸的是,他身后保护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即便就这样死去也心满意足了。
姜凌不忍直视牛竹的背影,低沉道:“够了,退下吧。”
牛竹摇了摇头。他知道一旦撤开身子,联合军的众人毫无抵抗之力,即将尽数丧命于人傀骑兵的刀剑下。
“你们看!”
联合军的队伍里有人指着天上大喊。
戎兵们抬头仰望,不约而同地喜出望外,一个个欢呼雀跃起来。
天边,苏季和沐灵雨脚踏水波太极图,缓缓降落在腥味弥漫的战场,脚下是被鲜血染红的土地,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沐灵雨手里拎着一个染血的布包,当着五位西方翘楚的面抖开。一颗血淋漓的头颅滚落出来,赫然是阿舍利弗的人头!
西方教的五人互望一眼,各自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却没人敢轻举妄动。
持律真人瞪着通红的双眼,怒吼道:“为何杀我师兄?”
“他挡路。”沐灵雨答道。
杀人。
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苏季和沐灵雨将迦蓝打成重伤,杀掉释放灵兽纠缠不休的阿舍利弗,冰封杨逆率领的人傀大军,才总算得以抽身赶到这里。
“我要你的命!”
持律真人刚要冲出去,却被阿依纳戈一把拽了回来,想当年苏季凭借一人力敌西方十翘楚,如今修为远胜从前,西方教负伤的六个人,如何敢再做他的对手?
苏季朝前方走去,西方教五人缓缓后退。
谢顶虚弱地咳嗽两声,朝后摆了摆手,人傀骑兵的队伍向后撤退,停在护城河的前方待命。
苏季抬头仰望,发现镐京城头死一般静寂,只有一面周字大旗随风飘荡。他左右环顾战场,可以看出姬成师多次尽力发起攻城,而城下平添数不尽的尸体,却无任何收获,镐京城门依旧岿然不动。
历经恶战的战场上,一群秃鹫低空盘旋,纷纷落在尸体上,发出聒噪的叫声。
苏季放眼望去,满眼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无数残肢断体遍布方圆百丈,惨状不忍目睹。
这时,尸堆里传出一个熟悉而虚弱的声音:“师父……”
苏季陡然身子一震,只见花如狼披头散发,满身浴血,倒在不远处的地上奄奄一息。苏季连忙催动玄清气为他疗伤,发觉他浑身筋脉尽断,左胸口被西方教的金光洞穿,幸亏体内有白狼王内丹护住命脉才保住一口气。
少顷,花如狼凭借柳仙血脉不同寻常的体质勉强挺了过来。
苏季急问:“其他人呢?”
花如狼微微开口,像是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并不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而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一只手缓缓指向前方。
苏季慢慢放下他的身体,起身朝他指的方向走去,穿行在满地尸体中间,越走越慢,终于停下脚步,目光定住一动不动。
沐灵雨旋即赶到他身后,顿时被眼前的惨状惊得呆住了。
“云依!”
沐灵雨脱口而出,俯身发现云依的身体完全凉透,已经没有任何气息。紧接着,她又陆续发现黄眉道人、夜磨子、净阳,三人的尸体散落在附近。
“我们来晚了。”
沐灵雨缓缓闭上眼睛,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苏季眼光低垂,心头百感交集,缓缓转头,愕然发现一个熟悉的女尸。
黎如魅安静地躺在肮脏的泥地上,双目圆瞪,容貌禁毁,浑身伤痕累累。可怜一代风骚妇人,死相竟然如此难看。怀着沉重的心情,苏季颤抖着伸出一只手,帮她合上了双眼。
忽然,耳边传来万马奔腾的声音,正在朝联合军的方向靠近,声音越来越近。
苏季转头望去,只见杨逆带领骊山的人傀骑兵杀到。
沐灵雨沉吟道:“只凭凝冰诀,还是冻不住那些行尸走肉。”
见时机已到,谢顶立刻命令护城河前方待命的人傀骑兵冲杀。联合军遭到两支人傀骑兵,从首尾同时夹击,已然毫无退路。
望着那些表情木讷的骑兵迎面而来,苏季问道:“他们还活着吗?”
沐灵雨点头道:“肉身不死,人傀不灭。”
苏季黯然道:“人还活着,他们的心,已经死了。”
沐灵雨发现他的眼神变了,忙问:“你要做什么?”
“……帮他们解脱。”
沐灵雨制止道:“九丑星君叮嘱过,绝对不能对凡人军队动用法力,否则……”
苏季突然打断道:“事已至此,所有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说话间,苏季双脚脱离地面,眼中杀意浮动,玄清气尽聚于剑指,居高临下一指点出!
“三昧真火!”杨逆发出一声惊呼,急忙勒住战马。
苏季释放出熊熊火焰化为一条咆哮的火龙。燎原的火龙横扫千军,燃烧四方。灼热的龙身盘旋席卷之处,人傀骑兵全部化为灰烬。
镐京城下,顷刻间化为一片火海。
第四百四十五章 无字灵位
天子朝堂里,姬宫湦面色凝重地与百官商议对策,忽听一传令兵快马急报:
“启禀君上,狐夫子施展妖法,镐京城外数百里化为一片焦土!”
文武百官大惊失色,一个年迈的老臣吓得两腿发软,当场晕倒在地上。
姬宫湦低垂着头,双肩微微颤抖,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
姬宫湦莫名失笑,笑得弯下了腰。大笑逐渐变成肆无忌惮的狂笑,疯狂的笑声在宫殿中久久回荡。
瞧见周天子面临燃眉困境,居然还笑得如此开心,臣子们想必天子的心神,已经彻底崩溃。
姬宫湦捂着肚子笑了许久,终于满足一般直起腰来,仰头发出一声感叹:
“天无绝人之路,那妖人必死无疑!”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强敌明明气势正盛,何来必死无疑?莫非天子在说疯话?
姬宫湦扫视台下满头雾水的文武百官,笑道:“迦蓝先生曾经告诉寡人,妖人若胆敢对我大军动用法力,必遭天谴!”
“天谴?”
百官精神为之一振,纷纷朝宫外观望良久,不禁有人心生质疑,因为并未看见天兵下界平乱。
随着时间的流逝,姬宫湦嘴边的笑容渐渐隐去,脸色逐渐阴沉,开始怀疑迦蓝所说是否属实。
虢石父上前一步道:“君上,天道为尊。若想得天兵相助,不妨祭祀通天,祈求神明下界?”
“虢上卿,言之有理。”姬宫湦面对百官,命令道;“诸位爱卿,随寡人去宗祠祭天,请天兵助阵!”
一刻不曾耽搁,虢石父安排侍者杀猪宰羊,组织隆重祭祀。司仪们摆上祭拜用的器物,以及刚刚宰杀的祭品,燃好香炉和烛台,缓缓退出祠堂。
姬宫湦迅速换上一身祭祀的服装,带领文武百官摆驾王室宗祠。
月明星稀,宗祠内烛火通明,一片死寂。
姬宫湦走进宗祠,里面是一个极大的厅堂,周围的墙壁上悬挂着列为神仙的画像。画像下方摆满一块块漆黑的木牌灵位,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最顶端摆有两个牌位,首先是周文王姬昌的灵位,其次是周武王姬发的灵位,往下是历代仙去的周天子,以及周王室开国元勋,均按照昔日的功勋依次陈列。
姬宫湦跪下叩首,先祈求各路神明降临人间,又朝列祖列宗的灵位连拜数拜,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
文武百官也随天子在各个灵位前逐一叩首,可是轮到一块灵位时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摇曳的烛光照亮众人疑惑的表情。
姬宫湦起身走近供桌,发现即将祭拜的那块灵位上空无一字,并未刻有供奉之人的名讳,赫然是一块无字灵位!
文武百官表情各异,印象中那灵位自古以来就摆在那里,但从来没人知道它为何无字。
姬宫湦第一次注意到这块灵位。他贴近细细查看,试图找出蛛丝马迹,只见那灵位漆色的消褪比武王的灵位还要严重,远比大部分灵位陈旧得多。
最让人疑惑的是这灵位置于武王之弟周公旦之前,姬宫湦暗忖莫非是一位不便表明身份的开国元勋,故而抹去姓名?
姬宫湦转身问道:“诸位爱卿,谁知道这无字灵位供奉的是哪位先人?”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只听虢石父突然说道:“微臣听说这块灵位,似乎与武王的梦境有关。”
“梦境?”
虢石父提示道:“君上,可还记得周武王梦游青丘邑的传说?”
姬宫湦沉吟道:“青丘邑乃是梦中仙境。青丘一日,人间一年。那里正午如春,黄昏如夏,夜晚如秋,晨曦如冬。四季中最美的时刻都会在同一天中交替变幻。相传武王弥留之际,常与周公谈起一个儿时的梦境。武王梦到自己在青丘邑与一位女子白头偕老,共度一世,最后怀着一颗平静的心迎接死亡。那段人生的末尾,回到梦的起点,武王当时年仅七岁。后来有一天,他偶遇冀州侯苏护之女妲己,见她的容貌竟与梦中的妻子神肖酷似……”
故事说到这里的时候,文武百官不禁愕然,堂堂周王室的宗祠里,岂会供奉二百多年前的妖妃苏妲己?
正在百官疑惑之际,宗祠外传来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
“启禀君上,我军全军覆没,西方教高人战败,妖人即将破城!”
一声呼喊传入静寂的宗祠,犹如万钧雷霆。
紧接着,伴随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厚重的镐京城门轰然碎裂!西方教五位高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道震开,纷纷跌倒在苏季脚下。
苏季独自一人径自闯入内城,从倒地的五人身旁缓缓走过……
西方教五人口吐鲜血,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围绕苏季转圈掠阵,却无人敢近前阻拦。一路畅通无阻,苏季步步紧逼内城,面前是最后一扇城门,只要破开这扇门,便可直接走向镐京王宫。
苏季面对内城的城门,缓缓举起一只手,刚要施法破开城门,突听一个声音响起:
“咚!”
一声琴响,旋即恢复静寂。
苏季的耳朵微微颤动,虽然只有一声琴响,却令他身心一震!
内城的城楼上有人正在弹奏《关雎曲》,萦绕在耳边的旋律无比熟悉,苏季低头聆听,脚步随着舒缓的琴声逐渐停滞,没有打扰那琴声。
迄今为止的记忆中,苏季只听褒姒弹奏过如此美妙的旋律。可是褒姒已经带着三个孩子前往云梦山。那这天籁般的琴声,又是出自何人之手?
“咚!”
琴声戛然而止。
苏季缓缓抬头,眼前是一幕令他震惊的光景。城门楼上,抚琴的是一位面容清癯的老年文士,穿着一袭青布纹锦官袍,赫然竟是兮伯吉甫!
“爹……”
苏季脱口而出,旋即发现父亲目光呆滞,已然和那些周兵一样变成人心沦丧的人傀。苏季痛心疾首,虽然听弟弟说过孔宣杀了自己的父亲,但是始终未曾找到父亲的尸体,想不到竟会在这里出现!
少顷,兮伯吉甫身后的阴影里,缓缓踱出一位绿衫女子。
第四百四十六章 王室之心
苏季认出城楼上的绿衫女子正是林姿,而她身前的兮伯吉甫,只不过是一具被操纵的尸体。
林姿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兮伯吉甫肩膀上,淡淡的紫气经由她的指间,蔓延至兮伯吉甫的四肢百骸。
苏季发现那紫气越来越浓,顷刻间燃烧的紫色火焰把父亲团团包裹,躯体如花朵般枯萎凋零,悄无声息地化作一缕灰烬,随风而逝。苏季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却没有过激的反应,只是淡淡道:
“你想让我痛不欲生,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林姿秀眉微皱,疑惑道:“失去亲人,你不难过?”
“我难过只因亲人离世,而非失去亲人这件事。”
“这有何分别?”
“你不会懂,也不必懂,你不过是一只祸国殃民的妖物罢了。”
“祸国殃民?”林姿不以为然道:“男人犯了错,总要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嫁祸给女人。”
“若不是你蓄意惑乱君心,殷商朝如何能覆灭?”
“我是奉女娲娘娘之命迷惑纣王,乃是奉天命行事。只怪那商纣王咎由自取,竟敢题淫诗亵渎女娲娘娘,惹得娘娘震怒,才招来灭顶之灾。”
“女娲娘娘命你断送殷商天下,并没有让你害人。可你剖腹取婴,敲骨取髓,荼毒忠烈,乃至生灵涂炭,理应将你正法!”
“我本是妖,害人乃是天性使然,女娲娘娘岂会不知这道理?娘娘对我不闻不问,便是默许我害人。殷商江山如铁桶一般,既然要我将其覆灭,如何能不害人?我若不杀功臣,不害无辜,商纣王何以众叛亲离?如果商纣王不失人心,周武王姬发就不能顺天应人,那些所谓的忠臣良将就成了乱臣贼子,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不错……”苏季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沉吟道:“我是举众叛国的乱臣贼子,你是遭世人唾弃的妖姬,倒是有几分相似。”
“你我的相似远不止如此。你在朝歌时的养父苏大人,本是冀州候苏护的后代,而我过去的身份是苏护之女。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天意?”
沉默片刻,林姿道:“我此时此地出现在你面前,也是天意。”
“何为天意?”
“天意要你兵临镐京城下,改变天下人间的局势,而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事都是为了促使你走到今天这一步。”
苏季微微一怔,旋即眼光低垂,想不到眼前这个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仇人,也不过是被天神利用来借刀杀人的一颗棋子罢了。
天神的本质是什么?
不朽?永生?还是救赎?
倘若天神庇护凡人,为何只因一时间的怒火就要派遣妖姬颠覆整个国家,导致天下间无辜的百姓惨遭涂炭?倘若天神不能庇佑百姓,又凭什么享用百姓供给的香火?
还有那所谓“天道”,仿佛一个诡秘莫测的局。问道修真的凡人,或死于非命,或沦为命运的棋子……
苏季抬头仰望林姿,黯然道:“你左右我的命运,也是奉女娲之命?既然女娲视你为棋子,为何还要替她卖命?”
“女娲娘娘虽然视我如棋子,但并没有过河拆桥。当年我罪孽深重,娘娘不杀我不足以平民愤,只能暂时毁我肉身,护我元灵不灭,留我在青灵寐境休养生息,以便有朝一日重返人间完成新的使命。若问我为何甘愿如此,只因天意难违……”
天意难违?
低头沉默许久,苏季再一抬头,发现城楼上空空如也,已然不见林姿的身影。
苏季深吸一口气,不知自己接下来又将面对怎样的天意。可是无论如何,他都决心坚持走完自己的路。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内城门缓缓打开,苏季穿过城门直奔王宫走去。
此时,王宫内雅乐奏起,鼓乐齐鸣。所有文武百官都聚集在王室宗祠,祈求天兵下凡平乱。
姬宫湦身穿大裘,内穿饰有日月星辰图案的龙纹礼服,头戴前后垂有十二旒的冕,腰间插大圭,手持镇圭面向西方诵读祭文。然而,尽管姬宫湦拜完祖宗拜天神,拜完天神再拜祖宗,却始终不见天上有什么动静。
正在众人心急如焚之际,虢石父出列说道:“君上,只是如此叩拜,恐怕不足以报知天帝,还需禋祀通天。”
“何为禋祀通天?”姬宫湦问。
虢石父命祭司把三个青铜托盘并排列在祭坛上,解释道:“所谓禋祀通天,需要把三样祭品放在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