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巨大的脑袋,重重砸在了狐姒面前,溅了她一身绿血。
千面猴的脑袋在碧绿的血泊中挣扎了一阵,朝狐姒嘶鸣了几声后,噼里啪啦凝成一堆棠红色的结晶。
一片海棠花瓣,缓缓落到狐姒的手中。那一片花瓣犹如黑暗中的闪电,在她脑海里闪过,又如一道光驱散了眼前的阴霾。
她的眼眶湿润了。
缓缓转头,她看见千面猴的断腿边,白袖负手而立的身影。
第七十一章 往事如烟
一道柔和的白光划破眼前的黑暗。
苏季缓缓撑起眼帘,发现自己躺在巨大的砗磲贝壳里。温暖不断涌入全身,让他感觉浑身很舒服。
狐姒站在他身旁,似乎等待了很久。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泪光莹莹的眼中,透露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你的命是捡来的吗?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的语气虽有一丝迁怒,但可爱的俏脸上,却是带着笑意。
“是啊。”苏季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你看!这不又捡了一条!”
“哼,你这条命可不是捡的,是我爹爹送你的!”
狐姒说着抬起头,向苏季身后望去。
苏季循她的目光,只见白袖站在贝壳的另一边,面带微笑。
“你是……海棠君?”
狐姒来到白袖身边,亲昵地拉着他的胳膊,说:“这已经是我爹第二次救你啦!”
苏季蓦然想起自己刚刚进塔的时候,也是白袖出手相救,不禁疑惑地问:
“你不是阐教的散修道人吗?怎么成了海棠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袖微微一笑,缓缓解释道:“我被囚禁塔狱以后,三魂七魄日渐消亡。当我只剩最后一缕残魂的时候,本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直到有一天,八个散修道人被玲珑血阵送到第六层,顷刻间遭到了塔底妖魔的袭击,全部罹难。我趁机夺舍了其中一个完好的躯体,来到了塔狱的上层。获得肉身以后,我可以使用少许法门,且保留了最后一缕残魂,直至今日。”
苏季恍然大悟,原来白袖早已是一具尸体,难怪那天他会把人头骨里的水倒掉,因为死人根本不需要喝水。可惜看样子连海棠君也无法出塔,否则也不会仍待在这里。
“你之前为我女儿所做的一切,我都看见了。”海棠君望着苏季,眼中掠过一抹赞许之色,“若你娘九泉之下,知道有你这样的儿子,该是心满意足了。”
“你果然认识我娘!”苏季激动地说道。
“何止认识。”海棠君笑道:“我就是你娘的血契金兰,她是我的义妹。”
“义妹?这么说来……我应该叫你舅舅!”苏季使得整个人突然振奋起来,眼眸透露出激动的光芒,“我终于……有亲人了……”
苏季心中涨满了温暖,却又带着一丝酸楚的激动情绪。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脉管里的血似乎在激烈地奔流。不知不觉中,眼眶已经湿润了。
狐姒看着他高兴的样子,脸颊也微微泛红,柔光中显得更加动人。
苏季突然转头望向狐姒,笑道:“那她岂不真是我的……”
“弄错了!弄错了!”狐姒骤然秀眉一蹙,娇嗔道:“我怎么会是这个臭酒鬼的妹妹!一定是爹爹弄错了!”
“当然不会弄错。看来你们两个结为金兰,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海棠君的笑容逐渐淡去,随即脸上掠过一丝忧郁的神情,道:“不过,你二人默契不足。若要参透青灵魇术奥秘,需要心意相通,犹如一体。”
“心意相通?”苏季瞄了狐姒一眼,道:“我可不要别人知道我想什么。”
狐姒也扭过脸去,道:“我对一个臭酒鬼的想法可没兴趣。”
海棠君摇摇头,道:“并非要你们每时每刻都知道对方的想法,而是在必要的时候。比如刚才那样凶险的时刻,你们不应该用嘴和耳朵,而是应该用心意沟通。曾经我与红枝便是如此。”
苏季低头寻思了一会儿,问道:“我娘与您血契金兰。这么说她也曾是修士?但我为什么从来没见她生前使用过法术。如果她真的身怀异术,又怎会沦落到被一个狗官折磨致死?”
苏季说着,不禁愤然握紧了拳头。
这时,他发现海棠君的脸色越来越惨白,给人一种油尽灯枯的感觉。
海棠君脸色黯然,沉声道:
“你娘原是阐教首席女修士。当年她在一次渡劫中失败,与我失去了联系。我找了她很长时间,等找到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修为尽失,与凡人无异。我通过询问得知,她被一个姓苏狗官所救。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为了把你养大,只能被迫顺从。当我得知她被姓苏的霸占,当即想要杀了那狗官。可是你娘念在姓苏的对她有救命之恩,坚决不许我动手。我一怒之下对姓苏的狗官施了一道诅咒,让他的后代都活不过十七岁……”
苏季听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恍然大悟。难怪赤脚道士的判词中说,“苏大人命犯青灵”,原来这个青灵指的就是青丘狐灵,也就是指海棠君。
“那我爹到底是谁?我娘受苦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海棠君叹息一声,道:“你爹是曾经的大周太师,兮伯吉甫。那时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兮伯吉甫?”四个字像电流一般穿过苏季的全身,使他兴奋起来,“原来我爹就是打败犬戎,令西域五戎闻风丧胆的太师吉甫!”
苏季身体涌出一股新鲜强烈的力量,多年来的找寻,终于有了答案。然而那一股激动的情绪来得快,散的也快。当他想起自己的双亲都已离去,内心骤然泛起一丝苦楚,不禁埋下了头。
海棠君安慰道:“贤甥,关于你爹娘的死,不必过于悲伤。我也许有办法改变这一切。”
“爹!你难道是要……”狐姒的情绪突然变得失控,失声道:“不!我不让你这么做!”
这时,苏季发现海棠君的脸色比刚才还要惨白,隐约意识到海棠君所说的“改变”,势必要付出一个巨大的代价。
海棠君抚摸着女儿的秀发,缓缓说道:“许多年前,我参悟出一种可以回到过去的魇术。不过,这种魇术需要耗费施术者的魂魄,所以我一直未曾使用。我想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狐姒的眼泪仿佛断线的珍珠,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喊道:
“爹!我不要你帮他……我不要你死!”
海棠君轻轻抚摸女儿的头,一直等她的哭声渐轻,才低声说道:
“我刚才消耗太多法力,就算不这么做,也很快就会魂飞魄散……”
说完这句话,海棠君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皮肤顷刻间化作红色的结晶。
狐姒趴在父亲的肩头,泣不成声:“不!就算只剩一缕魂魄!就算只剩一时半刻!我要爹好好活着!好好活在小姒身边!”
“小姒,你已经长大,爹也活得够久了。”海棠君又露出了温暖的笑容,“今天能看到你们两个,真的很高兴。”
语声中,海棠君的全身被一道红光笼罩。整个身体如血似火,仿佛燃烧着一团红霞,映红了苏季和狐姒的脸颊。
“爹!”
狐姒失声大喊,眼看红色的光晕逐渐凝聚变小,一朵红色的海棠花,从光芒中诞生出来,缓缓飘落。
苏季耳畔传来海棠君虚无缥缈的声音:“贤甥,你到了青灵寐境以后,要去恭骨楼找到三十六年前的我。只要拿出这朵海棠,那时的我就会相信你说的话,也许还能找到帮你离开玲珑塔狱的办法。”
最后的语声逐渐远去,仿佛历经沧海桑田,那样的遥不可及……
“海棠舅舅!”
苏季呼唤着,朝海棠花伸出一只手。
就在接住花朵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身体轻飘飘的,犹如一朵冉冉升起的白云。
这种微妙的感觉很熟悉,他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进入青灵寐境之中。
……
兮伯吉甫:即尹吉甫,周房陵,今湖北青峰镇人。西周尹国国君,兮氏,名甲,字伯吉甫,尹是官名。《诗经》的主要采集者,军事家、诗人、哲学家,被尊称为【中华诗祖】。至今仍有大量尹吉甫文化遗存。他生前辅佐过三代帝王,曾帮助周宣王中兴周朝,死后留有真真假假十二座陵墓葬于房县东部。
第七十二章 老地方
苏季感觉自己离地而起,升入迷离的五彩云雾之中。
俯视下方,他忽觉心荡神驰。眼前是缥缈的山野,林立的楼群,还有一片茫茫的水域无边无际伸向远方。他又看到上次来时看见的码头。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岸上的石碑,但他知道那上面写的是“醉好湾”三个字。
这时,苏季感觉和上次来的时候相比,似乎少了点什么。
对了,是光。
此时,应该是傍晚,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楼檐下的大红灯笼被次第点亮,窗户里也陆续有人燃起蜡烛,发出黯淡的红光,给这里增添了一丝朦胧神秘的色彩。果然不愧是梦中的境界,一切都是那么的如幻似真。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苏季展开双臂,在空中放声大喊:
“爹!娘!等我!”
“这一次,孩儿一定不会再让你们受苦!”
喊声在苍穹之中久久回荡。他此刻心神振奋,想到即将弥补过去的遗憾,感觉一切都仿佛等待自己去拯救!
就在这时,他感觉屁股后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来回摆动。回头一看,他惊愕地发现自己身后,居然晃荡着一条雪白的狐狸尾巴!
“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我为什么会在天上?”
一刹那,他来不及思考,忽觉身体变得很重,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从空中下落,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整个人如流星急坠,疾速砸向地面。
“嘭!”
苏季只觉眼前一黑,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脸上痒痒的,似乎躺在一张毯子上。
冥茫之中,耳朵捕捉到一个声音,语气十分急迫:
“七哥!快醒醒!”
是谁在说话?
苏季感觉那声音很熟悉,但他没工夫思考说话的是谁,现在脑中已是翻江倒海,浑身酸疼得快要散架。
似乎是见苏季没有反应,那个人又叫了起来:
“七哥!狐七!你可别吓我!”
那声音开始颤抖,已经有点带着哭腔,显然是吓坏了。
呻吟了一声,苏季缓缓睁开眼睛,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喜出望外的脸,眼中饱含热泪。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此时已经到了晚上,青年雪白的头发,映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闪闪发亮。
苏季感觉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见这样干净的人了,而且这青年的长相越看越觉得熟悉。
“……狐九?”苏季失声念出这个名字,“你不是已经……”
欲语还休,苏季蓦然想起,海棠君说要把自己送回三十六年前。如此说来,眼前的狐九就是三十六年前的狐九。苏季记得上次来青灵寐境,就是与狐九同行,没想到自己竟与这银狐如此有缘。
“七哥!你总算醒了!你要是一去不醒,她非得要了我的小命不可!”
她?那又是谁?
苏季又是一头雾水。
狐九见他一脸茫然,忽然笑了起来。
苏季像是被击中了,身子往后退了一下。他看到狐九的笑容太过温暖,与印象中他生前的表情截然不同。狐九过去给人一种孤僻冷漠的印象,可是现在的狐九却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他会像现在这样,苏季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就是现在的狐九,还未曾与墨殊结为血契金兰。
“你刚才叫谁七哥?”苏季望着狐九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问道,“狐七又是谁?”
狐九一脸茫然,默默指了指苏季。
苏季还没来得及否认,忽觉屁股底下好像坐着什么东西,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指尖接触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居然是一条白狐的尾巴!
他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连忙从旁边桌上拿过一个铜镜,惊愕地瞪着镜中映出的脸庞,那是一张无比陌生的脸!
难道自己变成了一只白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是魇术反噬造成的后果?
不对。
苏季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如果这里是三十六年前的青灵寐境,那么这里还没有苏季这个人。那时的娘亲应该还是个少女,而爹爹应该也还年轻。
海棠君为什么要让我以“狐七”的身份出现在过去?只是为了方便行事,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苏季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头疼,思绪已经乱成一团乱麻。
狐九走了过来,笑着说:“你不用担心,八姐她不在这儿。”
苏季听见这个名字,顿时浑身一震!
八姐?
那个奇丑无比的狐狸精?
难道八姐就是狐九刚才所说的那个她?
这个狐七究竟和她有什么孽缘?
难不成是情人?不会吧……狐狸和人的审美差距有这么大?这口味也未免太重了吧。
苏季调整了思绪,问道:“八姐和我是什么关系?该不会是我的……那个吧?”
“七哥,你是不是真的摔糊涂了?”狐九一脸诧异,随即嘴角又浮现出笑容,“八姐可是你命中的克星!她扬言非你不嫁。刚才你不就是为了躲她才飞走的吗?”
苏季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大门被一下子推开!
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急匆匆地踱了进来。
“六姐?”狐九望着那黑衣女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六姐?”苏季低声重复了一遍,又是个简单的名字,而且是个没听过的名字。
六姐?难不成她叫狐六?
苏季暗自觉得有趣,心想狐狸果然不会和一些人那样为了一个名字煞费苦心。它们的名字只用一个数字就够了:狐四、狐六、狐七、狐八、狐九。他转念一想,其实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他自己的名字也是用同样的方法起的,只不过把一、二、三,换成了伯、仲、季。大哥苏伯、二哥苏仲、到了排行最末的他则是苏季。
苏季打量着面前的女人,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并没有见过她。
这个黑衣女人浑身裹着一袭长袍,风帽压得很低,嘴上蒙着黑布,完全看不见她的容貌。
女人用黑布上露出的眼睛扫了苏季一眼,说道:“我刚才看见狐八姐,正给自己准备嫁妆呢。”
黑衣女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斥着一种森严的气度。
狐九愣了一下,对苏季急切地说:“大事不妙啊,七哥!你是不是答应八姐什么了?”
苏季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如果被八姐缠上,这一趟恐怕要浪费很多时间。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恭骨楼的海棠君,从他那里找到改变过去,还有离开玲珑塔狱的办法。
“不行,我得走了!”
说罢,苏季向门边迈出一步,忽觉头部一阵眩晕,差点跌倒在地,幸好狐九和黑衣女人及时把他扶住。
“小白,你现在很虚弱。”黑衣女人关切地说道:“要去哪?我扶你去。”
苏季急道:“快!带我去恭骨楼!”
黑衣女人迟疑了一下,没有动作。
狐九叹息一声,面露同情之色,道:“看来七哥真是摔得不轻,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了。”
苏季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顿时睁大了眼睛。
难道这里就是恭骨楼?
他脱离两人的搀扶,踉跄地来到门边,一把推开房门。
顿时,他睁大了眼睛,只见外面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这里是与狐姒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小滑楼?”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