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忍心这么做吗?”太甲真人说话时已是老泪纵横,哽咽道:“她命中劫数已至,谁也改变不了。”
“住手!”苏婆婆嘶声吼道:“不!不要!”
郁红枝垂下头,黯然道:“甫郎,我先走一步。”
苏季睁着微微泛红的眼睛,望着母亲的身影,一颗心突然沉了下去。
耳畔,一段沉寂万年的古老咒语,悄然而诵: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三界侍卫,五帝司迎,弟子魂魄,普告万灵……”
语声中,山岳震荡,洞府上方裂开一道缝隙。
一束皎洁的月光透过洞顶缝隙,映照在郁红枝身上。
苏季热泪盈眶,刚要呼唤,却被一阵暖流徐徐向后推去。
那一股暖流带着母亲熟悉的气息,让他想起岁月中那双温暖的手,曾在夕阳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天地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轻声而颂:
“空心树下,我本无情,天道贵生,吾为情陨,乾罗答那,元亨利贞!”
郁红枝站在光芒中,飘渺的衣衫在夜风中摇曳,嘴角淡淡的笑容一如春天般温暖。
苏季眼中那是母亲留在世间最后的笑脸。生命的气息在那一刻笑容中离她而去。
那笑容凝固在她脸上,任由光芒安详地照亮。
顷刻间,洞窟轰然坍塌,苏季整个人被气流顶出洞外!
一时间尘埃四起,浓烟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苏季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的手逐渐握紧,心头充斥的悲伤如潮水般袭来。
拳头一下一下击在坍塌的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直至拳头渗出鲜血。
懊悔?不甘?
是对命运的无奈?还是对自己的苛责?
纵然知道一切无法改变,可是,他又如何能放手?
“孩子……”语声中,苏季的拳头被一只大手握住。
他缓缓转头,看见一张沾满灰尘的老脸,上面布满无数道肮脏的泪痕。
太甲真人的嘴角止不住地抽动,良久过后,才缓缓说道:
“你能从那孽畜手里救回自己的父亲,已经是一种奇迹。周室至此多了一位治世能臣,你这做儿子的也算大功一件。何况你娘还没有死,只是回到人间罢了。”
苏季垂下头,黯然道:“爹已经失去关于我和娘的记忆,不会去救我娘。娘的修为散尽,只能又遇到那狗官,重复和过去一样悲惨的命运……”
太甲真人仰天叹道:“小红枝的命运不需要可怜。可怜是对她的侮辱。我想她就算遭遇炮烙之刑的时候,也依旧是顽强的,依旧会像今天一样。这样的女人不需要眼泪和同情,这样的女人值得敬畏。若有一天你遇到一个这样的女人……”
语声戛然而止,太甲真人感到脚下正在发生微弱的震荡。
青灵洞府外碎石震动。整座山体如割裂一般出现无数道裂痕。
苏季缓缓抬头,只见一道极其微弱的青烟,如一条漏网之鱼从裂缝中冉冉飘出……
第九十七章 青黎
裂缝中飘出的青烟化作一道光芒破空遁去。
太甲真人的脸色陡然一沉,圆瞪的双目燃起怒火,口中默念真诀。
嗖!
一把发光的青铜剑,从坍塌的洞府中飞出。
他刚要御剑去追那青光,忽然一股莫名的醉意浮了上来……
苏季连忙扶住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朵凋谢的海棠花。
现在它已经不能算是一朵完整的花,顶多算是一个花心连着两片花瓣而已。
苏季望着太甲真人,心想如果之前的猜想没错,当海棠花瓣全部消失的时候,就是自己离开的时候。太甲真人还会和以前一样酒醉昏迷,记忆也会随之消失,一切将会回到过去的轨迹。
如果关于太甲真人的一切都未曾改变,那么他将重复之前的结局,孤身一人去青灵庙,身中长生诛心咒,最后痛不欲生的死去……
所以,此刻就是苏季与他最后的分别。
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苏季默默地咬着牙,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被它逃了……”太甲真人干燥的嘴唇发出一声幽叹,缓缓说道:“万物生灵皆有三魂七魄。魂掌元灵、魄掌肉身。那孽畜的头颅和七魄,封印在斩仙葫芦里。其余四肢躯干和三魂,封印在七宝玲珑塔。如今她三魂七魄聚齐,你娘的‘逆天印契’,虽能折损她大半修为,封住她的‘形魄’,但封不住其它魂魄。所谓夺舍,即是以魂夺魄。那孽畜只要残魂尚存,便可夺别人的‘形魄’,重返人间。”
“以魂夺魄?”苏季沉吟片刻,问道:“那被她夺走‘形魄’的又是谁?会是人,还是妖?”
“那孽畜若还想以人的身份出现,那她夺取的‘形魄’一定是人的。可是那葫芦是正道法器,里面并没有活人。”
苏季思索片刻,道:“我想被夺走‘形魄’的很可能是与那妖女一起被吸入葫芦的黑白姐弟。这一对姐弟原本是褒国君主的儿女,葫芦里只有他们两个是人。”
太甲真人微微一怔,而后缓缓说道:“好在世上唯一能震慑那孽畜的玄物在你身上。那孽畜是世上最可怕的仇敌,而你和她做了这么久的冤家对头,居然还能舒舒服服的活到现在。枉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拿你无可奈何。”
苏季垂下头,黯然道:“可惜那东西现在已经不在我身上。鸿钧铃在我进入玲珑塔狱后,就被某个人拿走了。”
“不可能!”太甲真人忽然瞪大眼睛,道:“玄物一旦选定主人,就绝不会离开,也没人能拿走。除非……”
太甲真人欲语还休,过了很久才接着说:“除非,那人也是一件玄物的元灵,玄物与玄物间有一种共鸣……不……这不可能……”
苏季思索了一会儿,顿时眼前一亮,低声道:“不,这很有可能。阴阳镜中的两个元灵就徘徊在玲珑塔狱中。鸿钧铃的丢失一定和他们有关,可还是有很多事情想不通……”
太甲真人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身子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他扶着苏季的肩膀,喃喃地说:
“想不通的事慢慢想……你娘没做完的事……就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太甲真人缓缓合上双眼,扶着苏季的手逐渐失去力气。
苏季低头望了一眼仅剩的两片海棠花,只见其中一片渐渐凋零,化作一片红色雾气,烟消云散。
太甲真人脸上的神色逐渐凝固,仿佛最后一缕夕阳被黑暗湮没。
望着那沉睡的苍老面容,苏季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名状的伤感。他将太甲真人扛在背上,一步一步朝恭骨楼走去。
最后一片海棠花消失之前,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
室外的天气非常好,苏季的心情却非常低落。
背着太甲真人回到恭骨楼的时候,他看见楼里熙熙攘攘,围满了酒客。
这些青丘狐灵似乎又开始对什么事情感到好奇了。
然而,现在苏季不想凑热闹,只是低头走进去,径自把太甲真人放在一个凳子上。
就在这时,他发现旁边的凳子上搭着一件熟悉的衣服。
那是一件绘有流星图案的暗青色大氅,领口的饰针由单颗绿宝石镶嵌。
看见这件衣服的一瞬间,苏季陡然一怔,整个人都沉浸在愤怒与震惊之中!
他认得那衣服。那是善财公子的衣服!
苏季立即转向围观酒客的方向,抬头一看,只见房梁上吊着一个人,正在倒挂着喝酒。
谁都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倒立喝酒不呛死也得弄得满脸都是,能做到的人绝对是有真本事。
旁边的酒客交头接耳,纷纷对此赞叹不已。
那个喝酒的人身着青色缎袍,衬里是用白色丝绸制成,乌亮的长筒皮靴高到膝盖。两只脚勾着房梁,手里拿着一个青色的酒葫芦,正是斩仙葫芦!
最让苏季感到惊讶的是,那个人的相貌分明就是狐七!
此刻,狐七的眼睛也在盯着苏季,那平静的眼神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苏季与他四目相接的一瞬间,就知道眼前的狐七,已经不是昨天遇到那个健忘的白氅青年。
昨天的狐七身着一袭白氅,现在的狐七身着一身青衣;昨天的狐七是一个男人,现在的狐七是一只女狐;昨天的狐七是一只假的白狐,现在的狐七是一只真的青狐。
墨殊曾说没人能记得青衣公子的长相,而现在的苏季却已经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当年那个外乡人的容貌,那个“善财公子”的脸,就是狐七的!
狐七就是孤身一人夜访通天庙的外乡人、百姓们眼中的善财公子、墨殊臣服的青衣公子、太甲真人口中的仇人、二百五十年前的苏婆婆。
苏婆婆不是真正的名字,或许那只是它人类时的名字而已,现在的它也不叫“狐七”,他真正的名字是“青黎”。
苏季将过去的每件事逐一分析回想:二百五十年前,苏婆婆被姜太公斩首,镇压在七宝玲珑塔。后来,七宝玲珑塔从天界坠落。她的残魂逃至青灵寐境,得意休养生息。如今她夺了狐七的“形魄”,化身青衣公子,重返人间。青黎在人间的身份,就是褒国之主的儿子。
虽然刚才还见过面,但此刻面对青黎,苏季却有一种久违的感觉,脑海中又回荡起他曾说过的那句话:
“一年后我会在周都镐京等你,若到时候你杀不了我,就拿走你心爱的东西……”
那一刻,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穿连到一起。
然而,苏季已经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悄然间,一缕红尘自他怀中飘出。
海棠花最后一片花瓣,蓦然消散。苏季的身影随之消失在恭骨楼之中。
少顷,狐九从帐台后面走出来,看见趴在凳子上的太甲真人,立即皱起眉头,喃喃地说:
“谁又把这臭道士送回来了?”
“……刚才送他回来的人,好像在哪见过!”
语声中,八姐从楼上走下来,身上的伤势似乎已经恢复。
青黎不再喝酒,双脚轻轻落地,将暗青色大氅披在身上。
八姐望着青黎,问道:“七哥,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啊?”
青黎摇了摇头,望着苏季消失的方向,缓缓答道:“只是一个梦中的过客……”
第九十八章 反噬
这是一场悠远的梦境。
苏季静静地躺在玲珑塔狱中,感觉浑身冰冷,无论是心里,还是身上都很难受。这种感觉就像大醉后苏醒,脑袋似乎比平时大了七八倍,而且痛得要命。
他已经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似乎还想追寻梦中余味的样子。
梦中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梦中的悲欢离合,犹如一场幻雾。风一吹便消散了。
世间的轮回依旧无情地转动着。
千百年后,还有谁会记得那梦里发生在的一切?
三十六年前的往事再一次成为过去。唯一的改变,是他亲手救了自己的父亲。
直到现在,他还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仿佛仍在梦里一样。
他不愿醒来。
他知道睁开眼睛以后,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
然而,残酷的现实终究还是要面对,不论何时,无论多久。
他缓缓支撑起眼帘,眼前不再是春花秋月,也不再是冬雪夏夜,只有昏暗,死一般的昏暗。
两个眼球传来一阵阵刺痛,其中一只眼睛好像完全没了知觉。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没来不及思考,只听耳畔传来一阵幽咽的啜泣。
那是狐姒的哭声。
狐姒在他身旁,仍在哭泣。
她还在为父亲的离世而难过。
她究竟哭了多久?
“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狐姒抹去眼泪,似乎不愿让人看她流泪时的样子。
“快?”苏季迟疑了一下,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久,我见你刚闭眼就睁开了。”
苏季呆呆地望着她,见她眼角的泪痕,似乎还未干透。
海棠君的青灵魇术实在令他匪夷所思,方才不过元灵出窍,历经一场极其短暂的梦境而已。
他缓缓坐起身子,发现自己躺在巨大的砗磲贝壳里,里面的白光已经消失。
“你找什么?”狐姒问。
苏季摸着贝壳,道:“我在找狐七。他的残魂之前就附在这贝壳上。”
听到“狐七”两个字的一瞬间,狐姒忽然双眸微张,眼中掠过一丝莫名的激动,一只手缓缓伸向砗磲贝壳。
苏季望着她,问道:“你认识狐七?”
狐姒眼中的激动,骤然变成了怨恨,咬着嘴唇说道:“……他是个骗子。”
苏季微微一怔,问:“他骗你什么了?”
“他答应会回来找我。临走的时候,还说等这一切……”语声戛然而止。
狐姒回过神来,脸颊微微泛红,转头瞥了苏季一眼,道:
“你问这个干吗?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季眼波流动,微微一笑,道:“他是不是和你说……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狐姒惊愕地望着他,浑然不知所措。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苏季神秘地一笑,便没有了下文。
狐姒一脸怀疑地望着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事实上,现在苏季心头的疑惑,远远比狐姒还要多。
他记得海棠君曾说过,除非使用那朵海棠花,否则梦中的一切都无法改变,可是狐姒居然记得自己化身狐七时对她说过的话。这显然说明,他给过去带来的改变,不止救回父亲这一件事而已。
如果那天没有在酒里掺水……
如果没有把刻字的琴交给父亲……
如果没有干涉夕阳下的决斗……
如果苏季根本就没有出现在三十六年前的青灵寐境,那么父母的结局,又会是怎样的呢?
苏季的出现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
这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真正发生的现实?
许多事情想不明白,他不再继续去想。毕竟他不是神仙,不必什么事都一清二楚。
三千大道中所谓的“仙”,即是从生死大梦中超脱,窥得世间真意之人。
然而,人生本就如一场幻梦,又岂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幻?
就在这时,苏季忽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仿佛有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
苏季低着头,心想难道狐姒发现自己就是那时的狐七,正在对自己示好?
想到这儿,他心里痒痒的,慢慢转过头去。
这一回头非同小可,他顿时毛骨悚然,只见摸他的不是狐姒,而是一个面目狰狞的陌生男人!
那男人长发垂肩,整个面部完全溃烂,双眼塌陷,还有很多蠕虫在眼眶里爬来爬去。
苏季的身子抑制不住地抖了两下,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在这样昏暗的环境,突然看见背后有人,任谁都会吓一跳,何况是看见一个鬼一般的男人。
狰狞的男人慢慢缩回手,身子朝狐姒飘去……
苏季陡然一怔,见那男人马上就要碰到狐姒,连忙大喊一声:
“小心!”
紧接着,让他始料未及的一幕出现了!
那个狰狞的男人,竟然从狐姒身上穿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苏季嘴巴张的老大,下巴差点掉下来。
狐姒并没被那男人吓到,而是被苏季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刚才的悲伤骤然被一股迁怒取代,娇嗔道:
“喂!你叫什么?”
苏季用手将自己张大的嘴合上,问道:“你看不见身后那个人吗?”
狐姒向旁边扫一眼,叹了口气,说:“大惊小怪,我还以为什么事呢。那些元灵不是一直都徘徊在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