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加上雷鸣,一道闪电照亮了整栋屋子。戴平双手捂着脸,从书房奔出,和乔羽书错身而过时,仿佛没察觉她的存在,悲不自胜。
夏元赫仍笔直地伫立在落地窗前,连戴平甩上大门的巨响都没能惊扰到他。
门口的乔羽书见他打开落地窗,走往屋后的小院落,站在一株花朵硕大的朱槿前面。那也是他的成果之一,美艳非凡的朱槿花带着橙色的花办,开展铺平像古代的刺绣般华丽,因置于廊下,没受到风雨的摧残,傲然吐出一柱黄色花蕊,像个跋扈的娇娇女,一如她。
思绪胡乱走到这儿,乔羽书不禁好笑,原来她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你准备在那里站一个晚上吗?”
夏元赫突然开口,结结实实吓了她一大跳。
他什么时候察觉到她的存在的?乔羽书耸耸肩,迈步走到他背后,清清喉咙说:“我不是有意偷窥,也不想过问你的私生活,只是……”接下去的话,她还没想好耶。
“你爱过吗?”他问,跟着转身面对她。“真心诚意爱一个人,最后却不得不选择分手一途,原因是情到浓时情已远。”
“我?”爱过呀,谁没爱过那么一两回,只不过还没有一个人能让她爱得死去活来,痛哭流涕而已。
“什么情到浓时情已远?我不同意,也不要那种经验,情到浓时就该结婚生子,把轰轰烈烈的爱情,升华为平淡绵长的家居生活,这才是正常的人生。你又爱过吗?在我看来你是一个相当差劲的情人,只会让女人哭。”
她武断的评论引来他的缄默。夏元赫伸手扭断那朵朱槿花,奋力抛向宁谧的湖面。
大雨如瀑,他冷冽的双瞳比夜晚的风雨更寒彻人心。乔羽书看进他的双眸,那样荒芜,那样枯寂,那样的黯然神伤,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第四章
两个好消息让笼罩农场已久的低气压消失无踪。夏元赫领导研究员改良的水梨品种,获得日本和新加坡每年两千箱的出口订单;牧场里的羊妈妈生了双胞胎,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晴朗的早晨,乔羽书见到大家眉飞色舞地互报好消息,心情也跟着兴奋了起来。这下她老爸又可以在庞大的财富后面添加好几个零。
戴平等她换了工作服回到广场,马上跑过来,要她跟着到牧场帮忙。
从她兢兢业业的脸上,看不到昨日的哀伤,和夏元赫淡公事时也能完全不露痕迹。倒是阿亚,几度走到她身旁,欲言又止地,那似乎收藏了千言万语的眼眸,让她心生好奇。
“有话请直说。”递给阿亚纸笔,要他别比手语,反正她也看不懂。
阿亚腼腆一笑,用很漂亮的笔迹写着,可以请你吃蛋糕吗?
今天是阿亚的生日,他偷偷到山下买了一个黑森林蛋糕,见她点头说好,他立刻端来一块给她。
“只请我一个?”乔羽书接过蛋糕叉了一口,浓浓的巧克力香味扑鼻而来。
“你跟阿亚有那么深的交情吗?”戴平呛人口气从牧草堆后传过来。
夏元赫和她一起,两入神情自若,好像昨儿她所见到的那一幕只是她的幻想而已。
“交情算什么,如果阿亚不反对,我们或许还可以有爱情呢。”
没想到她这句玩笑话,竟令阿亚无端地涨红了脸。
“玩笑开够了没?”她又惹火戴平了。“不要以为你家有钱就可以随便玩弄别人的感情,可耻!”丢下一口都没吃的蛋糕,她神情激愤地跑开。
乔羽书怔愣地望向阿亚和夏元赫。阿亚低下头,打了几个手语便离开了。
“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话才问完,她立即想到,“你不会又拿我当借口,挡掉另一桩情债了吧?”
夏元赫摇摇头,“戴平习惯把每一个我欣赏的女孩子都当成情敌。”
“你欣赏我?”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吗?“我现i5:就去跟她解释。”
“今天一大早,欧巴桑专程上山来,提了一大包礼物,送你的。”
乔羽书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一大袋东西,打开一看,是欧巴桑亲手做的年糕、发糕,萝卜糕和鸡血糕。看来她安排欧巴桑到T市舅舅开的餐厅工作的事,已被他知道了。
“这么多我哪吃得完。”好重,她接过后差点溜手,夏元赫忙接回去,顺势握起她柔软的绵掌。
“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与她四目相顾,很难相信这双桀骛气昂的美丽眸子里,可以同时容纳天真无邪和傲慢乖张。
“我需要凡事都跟你报备吗?”没好气地拨开他的手,乔羽书一屁股坐在干草堆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阿亚的生日蛋糕。
“这也是你的杰作吧?”夏元赫丢给她一封沉甸甸的信,上头笔迹娟秀,不必问也知道是女孩子写来的。“小龙今天会上山来,到时候你得负责心把她请回去。”
“喂,她是你女朋友耶,我好心好意帮你,不懂感恩就算了,怎么可以……”
夏元赫没耐心等地把话说完,就截去话头。“谢谢你多管闲事,希望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说完立即转身离开。
他的态度令乔羽书为之气结。其实地也不是真的有那么鸡婆,若非上星期龙依旬突然打了一通电话给她,那时她才知道她的本名,向她吐露心中的苦闷,她基于礼貌多劝了几句,如此而已嘛。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跟夏元赫说话从来就很难画下平和的句点,她上辈子跟他一定有仇,才会这辈子动辄得咎,多瞄两眼就上火。
追上去想再作解释,不慎被一摊烂泥巴害得四脚朝天。
就在附近工作的阿亚赶快跑过来扶起她,并提来清水让她洗涤。整件工作服经水一冲顿时透明一片,令她曲线毕露。看得阿亚脸红心跳。
“你喜欢我吗?”她没头没脑地问纯粹出于好玩,却把阿亚搞得手足无措。
“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别紧张成那样好不好?”脚踝处居然跌破出了一个不算小的伤口,都是夏元赫那臭骨头害的。“夏教授不喜欢我,戴平也讨厌我,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很惹人烦。”
阿亚根斯文地笑了,他在纸上写着,你不讨人厌,你很可爱,我喜欢你,教授也喜欢你。
“真的。”乔羽书一乐,脚下踩空,倏然倾向一旁,直接栽进阿亚怀里。“对不起!”
他面红耳赤,两手却是紧紧抱着她。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没盖你。”她赶紧稳住身子,立正站好,不然被人瞧见了,会以为她在“闹戏”阿亚,特别是戴平。呵,要死了,戴平什么时候又转回这里的?完了,看她眼神果然引起误会了。
午餐时,她环顾四周没戴平的影子,慌忙把便当里的卤蛋送给阿亚,一方面谢谢他,一方面祝他长尾巴。
吃完饭陪阿亚去喂羊?
看着字条,她很想说好,但又有着顾忌。
见她犹豫不决,阿亚把字条拿回去,传回时多了一句,你也会在乎别人的看法?
对啊,阿亚没提醒,她倒忘了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千金大姐大,戴平充其量只不过是她家请来的一名工作人员,她凭什么管到她头上来?嗟!
“好,走,我们去看羊咩咩。”
牧场的羊群全部圈养在地势较高的平岭上,阿亚却带她往低地走。
一望无际的翠绿草原,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间,景致好得叫人心旷神怡。
微斜的艳阳射出橘红色的光辉,万里苍穹无云,碧蓝如洗。
“我从来不曾这样贴近过天地。”乔羽书愉悦地说。
除了天地,还有生命,阿亚下笔如飞。教授说,天地万物,最迷人处在于生命所发出的光华。
这里的人开口闭口就是教授,夏元赫俨然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左右他们的一切思想。
“你很崇拜夏教授?”
阿亚给了她一个理所当然的表情。
“高中时候,我家就住在他家的对面。”阿亚的笑靥中有着莫名的感慨。“你一定以为教授是一个脾气暴躁,不容易接近的人。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亚对夏元赫的过去知之甚详,包括他父亲沉迷女色,一连娶了三个老婆,又不顾妻小,带走家中所有的积蓄到南洋做生意,结果一败涂地,二十几年后背着一屁股债务回到T省,逼着夏元赫他们兄妹三人帮忙偿还。
夏元赫是家中老大,他母亲只生了他这一个儿子,却辛苦养大了三个小孩。
教授不是不愿意留在大学里教书,他是被逼得待不下去。阿亚一字一句地写。夏伯伯三天两头就到学校找他要钱,要不到钱就去找校长哭,人家不理他,他还扬言要告教授遗弃。
“岂有此理!”这还有天理吗?“所以,他是到山上来避难的?”乔羽书不由得同情起夏元赫身为人子的悲哀。
刚开始,是的,之后就不一样了。他热爱这片土地,几乎用他的生命在照顾这块土地上所有的动植物。你很幸运能够遇见他。
“我幸运?”有吗?乔羽书眨眨眼,不怎么认同阿亚最后那句话。遇见他又怎样,她歌舞升平的大小姐颓废生活,就是被他给终结掉的,火他都来不及了,还要感到幸运,强人所难嘛1
“他遇见我却很倒霉?”她试探性地随口问,竟换来阿亚的点头如捣蒜。
你把他的心血看得太容易。不过,你也有你可爱之处,我知道,教授很欣赏你。
“噢,”她应该手舞足蹈以示荣幸之至吗?“别逗了,我跟他是冤亲债主,彼此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饲养小羊的地方终于到了,这个临近溪谷的窄小低地一片绿草如茵,阿亚冲了两瓶牛奶,一瓶递给她。
“天,好小,怎么不交给羊妈妈照顾?”奶瓶才靠近嘴巴,小羊马上就吸得喷啧作响。
羊妈妈很糊涂,常常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生了几只小宝贝,专只会照顾其中一只,剩下的就变成弃婴了。
“这样啊!难怪人类会是万物之灵。”
人类更坏,一个也不愿照顾。
阿亚想是很替夏元赫抱不平,瞧他,字越写越潦草。
“不是每个人都坏的嘛,我爸妈就很好呀,”
所以你坏。
“嘿!”要不是握着奶瓶,她就要一拳挥过去了,“皮痒吗?”
你人好,脾气坏,
阿亚又脸红了,乔羽书突地大声一喝,吓得他握笔的手都有些颤抖……
两人边聊边工作,就这样过了一个下午,很快的,夕阳西下了,天际现出一轮生铁般的月儿。忙碌的一天又将结束。
他们走在广袤的草地上,远远地见到炊烟冉冉上升。是烤肉香,扰得她肠胃严重抗议。
因为接驳的卡车临时出了状况,没办法准时抵达,所以夏元赫叫工人们起火野炊。
这是乔羽书吃过最美味的烤肉。大家都围坐在草地上,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纯朴的脸,其上有着满足的笑容,他们以牛乳代替酒,一一向夏元赫表达敬意和谢意。
比起地老爸,夏元赫似乎更得人心,他和这群工人在一起丁点架子也无,彼此把酒言欢,和乐融融,像一家人似的。
“大小姐,我敬你。”阿发突然来到她面前,“你进步很多,越来越有老板的派头,我们可以考虑将来要不要替你卖命。”
这算是恭维吧。乔羽书把盛着牛奶的茶杯高高举起,很江湖味地说:“我代表我爸爸敬你们大家,感谢你们让乔家的农场和牧场欣欣向荣。”
在众人鼓噪声中,她和夏元赫被拱出来献艺,须知她是卡拉0K皇后,只要叫得出名字的歌她就能唱,美妙的歌喉又为她收揽了更多的人心。
那晚大家都玩得很尽兴,除了戴平。乔羽书发现她一整晚都望着夏元赫出神,失魂落魄地。爱得那么苦不如不爱,在情感方面,她自认可是潇洒得多。
第二天,龙依旬果真再度上山来了。这回她显得神采奕奕,见了谁都亲切地打招呼,还带了几盒礼物送给乔羽书和戴平。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嘿,各式各样的肉干、豆干和鱿鱼丝,全是她最爱吃的耶。
“野人献曝罢了,在你这位大小姐面前,这些东西根本上不了台面。”所以她另外准备了一打昂贵的精油和两瓶乳液及六张精选音乐光盘。
龙依旬如此费心讨好自己,让乔羽书觉得颇不自在。
没错,她是喜欢吃好的、用好的,努力败家打点自己,但那花的是她老爸的钱,和别人馈赠的可大不相同,
“你见过夏教授了?”不动声色地把礼物搁回桌上,希望她自己会收回去。
“没有,不急,反正我这次决定住下来,总会见到面的。”她嫣然一笑,热络地挽着乔羽书的手说:“我厚着脸皮跟你们住在这儿,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哪会。”人家都这样说了,她还能拒绝吗?
“你来了才热闹。”问题是这房子虽大,却只隔出两间卧房,一间书房哩。
“好,那我跟你挤一张床,晚上你可不许踢被哦。”
这这这……她怎么可以这样霸王硬上弓,呃,不是啦,是那个呃……堂而皇之呢?
无视于她为难的脸色,龙依旬自顾自地又说:“我习惯晚睡晚起,你早上梳洗的时候可千万别弄得太大声,我一旦被吵醒就很难再入睡的。”
是天灾还是人祸?乔羽书清了下喉咙预备来个婉转拒绝,没想到她已经提着行李上楼了。
困倦地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转角处瞥见夏元赫的招牌扑克脸。
“想不想听个故事?”
“这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耶。
“或者你希望赶快回房敦亲睦邻?”夏元赫讲话不愠不火,却总能把人家气得半死。
“你的故事最好不要太难听,否则别怪我依样画葫芦,来个鸠占鹊巢。”
“拿去。”夏元赫把房间的钥匙掷给她,然后双臂当枕。仰躺在长沙发上。“那是五年前的事,我在一个信息展中首次见到小龙,她是我同班同学的妹妹。我原先以为那是无预期的邂逅,后来才知道他们其实是计划好的。”
“你可以不必告诉我这些。”她无意打探他的私生活呀。
“安静。”他说。“小龙是真心对我好,只是她的好让我无法消受,她太过奉承,太过委曲求全,相识才第三天,她就搬到我租赁的公寓隔壁,以女朋友的身份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没想到正当我坠人情网时,才知道原来她是受雇于某家不法的生化科技公司,目的是劝服我到该公司担任研究工程师,而她的哥哥也是其中的一员。”
“啊!”乔羽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她问:“既然你爱她,那又何必在乎……”
“真正的爱情是不能掺进任何杂质的。”夏元赫拧着眉头紧盯着她的跟,“我的故事只说到这里,没别的用意,只请求你不要一相情愿地想为我挽回或留住什么,我不会领情,更不可能接受的。”
夏元赫起身来到她的身边,低低的喘息飘进她耳中。
他忽地抓住她的手,非常用力地一握。
乔羽书明白他并非想非礼她,只是藉此种方式传达一种潜藏内心许久的情绪。他不爱小龙,他谁也小爱,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道不容人攀越的藩篱。
“对不起。”乔羽书歉疚地反手拉住他。“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让我弥补……”
“不必,就交给时间去解决吧。”松开手,他喟然的叹息声仿佛来自幽冥世界,于此深夜令人份外惊心。
今年的冬天雨量丰沛得叫人忧心忡忡。从大前天到现在,已经连下了四十个小时的滂沱大两,再这样下去,园区里亟待收成的农作物恐怕就要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