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岩上和谷底,此时一片寂静。三人下谷之时,敌人尚在四面岩上呐喊辱骂,后来天黑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却不时有火把四处巡查。现在这些黑道人物不知是走了?埋伏起来了?睡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不一会儿,三人便各自睡着了。
不知几更时分,崔长风忽然被什么声音惊醒。他醒后一动不,洗耳静听,却又没人声音。便以传音人密功唤醒白茜珠道:“珠妹,有人下谷来了,不要出声。”
白茜珠已经醒了,传音回道:“知道了。”
隔了一会儿,一个女声沉声道:“常怀远,你果然没有死!”
这时,崔长风听到白茜珠传音入密的声音:“风哥哥千万别出声,这是我曾祖母。她要杀你,你千万不要出声。”
空气中又传来一个苍老的男声:“是,我没有死。”
崔长风一听,忙又传音入密白茜珠道:“这是我祖师到了,龙凤二仙见面了。”
白茜珠心念一转,悠地伸出手去,点了玉奴的睡穴。这一来,玉奴不到天亮或不蒙解穴,是不会醒的了。
黑暗的夜空中,传来龙凤二仙的对话。
风仙责问道:“你为什么六十年不回家?”
常怀远低声道:“我不能回家。”
“还是为了那些孤儿寡母?那些没有人要的人,竟比你的妻子女儿都重要?”
“这是一个原因,另外还有一些原因,我不能回家。”
“还有一些什么原因?是因为我骂你武痴?骂你野人?是因为我逼你去大内杀朱姓人?你就赌气六十年不回家?”
“不是,不是这些理由。”
“那么,你是相信了崔子健的含污之言,以为我真的受了朱梓临幸?你感到——”
常怀远连忙打断郭凤的话:“凤妹快不要说这个!怀远从来就没有将这个放在心中,也根本就不相信崔子健那厮的挑拨离间。我不能回家,没脸见你,那是另有原因!”
“那是什么理由?天下有什么理由可以使一个男人遗弃妻儿?是不是那小天魔女缠上了你?”凤仙忽然怒气冲冲,“你这没良心的狗才!我郭凤下嫁你时,你便又老又丑!这又老又丑的人公然还要在江湖中去追风逐月!常怀远,你的良心何在?”
常怀远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一声不吭?”
“凤妹心中有气,你就先骂个够吧。”
“我骂够了。”
“就骂这么几句?你就骂够了?”
“你要老身像苍夫、山婆一样,一骂半天?”
“怀远不敢,怀远谢过凤妹。”
“怀远不谢,你为什么六十年不回家?快快讲来!”
“怀远不能讲。”
“你这寡廉鲜耻的人,干了什么坏事不能讲?”
“凤妹,你为何硬要将怀远想得那么坏?”
“那你为何还不进?”
“我不能讲。”
“放肆!”公主将拐杖在地上震得山响:“六十年不回家,总得有个理由。不能讲?凭这一句话便想将六十年混过去?”
“讲!”
黑暗中一片沉寂,常怀远又沉默下来。
良久,常怀远才说:“凤妹,我们都是近百高龄的人了,往事已经过去,就让他过去吧!”
“常怀远。”
“在。”
“倘若你在家,是郭凤一跑六十年,你就不想问个明白?”
她骂完后,心中又暗笑,其实正巧是她自己一跑六十年!而且跑到兜率天宫芥子神湖去了!
“是。道理确是如此,但怀远不想使公主失望之后,更加失望,所以,怀远请公主恕罪,怀远不能讲。”
“该死!你真要逼老身出手么?”
黑暗中,常怀远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才听到他一声长叹道:“凤妹,你可记得武林中有龙仙之说?”
“那果真如珠儿传书所讲,与你有关么?”
“你见过龙仙没有?”
“没有。传说中这龙仙是南藏人,奇丑不堪入目。你怎会是龙仙?”
黑夜中静悄悄的,只有少数虫鸣。
良久,才听到常怀远呜咽的声音道:“怀远……变得奇丑不堪入目,所以……不敢回家。”
“这龙仙……果真是你?”凤仙的声音一下子颤抖不已。
常怀远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凤妹,怀远想告退了。”
“你……你还要到哪儿去?”
“怀远山居……独处惯了。凤妹,你便让怀远山居……独处……终此一生吧。”
“不!你站住!传说中的龙仙奇丑不堪,来历不明,却也只有六十年前战败归隐的五大魔头看见过。常怀远怎么会变得奇丑不堪?又怎会变成龙仙?这些都未弄明白。常怀远,老身今日非亲眼证实,死不闭目。”
“怀远已是伤心人,公主为何还要相逼?”
“常怀远,你道郭凤这一生过得快活么?郭凤随她师父进兜率洞练功,只想练成绝世神功,就出洞来杀尽仇人——朱元璋、崔子健、天魔女、五邪魔,不想进洞二个时辰,练了二个时辰的芥子神功,出得洞来,人间已过去了六十年!这算什么狗屁天意?为何要如此捉弄郭凤?六十年中,你在哪里?为何不进兜洞来找一找?常怀远,我难道不算伤心人?你为何要让我这伤心人死不闭目?常怀远,快将脸上的蒙巾与我取下来!”
“不!不!怀远死也不能!”
“为什么?”郭凤的声音里一下子充满了杀气。
常怀远道:“怀远离家时,再不济这夫妻间还有恩爱,还有想起来值得一笑的回忆。要是公主看见怀远这张脸……这张丑脸,只怕你连想也不愿再想怀远一下了。”
“常怀远。”
“怀远在。”
“你当郭凤是什么人?”
“怀远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郭凤是何等身份的人?这常怀远,哪怕便是变作一堆狗屎,也是郭凤的夫君。郭凤会因他变丑了,破相了,便弃之如履,另图新欢?郭凤天上人间六十年的活寡都守过来了,还有什么可变的,快取下蒙巾!”
良久没有声音。
忽然,黑夜中传来凤仙发出的一声惊叫,接着便是凤仙骇然颤抖的问话声:“你……你……是谁?”
“公主,这就是怀远……你的怀远……”
“你怎么会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六十年前,怀远在祁连山误食了腾龙珠,内力一下子增长了近三百年,却也……就变成了这样……满身满脸皆是鳞斑。”
“这……你找过医生没有?”
“医、毒双圣研治了三代人,都无法可治。”
“这可如何是好?”
“公主相信了吧?”
“相信了。”
“公主,你当你看见的不是常怀远吧。常怀远早在六十年前便已死了。”
“是。”凤仙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那样木然呆然。
“公主,怀远告退。”常怀远硬咽着说,声音在夜空中是那样凄凉。
“慢。”凤仙喝道,“你还要到哪里去?”
凤仙这时的声音已经镇定如常。
“怀远山居独处惯了,怀远回山去。”
“还回什么山?你有家在雁荡山,在宁波,在普陀山岛,你还不回家?”
“怀远不敢作此奢想。”
“我叫你跟我回家!”凤仙将龙头拐杖在地上一顿。“你听是不听?”
“我……不愿整天惹你心烦。”
“你不回家?你又要弃我母女,老身都认命了,你还做作什么?”
“怀远不敢。怀远只是怕惹公主心烦。再说,我这个样子,一入人世,便遭物议。怀远万死也不敢再累公主。”
凤仙想了想道:“不入人世也好。这样吧,我已在一年前将玉凤门迁至舟山岛外的普陀山岛。普陀山岛出去,那大海中有的是无人荒岛。有的荒岛,真如仙境。咱们便一走了之吧。”
好一会儿,才传来常怀远的声音:“怀远……感谢凤妹……恩宠。”
“这事就这么定了。”凤仙道,“传说你六十年前一招降服六大魔头,你用的是一招什么武功?”
“御剑降魔!”
“你不妨用这一招将半山腰偷听那人杀了。”
“是。”常怀远道。随着话声,只见一道银光飞起;疾如闪电向半山腰飞去,瞬间,只闻一声惨叫,从半山腰的一块岩石上滚下一个人来,已然身首异处。银光一闪飞回黑暗中常怀过的站处,悠然不见。
“好了,珠儿,你过来吧。”凤仙道,“跟你一起的那人是谁?”
白茜珠道:“是玉奴。”
“明明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呼吸,你还想瞒我?”
常怀远道:“那是我的徒曾孙。风儿,你也过来吧。”
白茜珠不等凤仙发问,便先问道:“曾祖母是什么时候到的?”
“三更。”
“可曾看见数百名黑道人物云集在这天柱山上?”
“没有。”凤仙道,“先见过你曾祖父再说其它。”
白茜珠走至常怀远面前,磕下头去道:“曾孙女白茜珠叩见曾祖父老祖宗,老祖宗你可终于回家了。”说着,凄然掉下泪来。
常怀远一见白茜珠这仪态万方的天人形象,顿将万千烦恼忘在脑后,呵呵笑道:“凤妹,怀远愚鲁,竟不明白人伦大常,远在任何尘世凄苦之上。白白失去了六十年的天伦之乐。风儿,见过你祖师母。”
崔长风叩拜下去:“徒曾孙崔长风叩见祖师母凤仙老前辈。”
“你便是新正义王?”凤仙却没有什么高兴劲,板着脸问:“你怎会和珠儿在这谷底?”
崔长风见凤仙声色俱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茜珠见状,急忙上前将下午被二三百名黑道人物围杀一事叙述一遍。说到三人垫气下落时,忽然若有所悟,一时呆呆地望着常怀远,又调头望着崔长风。这二人一般的装束,一般的功力,莫非竟有一般的遭遇?
凤仙问:“珠儿,你说的全是真的。”
“珠儿几时骗过老祖宗?”
“那玉女门的妖女竟敢对我玉凤门的人如此放肆?”
“曾祖母,你和曾祖父出海仙居,只怕玉凤门也就大难临头了。”
“老身将这一干人全部杀绝了再走!”凤仙大怒道,“怀远!”
“怀远在。”
“你与老身联襟江湖,将这些人杀完再走。”
常怀远尚未回答,白茜珠已经手一翻,以一把短剑对准自己的咽喉,双目流泪道:“曾祖母,你要杀就先杀珠儿吧!”
“珠儿不可!”二个老人同时大喊。
“珠妹不可!”崔长风也同时大喊。
“别过来,我有话说!”
白茜珠这么一说,三人闻言便不敢再动。
“曾祖母,你可记得,你这一生杀了多少人——进兜率洞前杀了多少人、出洞后又杀了多少人?”
凤仙一时无言以对。
“你从二十岁行道江湖,尚可说杀的是黑道人物,杀的是可杀之人。但你自从兜率洞出来后你一悲伤,便将气发在武林人头上,这时伤害的便多是不该伤害的人。曾祖母,你这般无端杀伐,可知玉凤门在江湖人眼中成了什么?江湖人怕你凤仙,可也只对你一人无可奈何,只因你是太祖皇帝的女儿,又是武功旷世的地仙。但你如今要和曾祖父一起出海,你若一去,这玉凤门二百多口人何以自处?曾祖母,自古以武力打天下,以仁心安天下。你为何非要为后人种下祸根不可?”
这一席话,声泪俱下,义正严辞,竟将凤仙说的哑口无言。
“曾祖母,小阎王等人围杀风哥哥时,曾出示了你的玉凤纸令。你又为何要杀风哥哥?曾祖母,曾祖父已经回来了,你就止住杀伐吧。”
风仙忽然柔声说:“好,珠儿,曾祖母一切都依你,你将剑拿开吧。”
“曾祖母,你说话可要算数?”
“你曾祖几时骗过你?”
“曾祖母一言九鼎,自然不会骗小孩儿。可你一旦怒气冲昏灵台,便没有什么能约束你的了。”
“难道你要逼老身发誓么?”
“珠儿不敢。但珠儿一想到五凤门二百多人无以自处,心中便凄苦异常,珠儿还是不如早早死了吧。”
“难道老身不再为难江湖人,这江湖人便能将前事一笔勾销了么?”
“只要曾祖不再为难武林人,珠儿自有办法化解这是非恩怨。”
“好,老身发誓,如再无端为难江湖人,老身不齿于人。
老身与你曾祖父出海以后,根本就不愿再见世人!”
白茜珠闻言,短剑铛地一声落地在上,双膝跪地道:“珠儿不孝,竟逼得曾祖母发出重誓,珠儿罪该万死。”
“起来吧。老身誓也发了,哪会再怪罪于你。”
“曾祖母,珠儿不孝,还有一事求曾祖母出海仙居前,替珠儿作主。”
“什么事?”
“珠儿请曾祖母先验看珠儿手臂上的守宫砂。”
凤仙大惊道:“这是为何?”
“珠儿和风哥哥,从无半点失于礼教的地方。但珠儿想请二位老祖宗为珠儿和风哥哥定了终身大事再出海仙居。”
“不可!”
“不可!”
“不可!”
三人异口同声地大喊。
凤仙是因为毫无准备喊不可。
常怀远是因崔长风有家室而喊不可。
崔长风是因其满身龙鳞喊不可。
白茜珠道:“风哥哥,你将蒙巾取下来吧。”
崔长风连退二步道:“珠妹不可!我……这脸……和祖师一样……不可示人……。”
白茜珠道:“我已知道了,我不怪你,你将蒙巾取下来吧。”
常怀远道:“珠儿不可任性,你可知道,风儿他……已有妻室。”
白茜珠大惊道:“风哥哥,你真的……已有妻室?”
崔长风道:“长风服食腾龙珠前,祖师怕风儿变丑……无人肯嫁,为免崔门绝后,便替我……安了家室。”
白茜珠双目盯着崔长风道:“风哥哥,你为何不早告诉珠儿?”
说着,眼泪又默默流下了双目。
崔长风垂下头道:“珠妹,我们一共只见过几次面,都只谈了寥寥数语。再说,长风……又哪里知道能蒙珠妹如此恩宠?叫我又从何谈起?”
凤仙此时变得异常柔和:“珠儿,此事权当从未发生,就揭过不谈了吧。”
凤仙转身又对崔长风道:“老身刚才发誓不再无端杀人,倒便宜了你。”
白茜珠忽然揩掉眼泪,跪在地上,坚定地道:“珠儿还是要请二位老祖宗为珠儿将这婚事定下。”
凤仙沉声喝道:“珠儿不可任性。这男子三妻四妾,倒没有什么。可他一脸一身皆是龙鳞,我便不嫌弃么?你曾祖父是先婚后长龙鳞,再说也老了。但你明知此事,却仍要坚持,就太没道理了!”
白茜珠道:“曾祖母刚才对曾祖父说的话,珠儿还记得。”
“什么话?”凤仙问。
“你说:‘郭凤是何等身份的人?这常怀远,哪怕便变成一堆狗屎,也是郭凤的夫君。’珠儿也是如此。珠儿一年前在兰州城老河口镇见到崔公子时,便为他的胆识勇所气服,早已属心于他。珠儿没有曾祖母那般身份可以自重,但珠儿又哪敢水性扬花?变心即变节。珠儿既已心属公子,便死也不愿再属他人。”
白茜珠喘了口气道:“再说,这玉凤门与江湖成见太深,能化则化,不能化解时,还难免兵戎相见。父亲武功不太高,祖母一人又独木不成林,母亲和我实在无力和武林。人一较长短。这玉凤门是个空架子。曾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