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方耀一个人往堂屋去了,却不料到得早了些,整间大屋子除了偶尔来往的丫鬟仆役,就只候着一个人,那是几乎被方耀所遗忘的,段锦凡的亲娘玲夫人。
方耀下意识就想躲。
这段家上下,他唯一害怕的便是这位夫人。三十出头的妇人看来尚且年轻美貌,说话软声细语,见了儿子便是哭哭啼啼的模样,方耀着实有些吃不消。
方耀没来得及躲,玲夫人却已经看到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颤声喊道:“凡儿!”
玲夫人也知道自从这个儿子受伤再醒来之后,他母子二人便很少相见。她只道母子两人都是不得宠的,老爷不喜欢他们常见面,自己便不敢维逆。可是这一趟听说凡少爷随着当家出去了,便四处打听,听说悦西那边打仗,当家便是冲着那边去的,将她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日夜都不安宁。
好不容易等到方耀回来,却一直没有去探望这个母亲。玲夫人不安心,下午便亲自去了一趟儿子的偏院,却听丫鬟说凡少爷留在了当家那边。玲夫人不敢去打扰,只能独自先到了这前院等候。
如今见到了儿子,而且这堂屋里只有母子两人,玲夫人再顾不得矜持,哭得梨花带雨,扑在儿子面前牢牢将他肩膀搂住。
方耀挣扎不得,只好扶着玲夫人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玲夫人却依然当他是个孩子一般,搂着儿子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一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只顾自己抽泣。
就这般楼抱着哭了许久,母子俩也没说上两句话,陆陆续续来了旁的人,玲夫人总算是松开了手。
方耀见她忍住了哭声,脸上还挂着泪水,终是不忍心,抬起手来用袖子帮她将挂在脸上的泪珠擦去。
这一幕恰好落在前后进来的段诚段义兄弟眼里,段诚笑笑不语,段义则走过来一拍方耀肩膀,“扶你娘入席了。”
依然是两张宽阔的圆桌子,女眷自坐了一桌,另一桌全是段家的男子。段诚被请着入了主席,其余人各自围坐。
方耀右边挨着许久未见到的二哥锦云,左边则是幼弟锦堂。
段诚端起酒杯起身,说了一番场面话,与众人共饮了这第一杯酒,接下来便让大家动筷子,莫要等酒菜凉掉了。
段锦堂拉扯着方耀衣袖,指了圆桌对面的蒸鱼,“凡哥哥,我要吃。”
方耀只得站起身来,帮段锦堂夹了一筷子,送到他碗里。
段锦堂拿起筷子,戳得汁水四溅,方耀又不得不让丫鬟拿了干净布巾来,帮小少爷擦嘴。
一家人许久没有团聚,这一席饭吃得还算热闹。酒过三巡,方耀突然听得一直安静寡言的段孝对段诚道:“当家,有人给锦鸣说了门亲事。”
一桌人的注意都被吸引了去。
段忠笑问:“哦?是哪家的姑娘?”
段孝道:“是城西的徐家小姐。”
“徐家?”段忠道,“也是大户人家,算得上门当户对。”
段孝点点头,“那姑娘论家世,绝对配得上锦鸣。”
段诚笑着摇摇头,“家世并不重要,关键是那姑娘人品如何?”
段义道:“我倒是听说那徐家小姐温柔委婉,是个大家闺秀,模样却是没见过,总该让锦鸣见上一面,再做定夺。”
段诚抬头看向段锦鸣,“如何?”
段锦鸣连忙道:“一切由当家和父亲来做主,孩儿愿听吩咐。”
段义抬起手上筷子指指段锦鸣道:“那么规规矩矩做什么?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不用勉强。你爹的意思不敢维逆,还有当家出面给你做主。”
段诚挡下段义的手,笑道:“你可别陷害我,我也是听从二哥吩咐的,锦鸣的婚姻大事,还容不得我来做主!”
桌上众人闻言,都大笑出声来。
笑声过去,听得段忠对段诚道:“那我锦云和锦凡的终生大事,也要托当家上心了。”
段诚含着笑,目光从段锦云身上扫过,又落在方耀身上,正要说话,听到段义道:“大哥,锦云还好说,锦凡未免急了些。你这操心太远,不妨连锦堂的事也一起办了,将来也好省心。”
段锦堂听见自己被点到名,睁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大声道:“我不要!”
段义闻言大笑,逗弄他道:“你还不要?你知道要让你做什么?”
段锦堂脆生生应道:“我不要娶媳妇儿!”
这话一出口,一桌人顿时笑开,都顾着逗弄段锦堂,倒将方才的话题就这般揭了过去。
当晚段诚似乎喝得有些过了,散席时显出些醉态来,是被丫鬟们给扶回去的。
方耀却是头脑清楚,一直看着段诚离开了,才一个人回去自己的小偏院。
回来时,紫纱已经帮他铺好了床,房间里的暖炉也正烧得温暖。紫纱帮他脱下披风和外衫,方耀已经坐到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了,突然道:“紫纱,我有话问你。”
紫纱闻言道:“少爷你说。”
方耀想了想,说道:“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他拒绝了你,你以为他不喜欢你。可是后来你发现,他可能还是喜欢你的,只是不愿接受你,应该怎么办?”
紫纱瞪大眼睛,“凡少爷,你有喜欢的姑娘了?”
方耀奇怪道:“我没说是我。”
紫纱轻笑道:“那是谁?”
“是……”方耀顿了一下,“你不认识的人。”
紫纱只以为他害臊,也不再笑他,将方耀的外衫挂在床边上,问道:“为何不肯接受呢?”
方耀想了想,道:“也许是他有所顾虑。”
“顾虑?”紫纱挂好了衣服回到床边,帮方耀把脚边的被子裹紧,“顾虑什么?莫不成是门户之见?”
方耀道:“是吧,可以这么说,门户之见。”
紫纱问道:“那少爷你有多喜欢她呢?”
“我?”方耀怔怔道,“我也不知道。”
有多喜欢呢?不是什么生死相许非君不可,只是点点滴滴的心动慢慢渗透进了这颗心里。他从没说过也不埋怨,可是孤零零一个人落在这个异世,父母是别人的父母,兄弟也是别人的兄弟,唯有段诚那个人,明知道他叫做方耀,还是要对他好,让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产生了那么一些依恋。
方耀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段诚,紫纱自然更不知道。紫纱本就是个还未出嫁的小姑娘,哪里懂得那么多的情情爱爱,她所有知道的都是从坊间传说听来的。天真的少女自然认为爱情是人间最不可割舍的感情,怎么可以轻易就说放弃,于是她对方耀道:“既然喜欢,那就一定不该放弃。”
“不该放弃吗?”
紫纱点头,“没有努力过,怎么可以放弃。既然是喜欢对方的,她退缩了你就更不能退缩!”
方耀看着被子上的绣花发愣,心里却在反复思索着紫纱的话。
紫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凡少爷你人那么好,你只要对那个姑娘好,她一定没有办法拒绝你的。”
方耀问道:“那我该怎么对他好?”
紫纱被问愣了,她哪里知道一个年轻男子该如何对女子好,想起来有些脸红,却还是乖乖应道:“多陪陪她,送些礼物总是没错的吧,少爷,你别问我了,我也不知道。”
方耀睡了下来,紫纱帮他把被角掖好,才端着烛台出去了。
第 32 章
紫纱那一席话确实是上了方耀的心头了。
他的前世生活环境太单纯,从校园直接走进了兵营,然后再没能出来过。他没有追女孩子的经验,自然更没有追一个大男人的经验。方耀知道自己从小算不上什么聪明人,这些心思想起来实在是太费脑筋,他盘算来盘算去,只能想着我若是对他好,他总是能感觉到的。
段诚是如何也不会想到,就这么一夜之间,方耀本已沉寂下去的心思又被紫纱那小丫头说得活泛起来。
第二天天未亮,方耀就已经起身恢复了他的日常训练。紫纱一边帮他绑头发,一边打着哈欠道:“才刚回来,凡少爷也不歇几天么?”
方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应道:“已经歇了很久了。”
那些赶路的日子,在方耀看到都是在休息。
段诚也没歇着,一大早醒来就在段锦鸣的陪同下进了城里,听掌柜给他细细梳理一整年的收支账目。
方耀跑完步回来,沐浴更衣,收拾干净了也跟着去了许城。他本意是要去寻段诚,进了城却被热闹的年货街市吸引了注意,于是便一路走走停停,到了铺子时已近正午。
那时段诚正与段锦鸣商量着去对面街的小馆子吃午饭,从内屋出来,一抬头便是一怔。
街道中间,白衣少年长身玉立,轻风间衣炔翻飞,脸上覆着一张雪白的面具,被散落的长发遮盖近半,只余双目一点墨黑,嘴唇一抹鲜红,仿佛入世仙人,一时竟不知天上人间。
也许是段诚愣怔的时间太长,段锦鸣轻声唤了他一声:“当家。”
恍然回神,段诚只觉心跳不已,难以克制抬脚往店外走去。
方耀取下面具,拿在手上晃晃。
段诚一直走到方耀面前站定,问:“什么东西?”
方耀道:“面具。”说着,将手中面具覆盖到段诚脸上,面具里面还带着湿意,是方耀呼吸间气息凝结而成的,触碰到皮肤便令段诚觉得有些麻痒,忙抬手握住方耀的手腕,让他将面具拿开了些,道:“既然来了,一起去吃饭吧。”
方耀看向段诚身后,发现除了段锦鸣,还有个瘦高青年。方耀曾见过他一次,还有些印象,是白管家的儿子,似乎是叫白重天的。
白重天向方耀略躬了身子,问候道:“凡少爷。”
方耀回了一个礼,“你好。”
段锦鸣跟上前来,对方耀笑道:“锦凡,怎么来了?”
方耀道:“来看当家。”
这答案听得段锦鸣一愣,段家内外年轻子侄哪个不想讨好接近段诚,如此直白的说法却还是第一次听见,好一会儿段锦鸣才能勉强笑道:“锦凡可是有心了。”
段诚站在一旁,闻言笑道:“那我真是受宠若惊。”
段锦鸣只能陪着笑笑,不好再说什么。
段诚道:“既然这样,今天中午三叔请去锦玉楼吃顿好的,都不用跟我客气。”
便是整个许城,也再难找出第二家锦玉楼一般气派的饭庄,雕栏画栋,飞檐斗拱,中间一个宽敞天井,直有四层楼高,漆木长梯层层而上,其间只见店家小二跑得热闹,手里端着饭菜,色泽鲜亮,香味四溢。
段诚方一踏进锦玉楼大门,掌柜便亲自迎了上来,“段三爷,真是稀客!”
段诚笑道:“安排个清静点的房间。”
掌柜连声应道:“好、好,三爷这边请。”
掌柜叫来机灵小二,领众人上了三楼,寻了靠近角落的清静房间,请他们进去坐了。
段诚接连点了十来样菜,问其他三人还有什么想要的。
白重天道:“当家,这些菜我们怕是都吃不完,还是少些吧。”
段诚摇摇头道:“不怕,都上来吧。再烫一壶你们这里有名的花雕,一起送上来。”
等小二下去,段诚对方耀道:“你试试这里的菜,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常来。”
方耀端起茶杯,浅浅抿一口,“你陪我来吗?”
段诚笑道:“不怕,即使我不来,也都记段三爷账上。”
段锦鸣闻言,也笑道:“也就锦凡才能如此待遇。”
段诚看向段锦鸣,玩笑道:“你是兄长,得让着弟弟。”
段锦鸣笑着应道:“自然。”
小二敲门上菜,精致菜点摆了满桌,温热的花雕酒香扑鼻,味道醇厚。
这一顿饭吃得还算热闹。
只是在酒菜过半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小声的敲门声。
“什么人?”段诚问道。
一个柔弱的女子声音传来,“各位客官想听小曲吗?”
段诚道:“你进来。”
房门被人推开,进来一个清秀女子,手里抱着琵琶,福了福身,目光在桌上众人轻扫一圈,最后看向段诚,问道:“客官想听什么?”
段诚看了看那女子,道:“你随意唱就好。”
女子点头应是,扶着琵琶缓缓弹奏,吟唱出轻快小曲。那女子声音清脆,小曲唱得委婉动听,莺声呖呖别有腔调。
方耀抬头看向段诚,见他目光含笑听得仔细,神情间显然是很喜欢的。不由忆起豫北云烟阁那位涵清姑娘,也是弹得一手好琴。段诚似乎很喜欢擅长乐艺的女子,对这琴声曲调情有所钟。
弹琴方耀是不会的,唱歌——方耀突然忆起几首军歌,都是慷慨激昂气势如虹,与这轻声细语的小调却是大相径庭。
女子唱完,段诚慷慨打赏,递了块碎银子过去。
那女子千恩万谢,抱着琵琶退了出去。
段诚回过头来,才见到方耀一直看着他,若有所思。
“如何?”段诚问方耀道。
方耀疑惑道:“什么?”
段诚笑道:“问你这里酒菜如何?那位姑娘曲声如何?”
方耀淡淡应道:“还好。”
段诚见他似乎没怎么上心,便也不再问,只是道:“吃了饭我叫人送你回去。”
方耀停下筷子,“我为什么要回去?”
段诚道:“不回去就陪我对账,一本一本的对,不许反悔。今天对不完,明天接着对。”说完,微笑着朝着方耀碗里夹了一块烧肉。
方耀听得一愣,犹豫道:“我自己认得路,我下午自己回去。”
段诚轻笑道:“都随你。”
第 33 章
段诚既然不愿意让方耀陪着,方耀也不坚持。吃完饭,他与段诚一行人道了别,自己又在许城闲逛一番,便先行回了庄子。
段诚则是与白重天、段锦鸣回去铺子里,继续翻看账目。等到回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白少峰在前院等候段诚回来,扶着他下了马车,道:“当家先回去院里歇着,我让厨房做了些点心,趁热给你送过去。”
段诚点点头,对白少峰道:“给鸣少爷那边也送些过去,重天今天也辛苦了,都回去歇着吧。”
段诚往里走了一截,对众人道:“都散了吧,不用跟着了,我自己回去。”
等人群散尽,段诚才放慢了脚步,有些疲惫地揉揉额头,沿着黑暗寂静的小路往内院走去。
冬日的夜晚更比白天湿寒,天际挂着一轮弯月,阴测测却没什么光亮,更添冷清。
快过年了,全国各地的账目都陆续送到了许城,这些都需要段诚亲自过目。尽管有段锦鸣和白重天帮忙,一整天下来却还是看了不到三分之一,身体已是极尽疲倦了。
段诚有心想让方耀也接触一些生意的事情,却知道方耀不感兴趣,总是不忍心勉强他。恰是被段锦鸣那句玩笑话说中,只有对着方耀,段诚才会毫无原则的心软。
暗夜的庭院中,突然飘过若有若无的歌声。
段诚停下脚步,在黑暗中细细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循着小径慢慢走过去。
方耀穿着白衣,坐在院中一株茂盛大树之上,脸上依然带着白天那个面具,嘴里不甚清楚地哼着小曲。
段诚站在树下,仰起头看向他,那一身白在黑夜中甚是夺目,雪白与鲜红交错的面具到了这夜晚,倒不似神仙更似鬼魅了。段诚细细听了许久,却没能听清他在唱什么,曲不似曲,调不成调,嘴里吐出的词也是含混不清的。
段诚终是忍不住,笑问道:“你在唱什么?”
歌声稍微停顿,接着又开始那不成曲调的吟唱。
段诚道:“我听不明白,你把词念给我听。”
方耀停了下来,低头与段诚对视着,说道:“记不清了,下午跟紫纱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