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丫鬟转身快步跑开了。
方耀看了看手上的蛇,干脆将它扔在廊椅上,径直走了。
可惜还没回到小院,被人在一个偏僻小径拦了下来。
段锦禾似乎昨晚喝了不少,说起话来还隐隐能闻到酒气,他凑近了方耀,推着他的肩膀,问道:“听说你杀了我的小青?”
方耀偏开脸,平静应道:“我不知道那是你养的蛇。”
“不知道?”段锦禾冷笑一声,“锦凡啊锦凡?胆子越来越大了啊?”
方耀没有应声。
段锦禾突然伸手擒住方耀下颌,“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方耀本可以避开段锦禾那一下,却没有动。等听到段锦禾那句话,不由抬眼看他。
段锦禾一只手抚上方耀额头红痕,“啧啧”两声道:“再在你脸上留个疤我是舍不得,可是让你和你娘在这家里没有好日子过我还是办得到的。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方耀手指捏紧,触到后腰的匕首,然后顿住。
段锦禾看他双瞳闪亮,脸颊微微泛红,瞬间心里一动,竟就这样凑上前去想要亲在他嘴上。
方耀终究没有拿刀,左手勾拳击中段锦禾的小腹,在他吃痛弯腰的同时,右手捏住他的咽喉。
方耀的近身格斗一直水平中等,但是他明白,当一个狙击手需要近身格斗的时候,说明已经是在生死的瞬间,很可能你的战友已经都不在了。所以他的搏斗路线一直是简单明快,务求两招致人于死地的。
被方耀捏住咽喉,本是件要命的事情,可是段锦凡这副身体,招式再精妙也力气不足。
于是在方耀听到一声怒喝“住手”的同时松开了手,段锦禾也只是跪伏在了地上,捂住喉咙用力呛咳。
方耀看向来人。
气急败坏向他走来的是段忠,跟在后面神色凝重的是段诚,段诚旁边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则是段府的管家,姓白,名少峰。
段忠几步走到跟前,先是蹲下去查看段锦禾伤势,随即一脸愤怒起身,一巴掌扇向方耀。
方耀本来想挡,手臂都抬了起来,听到段诚沉声喝道:“锦凡!”
于是动作一缓,被段忠扇了个结实,脸颊顿时高高肿起来。
段忠还想再扇第二巴掌,被段诚拦了下来。
段诚扶起段锦禾,让白少峰唤人来扶他回房间,同时也嘱咐人去找大夫来。
等段锦禾被人送走,段忠仍是一腔怒气,斥道:“小混蛋!究竟对你大哥做了什么?”
方耀默然不语。
段诚语气严肃,“为何要伤哥哥?”
方耀总算是缓缓开口:“他先动手,我自保。”
段忠哪里听得进去,骂道:“他是哥哥,教训你是应该的!你有什么资格对他动手?没教养的东西!”等骂完,又念及段诚在身边,强压了怒火,对段诚道:“当家,你看看怎么处理吧?”
段诚看着方耀,微皱了眉头,吩咐白少峰道:“白管家,送凡少爷去禁闭室,关上三天。”
方耀被两个护院带走,他没有再反抗,一路都很沉默。
所谓禁闭室在段家庄园的深处,人际罕至的一个小侧院。整个院子只有那么一间房子,似乎是铁筑的,只一道小天窗和一扇密不透光的门。
方耀被关进去的同时,铁门就从外面锁住了。这房间只一个马桶、盖着盖子放在角落;还一张木床,床上放了被褥枕头,虽然破旧,却也还干净,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方耀一点不嫌弃环境,往床上一躺舒适地闭上眼睛,心里感慨这毕竟还是关押少爷的牢房。
方耀就这样躺着什么都不做,也能平心静气等待一天过去。而且这房间虽小,还能做做伏地挺身什么的,倒也不是完全无所事事。
到了吃饭时候,那铁门下面就会推开一扇小窗,有人送饭菜进来。饭菜也和平时没有多大区别,等方耀吃完,就会有人把碗筷收走。
这日子对方耀来说,其实是一点不难过的。
等过了一整天,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段诚走了进来。
那时方耀正躺在床上,玩弄着手上的小刀。
段诚在床边坐下,拍拍方耀的腿,“起来。”
方耀于是坐了起来,唤道:“当家。”
段诚轻轻点头,然后从怀里取了个小瓷瓶出来,翻转瓶身往掌中倾倒出些淡黄膏体,用手指沾了,打着圈抹在方耀脸上。
方耀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只觉得脸颊热辣辣泛疼,并不知道脸上还红肿得可怕。
药膏有些凉,可是手指按在脸上却是很疼。方耀没有作声,只微微眯了眼。
段诚给他上好药,把瓷瓶放在了床头,突然说道:“你不是锦凡。”
方耀一怔。
很快便听到段诚笑了出声,“不过不是锦凡又会是什么人呢?”
方耀不明所以看向段诚。
他依然微微笑着,道:“从我回来,老四跟我提到你,我就有些奇怪。一个人撞伤了头转了性子不是不可能,可是再怎么转性子,终究还是能找到以前那人的影子,习惯这种东西比起记忆恐怕还要牢靠。可我跟你说话,却总觉得是面对另外一个人,你知道吗?你说你没了记忆,可是你连锦凡的习惯也丢了,他的神态他的爱好他的小动作,你完全没有。你不多话不圆滑,可是又滴水不漏将自己保护起来,你的脑袋里不是你所说的空白一片,反而装了很多东西,我们所不熟悉的东西。”
段诚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可是我说你不是锦凡,又会是什么人呢?你可不可以自己告诉我,让我知道你到底是谁?”
方耀缓缓开口:“如果我说我就是段锦凡呢?”
段诚道:“那你就是,我相信你。”
方耀摇摇头,低低笑了一声,“你有时候很像我一个朋友,我从来不会骗朋友。你说得对,我不是段锦凡。”
段诚蓦然睁大了眼睛,看向面前的人,“你不是?”
方耀说:“我叫做方耀。”仿佛是长久压抑后的释放,方耀觉得话一出口,心里突然轻松了不少。
段诚却喃喃道:“你不是锦凡,那么我们的锦凡呢?”
方耀想了想,认真回答他道:“大概是丢了吧。”
方耀依然是被关足了三天才放出来。
那日段诚还有话问他,他却不肯说了,最后躺在床上轻声道:“话说多了,累。”
出来那天是段诚在门口接他,他本想回去洗澡换件衣服,段诚却不允许,让他随着他去探望段锦禾。
方耀道:“他咎由自取,与我无关。”
段诚道:“你既然以锦凡的身份活着,就应该尽锦凡的义务。他是锦凡的哥哥。”
方耀站定了,最终无声叹息道:“我想先洗澡。”
段诚开口召唤跟在后面的小厮,“去备水,凡少爷去我那里沐浴。”
小厮勤快地跑厨房将热水打到段诚的内院,还去了一趟段锦凡的小院子,让紫纱取了一套干净衣服来。
方耀倒是无所谓,只要能洗澡哪里都好。隔着一堵屏风,段诚斜斜倚着椅背,坐在窗边翻看账本,书页翻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方耀坐进桶里,舒服地往后仰去。
段诚头也不抬,只听着屏风后面哗哗水声。直等到方耀沐浴完毕穿上衣服,披散着头发绕出来。
段诚招手唤了丫鬟帮他梳头发。
等全部梳理好了,段诚放下手中账本,“这下可以跟我去了吧?”
第 8 章
方耀跟在段诚身后走出了段诚的院子。
帮他打理的丫鬟不比紫纱了解他,给他梳了个松散发髻,一头长发大多还是披散在肩上,多了几分懒散的感觉。
也不知道紫纱那小丫鬟想些什么,听到送衣服去当家那边院子,便把当家送方耀的玉笔挂在了腰带上一起送来,此时系在腰间,随着走路轻轻晃动。
段诚道:“这本是给锦凡备的礼物,你不喜欢吧?”
方耀低头看了看腰间,道:“不会,挺好看的。”
段诚笑着摇摇头,“确实不适合你了。你知道现在的你像什么吗?”
“什么?”
“一柄剑,平时将所有锋芒藏在剑鞘里,一旦出鞘,便是血光闪耀,锋利无比。”
方耀嘴角竟然微微翘了翘,“你说得对,我本来就应该是一把武器。”不问缘由不惜生死,他们队伍里每一个人的存在,就是作为一把武器,完成任务。
丫鬟和小厮都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方耀与段诚并肩走着,不急不慢。
等到了段锦禾住的院子,段诚停下来落后一步,对方耀道:“你去吧。弟弟该说的话都说到,就行了。”
方耀上前,唤了丫鬟敲门。
段锦禾在床上躺着,喉咙那处抹了一层黏糊糊的药膏,作消炎去肿用的。他说话声音还嘶哑得厉害,多说两句便一头汗水。
段诚站在房门口没进去,方耀走到床前,离了两步远便不动了,打量着段锦禾的神色。
段锦禾苍白着脸,先是嘶哑着唤了一声:“当家。”
段诚道:“休息吧,别说话。”
段锦禾才勉强笑了笑,看向方耀目光闪烁不明。
方耀道:“大哥,对不起伤了你。”
段锦禾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来,然后招手示意床边丫鬟扶自己起身,半躺在床上。
段锦禾这才嘶声道:“兄弟间一场误会,说什么对不起。倒是听说你被关了三天,吃苦了吧?”
方耀摇头,“你还是休息吧,不打扰了。”
段锦禾牢牢盯住方耀的脸,沉默片刻,才道:“也好,这便不送了。”
方耀与段诚出了院子,沿原路慢慢回去。
方耀道:“何必?你看我们都在做戏而已。”
段诚笑道:“活着谁又不是在做戏?段家只是个小戏园子,以后你走出去,这家国天下才是大戏园子。”
方耀停下脚步,这还是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有人告诉他走出去。可是走出去是去哪里?方耀有些迷惘,他一直在想要离开段家,可是离开了段家去哪里,却始终想不清楚。
在花园与段诚分开,方耀一个人回去自己的小院子。
紫纱与紫萝已经盼了三天,总算是把凡少爷盼回来了,顿时满院笑声与埋怨声。
方耀在院中坐下来,紫纱给他倒了杯热水放在石桌上,两个丫鬟围着他都不肯走。
方耀见她们开心,心情也很是不错。
突然,紫纱说道:“昨天云少爷那边给你送了两本书来。”
方耀“哦”一声,“什么书?”
紫纱从方耀房内取了两本书来放在桌上,方耀先拿起一本,翻了两页,发现字也认不全,于是换了一本翻开看看,才都放下了问道:“讲什么的?”
紫萝凑近了看内页的字,道:“像是佛经吧。”
“佛经?”方耀哪里有心看那些东西,他书读得不多,后来进部队因为任务的关系,英文学了几个,古文可是从来没看过。
段锦云为什么会送佛经来,方耀并不是太明白,只能遣紫纱去回复道他自会修身养性,不会招惹麻烦了。
一转眼便是中秋。
段家仍是在前院设宴,只是这中秋宴也是赏月宴,不似上回家宴那么几个大圆桌摆起来,而是换了小案几,各人一个小软凳对着案台,一边赏月一边吃月饼。
段家两位嫁出去的小姐也偕同丈夫儿女一起回来了,院子里顿时添了好几个孩子,唧唧喳喳疯跑打闹着。
方耀见段锦堂追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在桌椅之间穿梭,女孩“咯咯”笑着,跑到段诚身边往他身上一扑。
段诚忙伸手将她接住,搂在怀里,笑着喂她吃个糕点。
段锦堂跺脚道:“三叔,我也要。”
小女孩笑着伸手抱住段诚的脖子,道:“三爷爷,不给他。”
方耀伸手拿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只觉得糯糯的甜。他看向旁边的段锦云,后者正抬头望向天空一轮明月。方耀于是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问道:“那个女孩子是谁?”
段锦云低头,看向方耀所指的方向,道:“大哥的女儿,羽婷。”想了想又道,“想必你伤愈之后还未见过,上回家宴她和大嫂似乎都不在。”
方耀只点了点头,他倒是没想到段锦禾这人已有妻女。
因为段锦凡的身份,在这段家从未有人想过要给他介绍每一个人,他只能自己观察,猜测个大概。
段诚将段羽婷放下来,又喂段锦堂吃了块糕点,让他们自己去玩。
面前案几上依然是有酒有菜,喝与不喝但凭个人乐意。段锦云斟了一杯酒送到方耀面前,道:“可以试试,是桂花酒。”
方耀凑近闻了味道,确实酒香中蕴含着桂花的香甜,于是尝了一口,然后一杯饮尽。
段诚也一直在喝酒,或者自己或者旁边的人帮他斟满酒,他就拿起酒杯一次喝得干净。
等到夜深人散的时候,方耀刚起身,被段诚叫住了。
段诚站得很近,脸色如常但是呼吸间带着桂花甜的酒香,他问方耀:“这酒如何?”
方耀只喝了一杯,却还是脸颊飞红,想了想说道:“还好。”
段诚笑说:“这是我院里的珍藏,就得了你还好两个字,可真是有点委屈。”
就说了两句话,再回头时前院里人已经散尽。
段诚遣了丫鬟仆役,道:“我跟凡少爷散散步。”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明媚月色,往内院缓缓走去。中秋的月圆润而明亮,银白的光芒将花园四处都照得清晰可见,甚至还能看到荷塘中缓慢游荡的几尾锦鲤。
段诚停了下来,笑道:“月光太亮,就连鱼也不肯睡觉了。”
方耀在他身边站定,也低头看荷塘的游鱼。
方耀道:“这鱼很漂亮。”
段诚闻言转头看向方耀,目光明亮,“喜欢么?要是喜欢的话三叔给你抓一条?”
方耀还未来得及拒绝,段诚竟然翻过围栏,踩进了水里去,真用手去给方耀兜那荷塘里的锦鲤。
毕竟是有灵性的生物,段诚抓了几下,那鱼都从他手里滑开了。
段诚像方耀招手,“来帮我。”
方耀摇头,然后说道:“你似乎对我有兴趣是吗?”
段诚在月光下,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
方耀却依然平静说道:“那是因为你在提防我,你对我很亲热,让我失去戒心,而你就可以一步步渗透我的防线,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种侦查技巧我不擅长,但是我学习过。”
段诚拍拍手,后退一步靠在围栏上,轻笑道:“何必这么滴水不漏?年纪轻轻的为人处世却一板一眼,一点不讨人喜欢。”
方耀站得笔直,“我已经二十六了。”
段诚长长叹了口气,“你说的一点不错。我对面前这个叫方耀的人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因为锦凡,我根本就不会容许一个陌生人住在段家的大院子里。过完中秋我就该走了,如果你不能让我放心,我怎么敢轻易离开?”
方耀沉默着。
段诚微微弓起身体,双手在面前水里一抄,真捞起一条鱼来。他笑着捧给方耀,“说了给你抓一条,就一定不会食言。”
第 9 章
方耀枕着双手趴在桌前,看着那一尾金黄锦鲤在青花底的瓷缸里游曳。缸里还漂荡着两株水草,都是紫纱去荷塘里采来的。
紫萝站在方耀身后,看他看得出神,小声道:“这鱼普通得很,哪里值得抓回来用缸子养着。”
紫纱用手肘撞她,“你知道什么!这是当家叫人送来的,自然不一样。”
方耀动也不动,懒洋洋说道:“你们不懂。”
两个小丫头心里不服气,却都不说话了。
方耀突然想起什么,双手撑着直起身子,问道:“当家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