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诚竟然还虚弱地对着他无声笑了笑。
方耀握刀的手紧了紧,然后又放松身体静下心来等待。
那些搜索的人没有找到他们,脚步声渐渐远去。
方耀耐下性子等待,一直到天色将黑,确认再没听到一丝动静,于是才拉了段诚起身。
段诚一动,就觉得腰背剧痛,脚下一时无力竟踩到颗流石,身体往后一栽就要往山坡下滑去。他下意识握紧了方耀的手,竟带着方耀一起往下滚落。
方耀抓了一把身边树枝,却没能阻住去势,树枝在手中折成了两段。如果没有段诚,方耀还能稳住身体平衡,找个支撑点停下来。但是段诚已然是强弩之末,失了力气往下滚落,方耀一只手难以稳住他身形,干脆自己也放弃了挣扎,手在山坡上一撑,借力道落在段诚身边,伸手将他头揽在怀里护了起来,然后将自己的身体蜷起来,头也埋低,两人拥缠着一路碾过杂草灌木滚到了山谷底部。
段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连疼痛都没能察觉过来,再抬头时就见到自己正伏在方耀身上,而头则埋在他胸口,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声,稍有些急促,但是很有力。
段诚撑起上半身,去看方耀的脸,“你没事吧?”
方耀摇摇头,山坡多是草地,一路下落没有碰到石头也无树干遮拦,安然无恙也算是幸运。
段诚翻个身坐在地上,精疲力竭地喘着气。
方耀起身,发髻在滚落中松散开来,他干脆把发带扯落,又将撕裂开的衣袖扯下一截,用碎布条将剩下一截扎紧在手臂上。
段诚还未起身,方耀居高临下看着他,只见到段诚脸色苍白冲他笑笑,“我的右腿好像没了知觉。”
方耀微微皱了眉头,蹲下身来。
段诚的右腿上有一条长口子,划破了裤子,渗出血来。方耀抬手捏了捏他的腿,然后看他,他无奈摇摇头。
方耀跪坐在他腿边,抬起他那条腿,将裤子掀开,见那伤口还在流血,只是看来虽然深长,却并不像伤着经脉的样子。方耀抬头,望下两人滑落的山坡,道:“像是被那灌木割的。”随后又继续道:“放心吧,这野地草木带了些药性,你的腿应该只是暂时失去知觉,没有废掉。”
段诚依然带着笑,“那就好。”
方耀突然埋下头去,用嘴含住那处伤口吸吮。
段诚吃了一惊,想要把脚缩回来,方耀的手却将他钳制得紧,没能挪动丝毫。
伤口很长,方耀口唇沿着一路向下,段诚腿上毫无知觉,却能看到他淡色的唇被血染得鲜红,竟添了几分艳色。
方耀吸出毒血吐掉,然后起身解开外衫,将雪白中衣撕下一片来,复又蹲下身给段诚把伤口包扎好。
方耀觉得唇舌有些发麻,走到山谷中间浅溪边上,捧一把水漱了口,接着回到段诚身边,道:“先离开这里,找个地方过夜。”
段诚撑在地上想要站起来,无奈右腿丝毫不能动作,尝试了几次才勉强靠左腿站直了。
方耀不再多话,微弯了膝盖将段诚背到背上。
段诚本来就比方耀高出一截,双腿仍是拖在地上,苦笑道:“你还是扶着我走吧。”
方耀不答,双手托住他膝弯,将他背得高了一些,然后沉默着往前走去。
山谷随着两边山坡汇聚,逐渐狭窄起来,到最后只余下一条溪道,两岸被山壁所夹皆是杂草树木。
方耀便淌着溪水前行。
段诚在他耳边轻声道:“累了吗?歇一会儿吧。”
方耀不答,仍然步伐坚定往前走着。
段诚叹了口气,湿热气息扑打在他耳后。方耀身体微不可察轻晃了一下,耳朵开始泛出绯红的颜色。只是此时天色已黑,段诚没能看到。
走了足有一个时辰,方耀在溪道旁边山壁发现一处洞穴,虽然狭小却还算干燥,足够两个人容身。
方耀背着段诚过去,将段诚放在地上。
段诚坐下来捏了捏已经恢复些许知觉的右腿,却见到方耀没有坐下来,而是又往山洞外走去。
段诚不由问道:“去哪儿?”
方耀道:“找柴生火。”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段诚这才觉出疲惫来,身体整个仿佛散了架一般,后腰那处瘀伤更是连碰也不敢碰。他强撑着没有倒下去,而是坐直了身体等方耀回来。
方耀回来时,带了一捆枯枝断木,甚至还有几个新鲜果子。他把果子扔给段诚,然后道:“将就吃吧,这时候逮不到猎物了。”
段诚本来想问你吃了吗?却见到方耀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个小袋子,从里面取出火石和火绒来。
段诚微微有些惊讶,“你随身带着这些东西?”
方耀取出短刀把枯枝砍断,“嗯”一声,却是头也不抬,“叫紫纱帮我准备的。”
不只生火的东西,甚至还有针和缝线,都是贴身带着的。
方耀在山洞中间升起一堆火,在段诚旁边坐了下来。
段诚把剩下的两个果子递给他,方耀摇头,“我吃过了,你吃吧。”说完,他把湿透了的鞋袜解下来,用木头架着,支在火边烘烤。
段诚见到他一双脚白得晶莹剔透,就这么放在地上沾染灰尘突然觉得可惜,于是握住他一只脚,掀起衣摆想给他擦干净。
不料方耀猛然缩回脚去,然后冷声说道:“别碰我。”
段诚见他面色冷淡,手却不由自主握紧,于是低头轻笑一声,“好,不碰你。”
方耀暗自皱眉,这段锦凡竟是身上无一处不敏感,打斗杀人便也罢了,却根本受不得段诚这种轻柔暧昧的碰触。
段诚见他发愣,于是问道:“为何你会在这里?”
方耀抬眼看他,缓缓从怀里抽出段义交给他的信封,伸出手指递到段诚面前,“送信。”
第 14 章
段诚微怔,接过了方耀手上递来的信,一边拆开一边问道:“老四让你来送?”
方耀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段诚“哦?”一声,看着信上的内容,沉默了下来。
方耀安静坐在一旁,借着火光看到段诚的脸上有几分凝重,他也不问,只拿了一根木棍,将火挑得旺了一些。
段诚看完信,便将信纸凑到火焰边上,烧成了灰烬。然后抬头看向方耀,问道:“你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方耀道:“老实说,不太感兴趣。”
段诚笑笑,摇了摇头,有些无可奈何的表情。
方耀却转了话题问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来送信?为什么刚好遇到这些人想要你的命?”
段诚道:“你不感兴趣,我也不感兴趣,如何?扯平了么?”
方耀略一顿,道:“那算了。”
两个人沉默下来,方耀专心拨弄火堆,段诚则是一脸若有所思。
天色渐晚,方耀道:“睡一会儿吧。”
段诚拍了拍身下尘土,仰身倒了下去,看向头顶依然靠坐着的方耀,“你不睡?”
方耀道:“我就这样可以睡。”无论什么环境,只要他愿意,都能在最短时间睡着,以恢复消耗的体力。
段诚于是往上挪了挪身体,头枕在方耀腿上,“那我枕一下你不介意吧?”
方耀低头看他,没有回答,却也没有要他起来的意思。
段诚笑着翻个身,将脸埋在他腿根处,闭上了眼睛。
方耀一腿平放被段诚枕着,另一条腿曲起来,怀里抱着噬日,又静静看着火苗一些时候,才闭上眼睛睡觉了。
毕竟是山涧,因为潮湿的缘故所以格外阴寒。段诚再说随意,却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到了半夜,冻醒来了就怎么也睡不着。
几乎是他刚醒的瞬间,方耀也醒了,一动不动也没说话。
段诚翻身坐起来,离火堆近了些,只觉得因为冷的缘故,腰上和腿上的伤反而都感觉不明显了。
方耀这才动了动被压了许久的腿,然后扒了扒火苗。
段诚问道:“你过去是什么人?”
方耀静静答道:“军人。”
段诚转头看他,“军人?你是说你曾经从过军?”忽然间目光中竟是神采闪烁,他道:“难怪!”语气有些激动,“我还以为……”说到这里,段诚停下来,大笑了两声。
方耀莫名其妙看着他,“你以为什么?”
段诚道:“我一直在想,什么环境才能淬炼出你这样子的人,我想不出来。”他往火堆里扔了一小根木柴,“所以我就猜你大概是个杀手,在残酷的环境中进行最严格的训练,将自己随时绷得像一张弓,等待着给目标致命一击。”
方耀看着火苗,目光有些迷茫,“其实这么说也对,没什么不同。”
段诚突然道:“不!当然不一样。你说的你是个军人,所以你会在这种时候追来给我送信,会在我摔下来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我。你的身份是对你行为最好的解释。”
方耀怔怔道:“是吗?”他自己过去也在怀疑,他们和杀人的武器究竟有什么区别呢?原来终究是不一样的,他当局者迷,但是身边这个人却旁观者清,他们杀人的目的是因为有要保护的人,因为这种坚持,所以他们不会是杀手,他们是军人。
方耀看向段诚,段诚正对他微微笑着。
这个人……方耀心底一颤,转开眼去。
段诚却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我睡不着,你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方耀道:“没什么好讲的。”然后靠回洞壁,闭上了眼睛。
段诚一夜未睡,方耀早晨睁开眼睛时,看到他扶着洞壁站了起来。
段诚对他说道:“虽然有些勉强,但是可以走路了。我们现在出发,在清和镇休整一下就直接动身去豫北。”
方耀抬头看着他,“我无所谓,你确定你没问题?”
段诚道:“我没问题。”
方耀灭掉火堆起身,“那走吧。”
段诚没有再让方耀背他,可是爬山的时候依然是靠方耀把他拉扯上去的。两人没有走大道,借着方耀记得地图,走山路小道,花了半天时间,出了清许山。
到了清和镇,也只坐下来吃了顿饭,连沐浴更衣的时间也没有,段诚买了两匹马,与方耀一人一匹往豫北赶去。
本来坐马车需要五天的路程,骑马赶路则缩短到了三天。赶进于豫北城的时候,两人都是一身风尘破烂,脸都看不出样貌了。也好在灰尘遮盖,掩住了段诚一脸苍白。他一路全是咬牙过来,腰上的痛楚随时折磨着他,好几次都险些从马上栽了下去。
段诚带路,两人来到城西一条宽敞街道,方耀看向街道一侧,并排几间富丽堂皇的铺面,上面挂着漆黑招牌:淬雪堂。
段诚下马,大声呼喝道:“许彦!”
片刻便从铺内迎出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先是有些疑惑,凑近了细细看段诚容貌,才认出人来,顿时颤了声大喊:“三爷来了!快去叫顾少爷!”
掌柜把二人迎了进去,先着人备上热茶,在一旁战战兢兢问道:“三爷,怎么搞成了这个模样?”
段诚摇摇头,“路上出了点意外,许彦呢?”
掌柜道:“顾少爷应该是去了州府,和州府大人商议矿山之事了。”
段诚应道:“我知道这事,让许彦不用急,先回来我有事要与他交待。”
掌柜连连点头,“已经派人去请了,三爷请稍待。”然后又看向方耀,“这位是?”
段诚笑了笑,也看向方耀,道:“这是凡少爷,随我出来见识的。”
掌柜躬身道:“哦,知道知道。是大爷的公子吧,听顾少爷提起过。”
段诚见方耀不应,笑着挥挥手对掌柜道:“你去忙,我自己等许彦回来就行。”
顾许彦只过了刻把钟时间便充充赶回,在淬雪堂外下马,急急忙忙进来,“当家!”
段诚起身,看着顾许彦过来,道:“许彦,辛苦你了。”
顾许彦看着段诚灰头土脸的模样,稍怔一下,随即大声呼喝下人,“先回府上备水!当家即刻便回去,衣食物品通通备齐!”
身边一个机灵小厮闻言,立刻应了是便跑了出去。
顾许彦道:“我叫人抬轿子来,即刻接当家回府休息。”说完,看向段诚身边方耀,略略吃了一惊,迟疑道:“这可是锦凡?”
段诚拍了拍方耀肩膀,“这是锦凡;锦凡,这是你表兄,顾许彦,你怕是也不认得了吧?”
方耀答道:“不认得了。”
顾许彦轻声问道:“当家,锦凡这是怎么了?”
段诚笑答道:“撞坏了头。你不用理他,我倒是累得很了,一路记挂着我们府里的浴池子。”
刚好门外两顶轿子抬到,顾许彦邀二人上轿,“一切都回府再说吧。”
第 15 章
段家在豫北城的府邸是新置的,段诚回家之前一直在此处与顾许彦一起整顿新矿窑,淬雪堂那几间铺子也是崭新的。
段诚把一切处置妥当了,剩下事务交与顾许彦,这才急急忙忙赶回家去过中秋。结果前脚刚走,州府大人后脚便踏上门来,百般刁难不让继续在矿山开采。那豫北州府徐大人更是和当地守备勾结起来,派官兵去赶走了工人封了矿山,大喇喇在府邸一坐,什么条件不谈,就是一句不许,说是这矿窑所在的豫天山上有神灵,段家这一挖,就断了这豫北州府百年的风水。
顾许彦如何不懂,那徐大人就是嫌钱没打点够。可是这肉包子打狗,叼走了一个,免不得认准了这一家,下次还来。顾许彦觉得为难,只能递了信给段诚,中秋一过,便紧赶慢赶地返了回来。
段诚一到,顾许彦就放下心来,回了府邸里叫下人准备酒菜,等段诚和方耀休整好了,便开席给他们接风。
段家这新府邸有一处浴池子,当时段诚买屋时便是看上了那浴池宽敞温暖,很是满意。房屋置办下来,段诚又花了些银子将那浴池翻新休整过,临走时还依依不舍拍了顾许彦肩膀说便宜他了,没想到过了没两个月,自己又能享受上了。
段诚回过房间,来到浴池的时候,发现方耀已经在了。
那池子里已经备满了热水,周围水汽弥漫,伴随着屋帷轻纱荡漾,倒有些人间仙境的味道。方耀坐在水池边上,一头漆黑长发披散下来,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硬是添了几分仙气,也不知是天上哪一位星宿误下了凡尘。
段诚撩开纱帐进来,隔着蒸腾雾气,只知道方耀赤裸着一身雪白肌肤,却看不真切。他缓缓宽衣解带,将自己也脱得一丝不挂,踩着水走进了池子里面。
热水浸过肌肤时,段诚忍不住仰头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对方耀开起玩笑道:“方小少爷真是会享受啊!”
方耀面无表情点头道:“段大老爷过奖了,方耀不过是跟着你沾点光而已。”
段诚大笑两声,掬起水来扑在脸上,然后一把把水抹尽,往后靠在池壁上,问道:“这里如何?”
方耀突然埋头入了水下,然后又猛然起身,甩甩水湿长发,道:“很好,适合耽于逸乐。”
段诚笑道:“偶尔放松并不为过。”
方耀不以为然。太舒服的日子过惯了,人是会有惰性的,所以他的锻炼一天也不敢停,一旦停下,人就会走不动了。
但是段诚与他不同,段诚是生意人,赚了钱就是为了享受的,所以他并不打算跟段诚说这些。
段诚仰着头闭上了眼睛,他确实有些疲倦了。
方耀则再次将自己浸入水中,过了些时候才起身,然后趴在池子边上,歪头枕着手臂。
段诚险些睡着了,身体往下一滑,后腰开始痛起来。他在池子里站起来,揉着自己的腰,说道:“明天得去找个大夫。”
方耀侧着头看他,突然道:“我会按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