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勾老板又来了,这次他带来的是一帮网友,据说,从前的那些人多数也都是网友,或驴友。但这次的网友很特别,有湖南张家界的,有海南三亚的,有江西庐山的,甘肃嘉峪关的,还有一个是某某山上来的道姑,网友们都喊她“眉清仙姑”。那道姑确实生得眉清目秀,一身青色道服,看起来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气质。她不饮酒,不跟他们唱歌,但她写得一手好字好画,还会作诗,打太极。
除了道姑,这些网友够疯够狂,够威够力,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来者不拒,语言粗放,无所忌讳。那天夜里,他们疯狂地喝,然后在歌厅里疯狂地嚎,疯狂地舞,又疯狂地喝啤酒,真是激情无限,翠屏山都快被震倒了。
大约是深夜一点多,韩香柳喝多了,倒在歌厅的椅子上睡着了。勾老板扶起她,跟网友们摆摆手,说把韩香柳送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勾老板回来了,又敬大家一杯啤酒,又唱了一首《大花轿》,又跟一个靓女跳了一个舞,然后宣布回房休息。
第二天,韩香柳躲在房间里哭了一个上午,谁劝都不管用。后来,那个打扫卫生的大姐告诉钱大宝,说韩香柳喝多了,今早是从勾老板的房间出来的,然后就一直哭。
钱大宝瞪眼,骂了一句:“别他妈胡说八道,我缝上你的嘴。”
那位大姐吓死了,提着扫帚跑了。
接着,韩香柳生了病,就到了十一长假。长假的最后一天下午,勾老板又来了,一个人,自己开的宝马车。
钱大宝的解释很苍白,宋清宇根本不信韩香柳会喝酒失态,会跟勾老板走了。可是信与否,韩香柳确实不见了。宋清宇等去嬴州无数次,可是人海茫茫,杳无音迅,有的只是韩香柳偶尔给父母和韩香谷打来的报平安的电话,然后就关了手机。
宋清宇恨翠屏山酒楼,于是他写了一首七绝:“荒村客建小歌厅,霓彩狂歌乱月明。姐晃疯头千百转,娘啼午夜两三声。”后来这首诗定名为《午夜乡村》(新韵),发在了一家省级诗刊上。
不但宋清宇恨那地方,李松山、陆峥嵘等也跟钱大宝作下了仇。
那年春天,李松山和陆峥嵘还跟钱老板打了一架。陆峥嵘急了,磨刀霍霍的,说要活剥了那小子,嘴巴还不停地骂那些脏话,他骂人家酒楼藏污纳垢,纸醉金迷,鸡飞鸭泳、卖淫嫖娼……话是这么传,但陆峥嵘没看见,公安局没抓住,因此钱老板不干了,找来一群秃头的长发的要教训陆峥嵘。还是蒋学仁出面了,他组织起村里三十多个小伙子迎战。跟上次一样,他先不让别人上场,那时他还是村书记,自己先到翠屏山酒楼去了。上次秦勉赞美蒋学仁,说他是 “只身闯虎穴”,这次秦勉又赞美他,说他是“虎胆英雄”。蒋学仁却骂他们:“少放驴屁,今后再惹是生非,我就让那些光头的长发的劁了你们,混蛋玩艺儿,一个个的,都让你们变成秃子。”
上一次出事是在年三十的晚上,也是陆峥嵘惹的祸。因为韩香柳的事,他恨那个酒楼,春节前他去赶集,在市场上看到了礼花弹,他很新奇,觉得好玩,跟二战时日本鬼子使的小钢炮似的,他还问了人家能打多高。因此,他立马掏钱买下一组,一组六发。
三十夜里,陆峥嵘、李松山和秦勉三人偷偷地爬上了敌楼,就像老游击队员似的,把礼花弹筒子用石块倚好,找好角度,对准了翠屏山酒楼。主意是陆峥嵘出的,地形也是他白天根据礼花弹的射程侦察好的。因此,投弹点火的事也都是由他来做。
陆峥嵘娴熟地把礼花弹点燃,塞进炮筒里,导火索滋滋地冒着火花,三个人撒丫子跑。突然,噗的一下,礼花弹像火箭一样飞出炮筒,直射翠屏山酒楼。翠屏山酒楼是名为楼,其实并无楼,只是一些尖顶瓦房和北京平房。接着只听一声巨响,礼花弹在翠屏山酒楼上空炸响,火花四溅,极其绚烂,接着就听见酒楼里留守人员惊慌失措地喊叫,后来又是掘祖宗的骂声。
陆峥嵘生气了,跑上去,调整一下炮筒角度,又点燃一发,不偏不倚,这一发正落在了酒楼的院子中央,巨大的爆炸声把那里的男女都轰蒙了,礼花弹还把院里的一棵老枣树炸断一些枝条,房子的玻璃也震碎了许多。
陆峥嵘、李松山和秦勉消失在黑夜里,黑夜里只留下了陆峥嵘一长串呱哒鸡子一样的笑声。
可是,大年初一,酒楼的钱老板就找到了陆峥嵘他们,但他们矢口否认。钱老板急了,就指桑骂槐,诅咒干这事的人死爹死妈,断子绝孙。
李松山也急了,也骂,说谁到这撒野他们家也死爹死妈死全家。陆峥嵘却拾起了木棒要打人。这时蒋学仁来了,及时制止了这场武斗。
蒋学仁明知是陆峥嵘他们干的坏事,可是他却不说,他劝钱老板,也是在损他:“钱老板,大过年的,谁还不放放花炮,你找这闲气生干吗,都是孩子们,那花炮也不长眼,哪儿都放得那么准确,落到你家也是正常的事,你堂堂大老板,咋就没肚量,咋就不能包容人呢?再则,你又没逮住人家,人家不服……”
钱老板光眨眼说不出话来。论辈份,他喊蒋学仁叔,他才只有三十出头,也是不甘受气的主。
蒋学仁突突地眨了几下眼皮,接着笑笑说:“侄儿啊,今年你要发大财,常言说火烧旺运,天降礼花到你们家,那岂不是好的兆头吗?这要是落到我家,我非请人吃猪头不可。”
几句话,把钱老板说乐了,然后高高兴兴地跟蒋学仁握手,说:“叔,冲你这几句话,值,大过年的,我先不搭理他们。”说完走了,把话音留下了。
这一次钱老板真的急了,真的想教训教训陆峥嵘。上一次气还没出,这一次是面对面的,不能说没证据了,如果再这样下去,这酒店开不下去了,钱老板说非刹一刹他们的嚣张气焰不可。于是,他打电话邀来了一群社会上的哥们儿。
蒋学仁来到翠屏山酒楼,他并不进屋,而是坐在了院子里的大枣树下,他跷起左脚,掏出旱烟,一边卷,一边喊:“钱大宝,钱大宝。”
钱老板从屋里跑出来,嘴里喊着叔,脸上却明显地写着不悦,也写着杀气。蒋学仁小平头,肉眼泡,大高个,挺魁实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现在也可以叫他老平头。他是老高中毕业生,长了三寸不烂之舌,说话很压众。他直言不讳地问:“侄儿啊,生真气啦?想动真的呀?”
钱老板递给他苏烟,他说不抽,不习惯,嫌没劲儿。
钱老板说:“姓陆的那小子真气人,过年的帐我还没跟他算,现在又敢张嘴骂人。”
蒋学仁说:“侄啊,你做的是买卖,还是那句话,你得大肚。你请来这么多人,真的把人打了,你想过没,你咋收场,你这店还开不开,人家说你雇凶打人,勾结黑社会,不法经营,这话好说可不好听啊。”蒋学仁点燃烟,冒出一股呛人的烟气。“再则说,背后还讲皇上呢,陆峥嵘的话你听见了,没听见的可能更难听,咱人正不怕影子歪,你怕啥?还有,那佛耳峪青壮年小伙子可不少,我看你请来这帮小子也不是对手,到时候谁打谁也说不准,真要是你们吃了亏,传到江湖上去那可就更丢人了。侄啊,你好好合计合计,不管谁输谁赢,最后吃亏的都是你。我走了,我去告诉他们也有个准备,就说你们要打来了。”
钱老板心里没底,如果真要打,麻烦可就大了,后果也不堪设想,吃亏的真的都是他。于是,他说:“叔,不是我非要咋的那小子不可,他欺人太甚。”
蒋学仁站起来说:“这样,我回去教训教训他们。和气生财,对不?”
钱老板就坎下驴说:“叔,就看在你面子上,再饶他一次。”
蒋学仁摇着身子走了。
宋清宇也不愿让陆峥嵘他们跟翠屏山酒店作对,他认为,韩香柳的事跟酒店没关系,完全是她的个人行为。当初她要去那里打工,还是宋清宇亲自找的钱大宝。说心里话,钱老板真的不知道她会跟赢州来的那个老板跑了,更没想到事情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开始,钱大宝跟贾德正、陆峥嵘、李松山还有宋清宇都是很要好的哥们,经常在一起打牌、喝酒,还去翠屏山酒楼跳舞,没想到出了这事,把大家的心情都搞没了,心也散了,成了仇敌。现在看来,这实在是不合适。
宋清宇曾明确地对陆峥嵘他们说:“钱大宝来咱这投资是好事,对咱村子的发展有好处,他没做对不起人的事,咱不能敌视他,香柳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怪不得别人,谁再跟大宝过不去,就别再搭理我。”宋清宇虽然看得明白,不那么恨钱大宝,可是他心里还是恨翠屏山酒楼那地方。自打韩香柳从那里走后,他就再没有登过那个大门。钱大宝来找过好几次宋清宇,向他赔礼道歉,说没把韩香柳照看好。宋清宇能说什么,只有苦笑,并表示不怪他,也不恨他。
一切都已经淡去,可是在一定的时空背景下,这些刻在心灵的伤痕也常常会使他感到一丝丝的疼痛。
第九章
宋清宇的骨子里流淌着修长城人的血,他是在白玉佛的呵护下,沐浴着她老人家的雨露春风长大的。他从小就来给白玉佛磕头,对她顶膜崇拜。可是,这一连串的刺手问题却使他走入了困惑。他不只一次地来到白玉庵,也曾给她老人家烧过香,磕过头,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向白玉佛倾诉。可是,当他燃上香,跪在白玉佛面前的时候,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求什么?他为什么烧香?他仿佛根本说不清。因为他骨子里根本不信佛,但他敬佛爱佛,同时,对各种宗教博大精深的理论都无限崇敬,但他都不信。他认为,任何宗教都是虚无的,看不见,摸不着,或多或少,或大或小地存在着迷信与骗术。同时,宗教就是一种虚伪,是对人精神的麻醉与控制。因为他永远都不会找到真正正确的答案。纵观世界上任何一种宗教,都曾发生过无数的黑暗与丑恶的勾当,可是,没有任何一个教派有勇气站出来承认自己罪恶的事实,反而却是忌讳如深,或强词夺理地诡辩。只有*主义才是现实的,唯物的,敢于面向世人承认自身在认识世界,改造世界过程中存在的缺点与错误。在这一点上,世界上只有中国共产党最英明伟大。
宋清宇热爱白玉庵,尊敬白玉佛,但他来白玉庵只是想寻找一份精神的寄托。他跟诗友们和同学们曾不只一次地探讨过,白玉佛的精神实质是什么。最终他给归纳出三句话,那便是:“爱国爱家,仁义忠贞,勤劳果敢。”大家一致认可。宋清宇从没想通过烧一炷香,让那个冥冥世界中的白玉佛就把他心中的惆怅与现实的矛盾全部化解了。那是痴人说梦,永远不可能的事。
宋清宇流着泪,在夜里坐在鱼塘边问满天的星斗,问山顶上那颗孤独的月,韩香柳是他的未婚妻,她为什么不爱他,她为什么要跟别人生孩子?郭有田、马起根为什么就不能息诉罢访?她们为什么就不接受他的好心好意?明月没有回答,星斗没有回答,白玉佛也永远不会回答。
刚刚出现的一线曙光,被宋金垚搬弄的乌云给遮住了。宋清宇一个人坐在长城上想了很久。郭有田、马起根为什么不信任他,而要相信宋金垚的蛊惑呢?在这样的背景下,郭有田等思想上出现一些反复是正常的,可宋金垚的话说得也太狠了。宋清宇也分析了宋金垚的目的,他恨的是一口气没出来,他掉在了地上,他怕的是他们这个“赵光腚上访群体”解体,最关键的是,宋清宇没有第一个想着他,没有安排他工作。
宋清宇陷入到了痛苦的思索之中。他在脑海里重新理顺了一下郭有田和马起根跟他的谈话。第一,国庆前,他们不访了,为的是还他的人情;第二,上访的问题更加尖锐具体;第三,不进京,他们在佛耳峪会闲得下吗?会不会有其它举动?闲不下,那么他们又会干什么?
蒋学仁骑着老鹰把自行车第一个来到长城上看宋清宇,他知道,宋清宇肯定会为郭有田们的事熬心。他先去了鱼塘,没找到人,他又急着来这里,这是宋清宇经常来的地方。他要给宋清宇一些鼓励。
蒋学仁蹬上残垣断壁,喘着气说:“宋金垚这个小子太可恨,他就怪咱没先安排他,所以就煽动,就整事儿。”
宋清宇说:“光是这还好说,我是担心他还会煽动更大的事儿啊。”
“他们还能整啥事儿?”
“我也不知道。但他们肯定不会闲着,我有预感。”宋清宇说。
贾德正,李松山也赶来,他们也认为宋清宇分析的有道理。
宋清宇说:“这几日我想了很多,中国的,世界的,河北的,佛耳峪的。通过郭有田的例子,我想,中国的农民,他不可能一步就能走进城市,他需要几代人才可能实现真正的融入。因此,在你没有真正走进城市时候,永远不能放弃土地,否则就是自掘坟墓。”
大家点头。
宋清宇说:“这几天我还查阅了网上关于建国前土地革命的有关资料,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革命风暴,它的功过我们都不说,我也不便评价。但是我敢断言,在不久的将来,在中国还将发生一场波澜壮阔的土地革命。这场革命将有两个终级,一个是实行彻底的土地的私有制,这是中国改革发展面临的核心问题,因为土地公有制的性质也是社会主义性质的核心问题。我们党敢不敢迈下这一步?一个是实行高度公有制的土地政策,所有土地彻底国有化,无论城市乡村,每一寸土地的使用,都必须由国家统一按人头或实际分配划拨。总之,这种管得死,管不住,放不开,搞不活,理还乱的无政府局面必须改变,目前,农村的土地问题已是影响生产力发展和农村稳定的根本问题。无论是哪个政党,无论是何人执政,都必须严肃面对的大事。”
宋清宇看了看蒋学仁和贾德正,说:“两位前辈别不爱听,我说的是事实。回首咱佛耳峪,四年里盖了多少新房?二十七家啊,有批文吗?没有。跟村里说了吗?有规划吗?没有。村干部能管吗?你管得了吗?管不了。两家三家把地一换,明为流转,一夜间房子起来了……伟大领袖毛泽东同志说过,在中国,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没有农民的彻底觉悟,中国就不可能成为强胜的国家。在佛耳峪是这样,在前村后店,在全县、全省上上下下不都是这样吗?那么,这是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吗?全国上上下下不都是在学习吗?那么这是不是走形式了?眼睁睁看到的事实为什么没人管?”
贾德正说:“从前我们讲,要学习*主义活的灵魂,可是,我们的土地政策却把这一活的灵魂给搞死了。”
蒋学仁眨着眼皮,很快速的,脸色很沉重,说明他心情也很沉重。宋清宇说的问题虽不是哪一个村的问题,但在佛耳峪,他毕竟是原支部书记,功过是非,他都应负主要责任。他说:“我算了算,自一九九四年实行新的土地政策以后,我们佛耳峪已经有九十八个死人有地,三百一十四个活人没地,其中有二百零八个是新生人,一百零六个是后娶进村的媳妇们。像杨大瞎子李大刀那样刚刚领了地份三年内就死了的十九人。这十九个死人照常享受土地份近三十年。这活人没地,死人有地,也算是千古奇迹。”
李松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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