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秦勤打来一辆出租车,不料,秦勤妈大惊失色地喊了起来:“妈呀,你想把我扔到那个黄泥坑里去呀?不坐不坐。”
出租车司机笑个不止,只好走了。
秦勤妈问秦勤:“医院还有多远?”
“四里地吧!”秦勤说。
“爱多远多远,城里也没有驴,咱走着去。”秦勤妈是山里女人,骑惯了驴。她说完站起来,三人一起向县城西南角的人民医院走去。
秦勉面目清癯,犟发浓长,四目凹陷,身边只有两个诗友相伴,都是天浪文学社的社员。一般人来了,他不说话,也不睁眼。人家走后,他就说,这样的人不值他睁眼。其实人家都是好心的朋友,但诗不如秦勉写的好,所以他就这样说。
秦勤和父母来了,秦勉当然睁开了眼,而且还坐了起来。秦大明和老伴坐在秦勉跟前,抚摸他的手和头,千般体贴,万般关爱,百般深情。秦大明说:“儿子啊,出院了咱就回家,哪儿也不如家好啊!”秦勉不说回,也不说不回,但看起来心里是有决定的。秦勉母亲还掉了一堆的眼泪。
秦勉不愿看到父母这个样子,所以他有点烦:“得得得,我死不了。”
秦大明老两口不再多说,但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儿子下一步怎么着。
天心百合和金塔诗社的社长黄香始终陪着秦勉。天心百合说,那天晚上诗友聚会,酒至半酣,薛倾城突然站起来宣布,下个月她就要结婚,而且不久就要调到嬴州市去工作,特邀大家去喝喜酒。大家都鼓掌,敬酒,可是却不见了秦勉,原来他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他晕了过去。黄香打圆场,说他喝多了,其实他根本没喝酒。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回家,他醒了,只是叹气,什么都不说。那天他没事。可是第二天的时候他们去看他时,他正跟房东打架。房东是来跟他要房租的,一年没给钱了,他还嘴硬,跟房东的那个胖娘们儿喊:“老子有钱,下个月给你,阎王爷还欠下小鬼的?臭羊脂球。”据说,这样的场面发生了好几次,秦勉就是不给人家。三天后,天心百合他们又来到天浪文学社,可是大门紧锁,门口围了好几个人,其中就有房东大胖娘们儿。她手里拿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的正是“天浪文学社”几个红字。胖娘们气冲牛斗,在门外吵嚷:“滚,今天他死活都得滚出去,把房钱交了,不然没完。”
原来,今天早晨,房东又来催要房租。秦勉躺在床上,蒙着被,任凭房东如何喊叫,他一言不发。房东急了,骂道:“你小子牛啊,不还钱还装爷,好,你不仁,别怪我不义。”说完找来一把锁就把大门锁上了,并且找来亲戚家人,把那块牌子也薅了下来。
天心百合劝了半天那个娘们儿,然后朝屋里喊:“秦时月———秦时月———”
屋里没有回音,只见窗子上伸出一根秫秸朝窗上打了两下。黄香反应快,说:“快开门,秦时月出事了。”
黄香从胖女人手中抢过钥匙,开了门,冲进院里。一进屋,秦勉正躺在地上挣扎,有气无力,或者说已是奄奄一息。
胖房东也冲进来,看到秦勉的样子,甩下一句话走了:“装死也得给钱!”然后把那块“天浪文学社”的牌子扔到了一堆狗屎上。
黄香叫来朋友的一辆车,跟几个诗友一起把秦勉送到了医院。
诗友们都知道秦勉得的是什么病,病根在什么地方。一句话,没大病,死不了。
薛倾城也来看秦勉,买了水果和罐头。她看了许久那个好看的花篮,但她终于没有买,她怕秦勉再产生错觉,心里再长出其它相思的毒草,那样,秦勉就真的可能要活不成了。
秦大明替秦勉付了房租,赔了礼,并说再租两个月,等秦勉好了再搬。那胖房东见了钱也就没气了,说:“大哥,俺不是不讲理,也不是死逼他要钱,就是这小子不会说人话,不给钱,还装横,还骂人,见我胖就骂我是球,球也行,还骂我是洋球,我连中国球都不是了。真损,缺德带冒烟儿的。”
秦勤也劝秦勉回家。秦勉很久不说话,最后扔出一句话来,差点没把秦勤和秦大明老两口气死:“死我都不埋那儿去,我嫌那地方臭,我要去嬴州。”
秦大明两口子对秦勉十分溺爱,就这样他们也不会责怪他一个字。秦勤不行,一气之下离开了医院,并在心里骂秦勉:“死去吧,该死,就是该死。”然后又掉下了几颗眼泪。
薛倾城组织诗友们宴请了秦勤,当然也少不了她的父母,也没忘了给秦勉打包带上些可口的吃食。最后,薛倾城问她报考招聘的事,秦勤同意了,说宋清宇也支持。然后,薛倾城领她去报了名。
那天,秦大明两口子没有回到佛耳峪,而是在医院陪秦时月了。秦勤一个人坐在颠簸的公交车上,回忆着天心百合他们说的话,想着薛倾城,想着秦勉。
听天心百合说,薛倾城当真要嫁给嬴州市的一个大房地产商,家有几个亿的资产。据说,那个富商还很年轻,三十八岁,多年来就是找不到一个红颜知已。因为他有几个条件,一不娶演艺界的女人;二不娶广播新闻界的,说那里都是烂桃子,有毒,会得大病,吃不得。他说要娶教师,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中优秀的女人。那富商有文化,有品味,是名门望族,家教严格,奉行的是仁义礼智信的中国传统文化观。
薛倾城是在嬴州市文联搞的一次文企联姻笔会上认识那富商的,他姓周,单名聪,字紫阳。现代年轻人一般是没有字号的,可周聪的父母就给他起了。周聪是浙江绍兴人,据说他与周恩来,周树仁等都属同宗。
周聪第一眼看见薛倾城时眼前就一亮,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下子就冒出了蓝光。他是被薛倾城的举止、才华和美貌所吸引了。周聪第一次见面就跟薛倾城要电话号码,当然也包括其他诗友的。然后,他集中阅读了薛倾城的许多作品,了解了她的身份、性格,为人品质,婚姻状况等等,再然后他托出了嬴州市诗词学会的李森会长去给他们当红媒。
李森会长只是给他们搭了个桥,然后就让他们上桥见面,一切全靠他们自己了。
其实,薛倾城在心里也觉得周聪这个人有点那个,开始她形容不出来,后来她找到了一个词:绅士。但他又不那样虚头巴脑、装腔作势。后来她又找了许多词来形容,诸如:真诚、干练、睿智、传统、严谨等等。
薛倾城和周聪发展到如胶似漆的时候,周聪欲带薛倾城去绍兴老家见他的父母爷奶等人。可是父母来了电话,坚决反对。说他们还没见到薛倾城是什么样子,更不知是什么出身,什么品行,不易把这样的女子带回家,待他们考察后为佳。第二天,周聪的父母和爷爷就飞到了嬴州,不仅见了薛倾城本人,看了她的作品,还跟市里的文友做了调查,并且还来到漆梁县文化体育局进行政审,到漆梁县的文友中去调查,倾听他们的呼声,最后,是周聪的爷爷在宾馆拍了板,就是她,这个孙子媳妇娶定了!
秦勤回忆着薛倾城的事,可是她却在脑海里浮现出许许多多天心百合的羡慕举止和神情来。天心百合坐在椅子上,堂目结舌地说,完全像个农村女人那样子:“你说呀,人家呀,啥命啊,婆家多趁啊;那么大的家业,那么多的钱,咋花呀?”天心百合摊着手,一付羡慕、佩服、无奈还有些忌妒的样子,神情里充满着对命运,对世道不公的责恨。“开始倾城姐说是调到市文化局去工作,可是,后来她不愿意去,愿去文联《海燕》杂志社当编辑。人家呀,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真办成了……还没结婚,婆家已给买了别墅、奔驰吉普,据说光那车就二百多万呢,人家啥命啊!”
说心里话,当天心百合讲薛倾城和其婆家的时候,秦勤也有些忌妒,或者说跟天心百合有同样的感受,但当她离开那个氛围后,她那样的想法便丝毫都没有了,反而为薛倾城感到骄傲,并为她祝福。也许天心百合也是这样想的,女人吗,都有心眼小的时候,特别是现在,秦勤就更想得开,有一个宋清宇,他的才华、人品足以使她满意,今生还需何求?
秦勤感到了一丝幸福快乐,可是汽车颠到一个沟里,全车上的人都发出了惊叫。这时韩香柳又蹦到了她的眼前,让她苦恼让她恨。她恨韩香柳,更恨宋清宇。但是,她又不相信宋清宇还能爱韩香柳,即便是韩香柳再投怀送抱,宋清宇也不会那么没有骨气,那么没有羞耻。
秦勤去了县城里没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开手机,却不知,佛耳峪村里因此开了锅。宋清宇、蒋学仁等一群围在村队部里团团转,还有几百名群众在院子里乱吵乱嚷,就是找不到秦勤,也找不到她的父母,直到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才有人说他们一家三口都到县城看秦勉去了。
秦勤一回到村里就遭到陆峥嵘和李松山一阵打击。说那个帐单都在她手里,今天该公布出去,她误了大事,群众很有意见,宋清宇、蒋学仁都急死了。秦勤直了眼,脸一红一白的,知道误了大事,那个单子她还没抄写。
秦勤进了大队部,宋清宇、蒋学仁、贾德正、郭有田等都在,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话,面色又都十分难看,特别是宋清宇,脸色阴沉似水。秦勤十分惊恐,不知所措。
为了打破僵局,蒋学仁说:“秦勤,快回去把那个单子抄出来,明天公布出去。”
没等秦勤转身,宋清宇突然冒出了一嗓子,似愤怒的爆发,又似十分的克制似的:“干什么去了?为啥不说一声?”
秦勤不语,胸却在一鼓一鼓的,然后迸出一句话反问:“你干什么去都跟谁说了?干吗鬼鬼崇崇的?”
宋清宇瞪起大眼,愤怒地看着秦勤,他知道她的所指:“我是给宋金垚租房子去了。狭隘!”
“你宽广就都搂在怀里。”秦勤疯了,一阵风似地跑了。
除韩香谷,在场的人都听不懂秦勤的话,但人们又似乎听出了一点味道,都觉得秦勤不讲究,说话太狠,不给人留面子。
宋清宇气恨交加,大喊道:“不可理喻,不成大器,不可教养。”
秦勤虽出了屋门,但宋清宇的怒吼声她全听见了。
郭有田、马起根都过来劝宋清宇,表示理解,晚一天没关系。蒋学仁又让陆峥嵘等跟秦勤去了,做些工作,重要的是把单子贴出去。
一轮中秋的月从佛耳山的耳轮峰顶上探出头来,笑盈盈地看着佛耳峪的山水、村庄,还有那条蜿蜒的长城。月色虽亮,但月色依旧朦胧。月色下的佛耳峪更加朦胧,更加神秘。一切仿佛都变了形态,就跟换了一个村庄似的,迎着月色的那山、那树、那古寺,焕着模糊不清的光,还能辩得清它们的本来面目。然而,背向月色的万物,有些却让人感到十分陌生,甚至是恐怖,心跳。它们有如怪兽,若鬼怪,若凶神。有时,一个人走着走着眼前就突然闪出一个鬼怪来,你怎么也看不清它,辩不出它到底是什么。你炸着胆子走过去,靠近它,突然,你看清了,明白了,原来,它就是白天里司空见惯的那棵小树,或是那块石头什么的。特别是一个人走在昏暗的小胡同里的时候,原本心里就十分恐怖,这时,突然从墙头上或树上蹿出一只野猫或黄鼠狼之类的动物来,你的心一下子会跳得开锅,头发根都会竖起来。最后,只有当你确认那是一只猫或一只狗,对你没有伤害的时候,你才会慢慢平静下来。
佛耳峪的月夜静谧如脂如晦,近处的亮马山宛若一块如墨巨石横在眼前,阴沉如水,毫无生息。远去的翠屏山和画眉山,如云、如水、如波,如浪,在月色下滚动着,流淌着,飞舞着。远去的山顶上还飞舞着一条乌龙,从青龙河里一直向天上飘去,跋山涉水,穿云破雾,气势恢弘,那便是长城。白玉庵前的那几株古槐,仿佛是一群经风历雨的沧桑老者,在那里守望着,沉默着,思考着,看着那青山与长城的夜舞与晚歌。夜静得几乎使人疯狂,使人窒息。一只狗站在长城上狺狺狂吠几声,接着,又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传来几句呼应的犬吠,声音并不强烈,疯狂,仿佛是在互报平安,然后又从画眉山那边传来一长串猫头鹰的怪笑。
一切声响都停了下来,只有青龙河在奔腾,哗哗的水声在月夜的山谷中和村落中传响。
虽然早已有了电,但佛耳峪村老乡们的灯火依然似萤如豆。今夜佛耳峪的灯火也只有三处耀眼闪烁,一处是翠屏山酒楼的霓红灯,一处是故乡一条街上的红灯笼,再一处便是佛耳峪村队部里的灯火今夜也格外明亮。宋清宇、蒋学仁、贾德正、李松山、陆峥嵘、秦勤、韩香谷等都在紧张地忙碌着。
面对大家的热情,面对大家的废寝忘食、尽心竭力,宋清宇有些感动,他完全忘记了对秦勤的不满和对秦勤的出言不训。秦勤在不停地按计算器,然后又不停地往大红纸上抄写。尽管她早已原谅了宋清宇,但她仍旧不理他,尽管宋清宇多次到她跟前来示好,她仍旧一言不发,仿佛根本没看见,没听懂。
时间已是子时,宋清宇走到秦勤跟前,对大家说:“大家辛苦啦,我去马秃子家买些好吃的去。”大家说好。可是秦勤却连头也不抬,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宋清宇瞟一眼秦勤又说:“买花生米、蛋糕、达利园派,买火腿肠、北戴河杨肠子,怎么样?”宋清宇知道这几样都是秦勤平日里最爱吃的。可秦勤还是无语。宋清宇只好走出屋门。贾德正和李松山都朝外喊:“整几瓶二锅头来!”陆峥嵘也喊:“买个扒鸡来!”
陆峥嵘又跑过来对秦勤说:“宋清宇少溜须拍马,本姑娘不买帐,他就是买金蛋银蛋来咱也不吃,对不秦勤?”
秦勤不语,却停下手中的笔,直瞪瞪地看着陆峥嵘,突然,秦勤冷不丁地用毛笔往他的鼻子上一抹,陆峥嵘躲闪不及,白脸立刻变成了花脸,屋子里立刻响起哄堂大笑。
秦勤抄了六大张红纸:
一、佛耳峪村新收资助单位、个人名单及款数。共三个单位,三名个人,总计四万五千元;
二、佛耳峪村新让出土地亩数:五十一亩;
三、佛耳峪村有资格获得新流转土地人员名单,共五十三人;
四、让出多丽漂流场一个;双红豆垂钓中心一个;亮马山采摘园一个。
大家写完,宋清宇买夜宵正好回来,他把两大包东西往桌上一放,一群人立刻围上来分抢,嘻嘻哈哈,欢声笑语,好不开心。
宋清宇把一根北戴河杨肠子递给秦勤,脸上还露出了生动的笑。秦勤脸上并没有往日的那种激动幸福感,没抬眼皮,但她也并不想拒绝,她刚要伸出那只小巧的手去接,这时,陆峥嵘却闯了过来,喊:“秦勤,不吃他的;来,哥给你。”说着,用手推开了宋清宇,然后把自己手里的火腿递给了秦勤。陆峥嵘还在喊:“我表妹不是好欺负的,是有志气的人,改日你就嫁给我,干吗跟他受这份窝囊气。”
陆峥嵘正得意,不料韩香谷和秦勤一使眼色,两人突然冲上来,一人抓住他的一只耳朵使劲儿地拧。陆峥嵘招架不住,只好求饶:“唉呀,表妹,饶命啊。”
“不能叫表妹。”
“表姐。”
“表姐也不行。”
“唉呀,表嫂表婶。”
“更不行。”两人还是不松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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