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耳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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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耳山歌-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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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房子的橼子都已烂断,是蒋学仁、贾德正、宋清宇他们给修上的,现在看起来,修葺的痕迹还十分明显。屋里已是空空荡荡,狗日的粮食,狗日的鸡鸭、狗日的瓜果都哪儿去了呢?农具也全烂没了。院里除了那棵安梨树,有的只是他的那个病老婆。今天,她没有待在屋里,又让郭有田把她抱到了房门槛上来晒太阳。郭有田看到她更加伤心。他俩是自由恋爱,年轻的时候她长得有多俊俏,身板子有多结实,性格有多开朗,又是多么能干……可是,现在她病得愁得就像个呆子。郭有田天天都在想她的过去,想她的好,只有这样他才会对她更好。当郭有田把她抱进抱出的时候,她曾多次对他说:“有田,我拖累了你,干脆让我死吧!”

  “胡说,除非我先死,要不就一块死。”郭有田望着她流着泪说。两个人抱头哭了半宿。

  像这么哭得伤心的时候还有一次,那就是他们从嬴州市刚回来那天,一家人一开开大门,满院子尽是杂草,有的都长得约有一房高,阴森恐怖,根本进不得人,房檐上的橼子都已断折,就像用破纸板做的又经过了大雨浇过那样弯曲,那样狼狈不堪。郭有田的老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地痛哭起来,孩子们也哭。郭有田看着他们,于是也哇地一声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就在这时,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一群老鼠,疯狂地向后院逃去,又从屋子的窗口窜出来一群黄鼠狼,一只母亲领着六只小崽,大遥大摆地站在窗台上望了望他们,然后从容不迫地向后院退去。那黄鼠狼根本就不理解郭有田他们会冲进它们的家。后来,在打扫院子的时候,郭有田还从猪圈内的乱柴草中发现了三只刺猬,那东西真是胆大,郭有田他们都住了好几天,它们也没有在夜里偷偷地溜走,或许它们也认为,郭有田他们不会长期占领它们的家,他们会很快地就走人的。

  听到哭声,左邻右舍的乡亲都来了,蒋学仁、贾德正也都赶来,他们劝郭有田,劝孩子们和他老婆,然后大家一起动手除草、扫土,特别是屋里的地上全是耗子窟窿,全是耗子们倒出来的土,还有一堆堆的花生碎皮、果壳之类的杂物。大家把耗子窟窿堵死,踩平,又帮他把炕烧上,结果那灶里根本点不着火,因为烟囱根本不冒烟。蒋学仁明白,他说:“别点了,炕洞里肯定也是让耗子倒了,里面堵满了土,扒开。”蒋学仁扒开了炕,结果不差,炕洞里面已堵得严严实实,根本不通气。蒋学仁、贾德正一边骂那耗子可恶,一边把炕洞里的土清除,又把炕面用泥抹平。就收拾这些,大伙整整忙了两天。新抹的炕面,还没干,蒋学仁说让他们先到他家去住,右邻右舍的人也都这样叫,可是郭有田说什么都不肯,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死要面子。他觉得没脸去别人家住。于是,他就在屋地上搭了板子,一家人住了好几天。

  世上的人都总是同情弱者。郭有田落破了,乡亲们有人送来了米,有人送来了面,还有油盐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对门子的张家兄弟小两口不但帮着收拾两天院子,而且那媳妇还对郭有田特别真诚地说:“大哥,门口堆的都是咱家的柴禾你就烧,反正没花钱,都是你兄弟冬天没事干拾的。”说实话,郭有田从前跟人家关系并不好,还打过架,可现在人家特别讲究,没看他们的笑话。郭有田从心里感激人家。

  郭有田回来的当天,宋清宇、韩香柳、李松山、陆峥嵘他们都没有来,因为他们住的相距较远,都不知道。第二天宋清宇他们来了,安慰了郭有田,并掏出一千块钱塞给了他,韩香柳、李松山等人也掏出了二百块钱,于是,蒋学仁、贾德正等人也掏了二百,大家一起帮助郭有田又把家简单地置办了起来。因为陆希顺跟郭有田都是本村的林业技术员,两人很有感情,第三天的下午,陆希顺还把他家的一个十四英吋的黑白电视机送来了,而且连室外天线都带齐了。

  就这些事,郭有田一家非常受感动。郭有田给乡亲们说了无数的好话:“感谢大伙儿的大恩大德,至死忘不了你们,下辈子当驴做马也报答不完……”

  这一堆事郭有田并没有忘,可是现在他的大脑里想的只是要争取他的那份权利,要回他应有的土地。蒋学仁、贾德正跟他讲了百次千次,那是白纸黑字写着的,他要不回,他不合法。县乡干部也这样说,可是,郭有田听不进去,他说他得吃饭,他得活,共产党不能让人饿死吧?

  郭有田的腿有些发酸,于是他站起来,进屋给老婆倒了一碗水,喂她喝下去,然后他又走到院里,坐到安梨树下的那块山石上。这时,郭有田的脑里像放电视连续剧似的放起了从前在这院子里、在这村里发生的事情。蒋学仁的笑脸和苦口婆心,贾德正的大牛眼和横眉立目,宋清宇被拉拢上山吃酒与那个鲜桃被摔在地上的惨状,还有蒋学仁被打下沟底、贾德正家的死猪死狗,围攻县委县政府,去北戴河,在信访班的苦难,高速公路大堵车,一场场,一幕幕,苦辣酸甜,触目惊心。

  古人云:“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者强来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又云:“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郭有田现在对这些话的理解特别特别深刻。前几年他回家的时候,那亲戚、那朋友见他都是离老远就说话打招呼,问寒问暖,满眼尽是微笑,尽是溜须拍马的举动,临走的时候那花生、核桃、栗子、鸡蛋,更是往手里塞,整个面包车都装不下。现在呢?人们只能是礼节性地来看一眼,帮一点点,然后就再不正眼看他,不说别人,就是郭有田他亲爹都不来,而且还在院子里骂了两次:“没脸的啊,丢人啊,天生就不是城市里的鸟,捉死拉倒吧。”一甩袖子走了,从此再没来看过一眼。

  郭有田原来是在嬴州市的一个大型轧钢厂上班,整个企业有五千多员工,生产效益连年在嬴州市名列前茅,省长、市长、书记天天来参观、学习,特别是到了暑期,北京的那些高官也来过“嬴钢”视察。嬴钢生产的各种建筑钢材供不应求,大小车辆排出去十几公里,订货款都是提前一年或半年打到帐,嬴钢年年纯获利润都在十几个亿。老板黄世超还当过全国劳动模范,省市人大代表,政协常委等等。黄老板,真是牛啊。

  郭有田在嬴钢是车间里的一名普通工人,他干得很开心,企业破产前,他的工资每月都已达到近四千元,他能不卖力干吗?他曾多次跟乡亲们吹须,说自己在企业里只是个部门经理,没什么大权,只是管管批钢材,迎迎送送吃吃请请的事。老婆也上班,挣的虽不多,每月也就几千块钱。家里没多少积蓄,就百十多万块,准备买幢楼,把孩子们安顿好,就在市里安度晚年得了。他的口气虽低调得十分了得,但字里行间却把牛吹死了,把长城的墙都吹了一道口子,把佛耳峪人都吹进了五里云雾。人们信了,信了郭有田的本势,因为他穿的也是西装革履,抽的是黄鹤楼、玉溪之类,人们能不信吗?不料,今天他却落到了这份天地。

  郭有田恨天恨地,恨那场经济危机,恨那场经济海啸。可是,他整不明白那经济危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记得很清楚,年轻的时候老师也讲过 “经济危机”这个词,说那是资本主义特有的产物,是生产过剩,商品卖不出去造成的,而且是具有周期性。我们是社会主义,他怎么也会危机呢?郭有田还独自到海边上走过,他不明白,他也没有看到他们厂子生产过剩啊,也没有看到哪里的商品卖不出去呀,他怎么就危机了呢?他看到的只是一夜间他们的厂子没车拉货了,他看到这一夜之间整个厂子全部停产,五千余人树倒猢狲散;他看见了老板的奔驰、宝马等高级轿车等一夜全部变卖,听说老板跟老婆离了婚,而且还要跳楼自杀……开始郭有田并不想回到佛耳峪,他也知道那是很没面子的事。可是,他去过了嬴州市的一个服装厂,也去过一个电缆厂,那里也跟轧钢厂一样,大门紧闭,一片荒凉。郭有田在海边上痛苦地来回走了好几天,欲哭无泪,欲跳海自杀,可一想到妻儿老小,他又没了勇气。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不得不回到了佛耳峪。

  郭有田不甘心,不要说他在嬴州市里的辉煌,就是从前他没去嬴州市的时候,他也早已是村里的林果技术员,入了党,前途也是无限的,哪个不高看一眼,哪个不羡慕他。

  好汉不提当年勇,郭有田自知他已是过时黄花。但是,郭有田天生就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天生就不是没骨气的人。他把那双眼瞪得很大,嘴半张着,一动不动,这是他天生的习惯。他的眼天生来回乱转,而且白眼球多,黑眼球少,那眼的个头不比贾德正的小,但贾德正的不会像他那样烂转,只是发怒的时候比他露出的凶光多。

  郭有田正在想这些光荣与耻辱的往事,这时,他家的破铁门响了,走进来的是马起根、沈万星、宋金垚等人。他们的脸上还都带着怒气。看得出来,还都是为昨天宋清宇的事。

  “有田,看来人们都是宁扶旗杆,不扶井绳啊。刚一上任,宋清宇就跟贾德正他们尿到一个壶里去了。”马起根急切中带着愤怒地说,然后转着溜溜的黄鼠狼眼看看郭有田。

  “大哥,只要我们团结起来,英特纳雄奈尔就一定能实现。我们还得要跟他们进行最后的斗争。”宋金垚挥着拳头说。

  “别拿那屁话跟我们说事儿,啥叫英特纳雄奈尔?我们现在连佛耳都待不了啦。”沈万星瞪宋金垚。

  郭有田示意让他们都坐在院子里的那根柳木上。这里是大家开会集中的地方,柳木上都坐得很光滑了。

  一阵沉默。

  郭有田先开口:“宋清宇是丈母娘妈妈———指不上了。下一步咋整,咱得想个法子。”

  “大哥,你说咋着就咋着,起根是的我说咋着,现在还咋着。”马起根的话说得很罗嗦,不过大家都听明白了,他的意志依然很坚强。

  “你这话等于放屁,我这不是问你吗?”郭有田心里骂马起根。“金垚,万星,还是你们说说吧。特别是金垚,你当过乡干部,有见识。”

  宋金垚好久没动,也许是刚才沈万星把他骂蔫巴了,也许是他正在想点子,但郭有田对他是寄予了很高希望。他看着他,盼他说出个子午卯酉。郭有田在刚回村的时候并没有想要回土地,也没有想反悔要他的果园,更没有想上访去争取权利那种野心。一天,郭有田正在千重石浪旁的树荫下坐着,宋金垚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走过来,对郭有田说:“大哥,大嫂的病咋样?好点没有?”口气表情都是特别的关心特别亲切那种。

  “这辈子好不了啦。”

  “怎么这么说。”

  “没钱治,他能好吗?”

  “是是,你说的也是。”宋金垚两眼放光,转动着看四周的山和庄稼。

  “大哥,你这没钱,没事又没地的,往后咋个打算?”宋金垚开始引诱。

  “混一天少俩半天,有啥好打算的。”郭有田很自悲。

  宋金垚笑笑,坐在了郭有田身旁:“大哥,我们两口子没你这条件,如果你是我,我就要回我的果树园,起码给你应有的地份。”

  “这话怎么说。那果园是咱白纸黑字写的合同给陆希顺的,咋能屙屎坐回去?”

  “不要果园,村里应该给你地吧!”

  “三十年不变,这是政策,谁给?”郭有田瞪大眼反问。

  “蒋学仁、贾德正会有办法的,他不能饿死人吧?”

  宋金垚继续说:“政策是政策。蒋学仁、贾德正是村干部,理应为你负责。你不找,你不要,谁想着你?”

  郭有田说:“兄弟,不瞒你说,我已找过他们,他们说村里没留一分机动地,县里不让留,三十年不变是国家王法,谁也没办法。”

  “上面有政策,下面就有对策。三十年不变,不要看全中国,就看咱佛耳峪一个村。三十年里有多少死人有地,又有多少新娶进门的媳妇没地,又有多少新生的孩子没地,这是政策,可这是好政策吗?把土地分给死人,这是哪朝哪代,哪家哪国的政策?大哥,我们两口子跟你不一样,我们是非农业,没有地份,我无权要地。我是被共产党给炒了鱿鱼下岗的。但我不像你们这样软弱,不争取自己的权利,我们天天都在上访,争取还我们一个公道。大哥,明个儿跟我到乡里县里去咨询一下,咋样?”

  “不去,不去,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上访那该是多没脸的事。”郭有田赶紧摆手摇头。

  宋金垚不爱听了,他站起来,提高嗓门叫嚷道:“上访没脸,你看看咱们佛耳峪,偷铜卖铁的发财了没有?说明了,就是那个贾德正。国家修水库的时候,他偷了多少东西你知道吗,后来还进了检察院。大学生回家抢地占地养鱼发财了没有?还明说,就是那个宋清宇;养汉做贼的,当婊子还想立贞洁牌房的,发财了没有?都发得流油了,还盖了一大排门市房,这个我不说你也知道。人家怕丢人没有?让我说,那才是真正的没脸呢。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哪怕你偷你抢你贪你卖淫,只要你有钱就行。大哥,你说我说的对不?”

  郭有田笑,无语。

  “大哥,哪儿也不如家好。出去这么多年,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啊,出外打工不容易啊,不是人干的活呀,天下乌鸦一般黑,哪儿也没有好心的资本家呀。特别是现在,像你这把年纪的,谁还要?说不好听话,能干不能干放一边,人家还怕你得了急病暴死了呢。”

  “就是,我们原来的厂子就有三四个得急病暴死的。”郭有田说。

  “在外打工,挣不了几个钱,去了吃喝,去了房钱没火钱,你千万不能再走了。只有佛耳峪才是咱永远的家。”宋金垚停停,然后更加动情地说。“当然,这个家也不像个家了,但是你可以争取呀,如果你再出去,你就只有死路一条,大嫂也只有死路一条。”

  郭有田还是没有说话,可是却流下了两行老泪。

  那一夜,郭有田辗转反侧,一夜没睡。第二天天刚亮,宋金垚就来喊他,他就鬼使神差地跟他们去了县城的信访局。

  漆梁县信访局那才叫红火,人山人海,警察林立,横眉立目,鬼哭狠嗥。特别是宋金垚等一帮大中专学生,约有七八百人,他们跟信访干部和警察动手打起来。当然是那些警察先骂的人,先动的手。那些学生们也不是好惹的,他们也骂,也急眼了,也真的敢下手跟他们拼命,信访局里的茶杯、文件都被摔到了地上。

  宋金垚等被抓去了看守所,当天没回来。郭有田那天没来得急反映自己的事。天黑了,他正发愁怎么回去,这时蒋学仁、贾德正还有几个乡干部出现在他的面前。几个人连推带拉把他弄上了车,拉回了佛耳峪。

  汽车跑出去十几里路,大家面面相觑,没人说一句话,脸上的表情既复杂又简单,一个字,“恨”。谁恨谁,当然都恨郭有田。

  蒋学仁紧眨几下眼皮,在郭有田脸上盯了很久问:“你去访啥事?有事跟我说吗,啥没管你?你真会给我脸上擦胭粉。气死我了。”说完一扭头面向了车窗外。

  “我是想咨询一下土地政策,我还啥也没说呢。”郭有田说。

  大家像什么都没听见,车里一点回音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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