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未实现的理想
落泽说,如果她有很多钱,没有那么多的责任,她一定去漂流——当然,她会这样讲正说明这是一个未实现的理想,我这么解释是不愿意被人认为这是一个关于某个人流浪的故事,在我意识里应该有很多人年少时曾有过这样的梦想,这样的开篇很容易让人有定论主题的联想。她只是在以一个与未实现的理想并存的身份发言,我也是,很多人,可能看的人里面就有这样的沉默者。她说有了钱,她会全部留给亲人,以求安心。其实她不必求什么安心,因为她若这么想就没有需要论及良心,这一点点愧疚抚慰不了任何人,那么她大可以干脆就这么做,而不要瞻前顾后,进退两难——我发觉再这么谈论她讲过的话只会导致我对她观点的继续反驳,我不想给人以扰乱视线的错觉,还是言归正传。现在她依旧有着良心而没有钱,但她自由了,真的自由。这个嵌着玻璃的木盒上,她笑靥如花。她说,她最喜欢这张照片,这张在她最幸福时候留下的凭证,她一定要好好保存个几十年,哪天死了,也要人看到这个人曾经最明艳的一刻。而今她却等不及般早早地享受她最期待的虚荣了。
落泽一直很羡慕我,羡慕我的父母不曾对我尽他们应尽的责任,因而使得我也没有如她般情感与道义上的义务。我所有的责任只有一个过世的祖母,永远怀念她。而于我却是享受回忆的,这份怀念或者更可以说是一种权利。
落泽生前没有实现她的愿望,因为流浪者必备的条件和素质她都没有。我也没有钱,但我有落寞的自由。我打开皮箱,清点了一下东西:几件内衣,两件外套,放进班得瑞原声碟的CD机,一排电池,两副耳机。我把装着落泽的盒子装进一个红色的半透明塑料袋里,这样落泽就不会因为一时任性而再次离开我。我把她锁进我斜挎的大包里,落泽以前就一直嘲笑我一个大龄女子还如小女生般背这样的包。这会,我想她一定也在忍不住偷笑。
六月空气如新
认识落泽时还只是初懂自我欣赏的大学生。陆离对我说:“阿土,我带你去一个诗歌交流会。”
陆离是我在一个社团里认识的,大学的好处坏处都在于它操场般的空旷寂寞,熟识总是一件难而容易的事。很多闹剧式的交流会只是提供了谈天说地的场所。陆离拉过我说:“来,阿土,我带你认识个人。”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落泽。她当时的形象仍历历在目但并不讨好:两个故作俏皮的麻花辫,一件黑色T恤衫外面罩着那一年流行的半长外衫,夸张的大口袋耷拉在胯骨下,一双旧了的沙滩鞋。
“阿土,这是落泽,今年刚进社里,跟你一样喜欢词。” 落泽顺着陆离的目光朝我看来,微笑着向我点了一下头,浅而清澈的笑容。我产生了怀疑,这样笑容的女子总是给我涉嫌附庸风雅的感觉。但我旋即礼尚往来地回敬了一个没有营养价值的微笑,然后继续心不在焉压抑烦躁的谈话,因为大家都心不在焉,对对方的态度便也并不计较。这是我认识了落泽的开始。
不被开掘的时间呼应着生命浅短的社团成立,强制运动的生活为无聊的人救济脱水的神经,许多意义尚被怀疑的事安排下来,我和落泽逐渐熟识,而我再见她直至以后的很久,她的印象也都只是一个简单的马尾。我也越来越感觉到这个有着清澈笑容的女子竟让我产生理不清头绪的感觉,可又似乎被什么阻隔着。和落泽这样大学司空见惯的“好友”关系维持了近三年。真正认识落泽应该说是在大四,我说认识是因为到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意义上开始了解她,或是试图了解她。
大四是接触不合逻辑的开始。在这一年里,什么预想不到的事都可能发生,忙忙碌碌,为各自的前程奔波。落泽和陆离在这个城市里找到了对称于各自学历的工作,而让我过了多年如同孤儿般生活的父母竟在这时神奇般地出现,告诉我,父亲如何通过层层关系,在他所在的南方的一座城市给我安排了一份薪水相当优渥的工作。
这一年的空气里充盈着真假混合的情绪,临别的宴席上,熟悉却交情一般的面孔感伤地欢喜地恣肆绽放着。啤酒被一瓶一瓶地开启,上层的液体遇到空气时被销蚀了坚实的肉体,如童话中的女儿,化为一团又一团的泡沫,从瓶中溢起,落在地板,弥散。每个人都在竭力证明自己真实地具备与这样外表热烈内心悲伤空气相适应的情绪,努力作着放诞不羁。烟酒味,哄闹声一波一波刺激着我身体中能感应的器官。一堆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地笑着,这个场合谁都不计较真假含量,因为酒精会让人醉人们是记得的。落泽坐在我对面的陆离旁边,今天,她穿着一条红色齐膝长裙,如一簇火焰不安分地跳跃着。同桌的人开玩笑:“落泽,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们喝你和陆离喜酒啊?”落泽倒拿起筷子,敲着陆离的肩:“你倒是问他呀,哪有我问他的道理?”说完不无嘲讽地刷了陆离一眼。陆离举起酒杯:“来来来,喝酒,喝酒……”我看到穿过许多手臂、酒杯的陆离的目光,酒般浑浊疲惫。
陆离和落泽恋爱快三年了,早在我认识他们之前。他们也是最为看好的,没人见过他们吵嘴,也有说他们不像情侣,太过自然,平淡的像兄妹,可又是谁说过,平淡的才长久。而总是令我好奇的是落泽,很多次,我都似乎看到她的眼里闪烁着什么,让人捉摸不定,转瞬即逝。
我沉没在我的思绪中,突然被一阵哄笑声惊醒。我听到落泽的笑声,响亮地洞穿所有试图掩盖它存在的声音,我发现那让我一直无法分明的东西再次在她的眼里升起。我看到落泽按着陆离的肩站起向疯笑的人群示意离开,不停地笑着,走出宴厅,无法驾驭的好奇拖着我的双腿跟着她,她越走越快,直至跑着冲向洗手间。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她对着镜子看自己不停地笑,如同刹不住了的的车,只能任它冲向某个不定的角落。那声调让人有说不出的难过。我突然觉得这个总是倔强示人的女子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我走过去,紧紧抱住她:“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不知道除此之外,我还该还能为她做什么。那一刻,我明白,我是爱着这个女子了。很多悲伤,在最低落、难过的当时总是不能有所表现,被积压并与另外一些小伤痛挤压、黏合在一起,要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在另外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坑里跌倒才得以发现,然后才能宣泄。
我顺从了父母的希望,踏上了去南方那座城市的火车,疾驰的火车,让人不敢打个盹,害怕一闭眼就错过了一段可能的生命。我回想起那个晚上的落泽,她说她从来没有那么满足过,没有人因为懂得而拥抱过她。
“陆离呢?”
她并不回答。
“你没有爱过他?”
“我们只是战友,”她笑道:“互相安慰,抵抗恐惧的战友。”
“恐惧?”
“结果却得到疲倦。疲倦地连吵架的情绪都没有,我们不是好的搭档。”我需要更多更丰富的情绪来支撑生命。我要生活,很多很多的生活。”
……
“如果有钱,我想我会出走。把钱全给父母,虽然这不是他们想得到的,但可以安慰我自己,我的良心……”
“你凭什么这么说?除非他们不是你的亲父母……哪怕如此。或者,你对他们没感情。你太自私。”
“不,是贪心,”她笑起来:“你呢?讲讲你。”
“我?……没什么可讲的,像你所看到的样子生活。”
“阿土。”
“是……陆离?”
……
“有什么事?”
他给我讲他的无可奈何,可是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讲这些。
“不。”
“是因为落泽吗?”
“也许。”
“可是,阿土,我和落泽……”我意识到他会错意了。
“那与我无关,我们可以是朋友,这样很好。”我轻轻搁下电话,但是陆离,这不可能。我只是不愿意掺和在对我没有任何意义的事当中。你要讲的落泽都说过,她已经占据了我所有的思考。这与我无关,与落泽也无关,这只与你自己,你一个人有关。这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这座城市对我来说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城市并不让我感到恐惧。这样的情景我早已熟悉,没有亲切焦虑的脸迎接。我所有的只是一张握在手心写着地址的纸片。下了火车,我拖着皮箱走出站,迎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站外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年老的女子挎着篮子寻觅能买她几个茶叶蛋的旅客,我买了两个茶叶蛋,只花了一块钱,换来一张温暖的脸。陌生的地方总能让我安静而安全,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因为仅仅熟悉我的脸认定自己认识我,而提前对我抱有既定的判断。我和落泽是不能长久地停留在原地的人,我们都憎恨因为可能的长期相处或利益要求而不得不迎合别人,压抑自己的情绪、想法与期望。我们是被自己宠坏的孩子,需要不停更换环境,这样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想说话就谁都不理。因为,我们需要倚靠人间烟火生存。
父亲给我安排的工作在一家服装厂。他十分自信自己了解我,仅凭我身体里流着他的血液,纵使他几乎没有完整地在我身边待过超过一个月之久。他是个聪明的男人,叛逆而桀骜不逊。他不爱我的母亲,家庭包办的婚姻和他的聪明让他更加厌弃这个老实却没有情趣的女人。于是他长年在外工作,以工作来弥补家庭生活上的缺失。他爱过其他女人,但在他看似不羁而十分守旧的思想中始终恪守着一条底线,他宁愿别人对不起他而决不让自己理亏于任何人。他疏离我和我的母亲,甚至在母亲分娩的日子依然推脱不肯回家,然而他定期支付着我的生活上的一切费用,以了却对我们母女的亏欠。他愿意用钱代替一切他不能或不愿支付的情感。他的聪明是他唯一的骄傲,他事业上的成功使他自信而自负。他的优越感使他习惯于被服从、被信赖,使他迷信他的判断和决定的正确性。然而,他不了解我,他盲目地相信血缘使他的判断变得武断。我是他的挫败,他始终被注定着输在他抗争起始的地方,他的家庭。
两个月后,我辞职了。我在一所普通中学里开始了我新的工作,工资不高,作为补偿,我获得住进教师宿舍的权利,每个月付象征性的很少的房租。十几平方的房间对我来说已经绰绰有余,四楼的位置观察窗外是我喜欢的视角,没有厨房和卫生间,要上厕所得到二楼一个阴暗的拐角。我很满意我的生活环境,我花了一个下午打扫,给我的房间铺上自己新买来的泡沫拼图地板。我喜欢这样的体力工作,不用说话,不用应付,不用思考不想思考的,任凭思绪如脱缰的野马,驰骋在荒野。铺好地板再放上一层厚厚的略硬的的沙发垫,这便是我的床了。不用枕头来对沙发垫两头进行厚此薄彼分清地位,也满足我多年养成的睡姿与习惯。“床”的对面放一个棋桌,一桌两用,并不用来下棋,我不好这个,也没有那样的心境。它不符合我不安定的性格,但它的确是两用的,作为桌子应具有功能的使用和我仰躺在床上对楚河汉界般人生发呆时目光的寄托。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铺着红色橡胶跑道的操场,甚至可以分辨出哪些是我所教班级的学生,带着一脸稚气,酣畅淋漓地奔向他们自己的人生。我喜欢我的学生,这个年龄阶段总是充满了好奇,对未来与世界因为不了解而向往,对人事略知而与未通而充满了自负,这份自以为是,弥足珍贵。因为多年以后他们会因为理想被现实的浪涛狠狠拍落而卑微,可能再也鼓不起勇气为希望而执着而勇敢。他们会偷偷窥探老师们的心理,欣赏他们这样的心思是一种乐趣,如同看一个胆怯而小心翼翼的幼童,偷偷地探出半个脑袋,巴在门框朝外张望,让我觉得童真、单纯而安全。
相对于前一份工作,拿着这份不多的薪水让我轻松舒适,不用刻意去讨好同样防备的脸。我的能力仅限于看懂别人的脸色却没有更多的力量去迎合。我天性懒散,放纵自己的情绪,那样的日子物质优裕却会让我精神疲惫。孩子的世界是清澈的,没有成人的血腥,我混迹其中,试图洗涤我的灵魂,安然入睡。
父亲在电话里责骂了我一顿,然后安静地问我为什么。
我说:“你从来没有管过我,我已经习惯了,那么现在请你继续保持这种状态。”
听筒那头沉默了,我不喜欢这样的沉默,于是我说:“你放心,我很好。”
我关了手机,抽出电话卡,丢进垃圾篓。我现在过得就很好,不希望任何人打扰。我想到了猫,哑然失笑,我是这个城市里的一只猫。
日子显然过去不少,我的头发已经长到可以扎成一个不长不短的发辫。落泽怎么样了?结婚,会吗?不知怎么会冒出这个念头。
“准备这样下去吗?”
“习惯了。开始时是想找个肩膀靠靠,反正大家都这样,后来只是出于惯性。”
“你打算就这样?”
“没想过,也无所谓。”
“会结婚吗?”
“也许,不过打发一辈子而已。”
“打发?这是你的形容吗?”
落泽笑了起来:“谁能陪谁一辈子?你敢对自己打包票吗?自己都不敢肯定的事又怎么能要求他人?说走就走,说来就来的东西我不想替它做主,也不是自己做的了主的。”
“落泽你太消极。”
“与其相信岌岌可危的东西,不如让自己习惯稳定的东西,虽然没味道,但总算它的建立不基于空幻,不担心变质。太过向往了就会有太多的担心……”她低头拨弄鞋带:“强烈的占有欲让我不踏实,我宁可不要。”
“你看这路灯,根本就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熄灭,可是你还是会相信也希望它今晚是亮着的。至少它今晚是让你觉得安全的满足的。”
“路灯比它牢固多了,”她笑着说:“阿土,如果陆离说‘我们分手’我决不会挽留,决不挽留,从小就有人教我养成一个习惯——决不挽留要走的人。他是一个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人。他害怕伤害我——也许只是害怕别人说闲话,他不欣赏自己让别人惊诧,负面的惊诧,他只是为了保持那份传奇感一直不肯开口。我对他的理解他也知道。而我因为没有爱情,虽然无所谓,但也不会主动放弃一种不错的关系,和他可以给我想要的自由。如果他要掌握自己,就必须开口,争取自己。”我看到灯下落泽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有过爱过的人吗?”
“有。已经无所谓了,当时也以为会爱他一辈子。才几年,连长什么样都快记不得了。你呢?”
“有。自己的想象。”
我和落泽同时笑了起来。
落泽现在在做什么?那个路灯下的女子竟是落泽。偶尔沉默而一直开朗、温顺的落泽?那一夜我们相互依偎,听完陆离的电话。她说,既然她不爱他,她对他就没有那么苛刻的要求。他可以爱任何人,只要他能遵守游戏规则,不危及她根本的要求,不让亲人为自己担心。她只要她的自由。
这个城市进入了它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浓密的乌云像大朵大朵浓墨泼染过的牡丹,盛开在不可触及的天际。闪电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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