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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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如歌-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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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了?”

  “没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是不是我说的那样?” 

  “我不知道。”

  “是这样的,对不对?”

  “……”

  “离开落泽,阿土,她必须离开你独立应对她自己的生活。你已经使她几乎不能站立。”

  “她是不是来找过你?”

  “是。”

  我拨通落泽的电话:“你现在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工作还有一些琐碎的事情而已。”

  “落泽,有一天如果我要走,你会怎样?”

  “……你什么意思?”

  “没有。就问问。”

  “去哪?”

  “只是问问。”

  “去哪?“

  “我要和尚铭结婚,要离开你。”尚铭转过头来。

  “……是吗?那也不错啊。”

  她只是一直跟我说“恭喜”。

  “你真的要结婚吗?……你知道我告诉你落泽的事并不是这个意思。”尚铭解释道。

  “我知道。”

  落泽的婚姻似乎与爱情并无太大关联。可多少人又有呢?我知道这样,又能怎样?我能做什么?还有比安定下来对她更好的吗?人人都没自信,人人都想偷懒,爱个人太辛苦,许多人都不愿把这份苦吃下去,说得好找个爱自己的,可谁又能爱谁多久。说来都是件容易的事,可总没见实际上做的又有多少,就连这与生活讨价还价后,退让的要求都不得实现。什么都是个幻像。其实也就是想日子好过些,找个志趣相投的已够实惠。我希望她结婚,为什么不?换种想法,结婚只为了日子更好过,这么几千年来形成的意识模式不是谁轻易对抗得了的,不必为了逞这个强吃尽苦头,况且生活中的许多总不能一个人扛得下来。结婚,只是找到了一个好的战友,说不定有份伙伴的友谊。秦远是这样的伙伴。

  她还是没有参加我的订婚宴,她始终不肯跟我说“恭喜”。代替她的是一个月后姗姗来迟的玉扳指,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突然造访,告诉我她要结婚的事。安慰、祝福、责骂都显得答非所问,太过亲近了原来会这般疏远。我看到窗外草场上几个男孩在打篮球,汗水欢畅淋漓地奔洒,我不能用言语形容我对他们的羡慕。我知道此时此刻她几乎已经在恨我。

  我让尚铭加紧了回家乡的进程,他安排妥当了工作决定年底回去。我告诉了她,下定决心了断她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却始终没告诉过我有关飞廉。

  我去北方了。我摁了她的号码却被尚铭挂断。“让她自己慢慢想清楚。”

  我最亲近的的人,我却不能于她道别。我在尚铭的肩上整整睡了两天。他说:“她会明白的。”可我始终无法释怀,到现在我仍无法相信她带走孩子不是对我的惩罚,在她无法思考时身边却见不到一个人。

  再次与我联系时她依然问我是否安好,出乎意料的平静。反常的平静是令人恐惧的,我预感到一种撕裂的伤悲却无力挽救。我说落泽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她不听也不回答我,只是一个劲地说。我只清楚地听到她最后的两句话,她说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她说来自圣域,她要等待日出。

  我说听我说落泽。电话那头穿来的是“嘟嘟”的回答。许久,我回不过神,我呆呆地握着听筒听里面孤单的“嘟——”声,仿佛又看到二十岁时的落泽,她长长的马尾在身后晃荡,画出一条孤单的弧线。再次拨打电话一直没有人接,一阵眩晕忽然之间传到脑壳,仿佛被人一把捞起,使劲勒,酸疼弥漫。我似乎听到哨子的声音,在我抬头的一瞬,一只鸽子飞过眼前。

  我没来得及和尚铭打招呼匆匆赶回陵城,到达时依然没能赶上见她最后一面。13层楼的空中有她飞过的痕迹,阳光明亮耀眼,迎着阳光,我似乎又看到7年前的那一道弧线。我相信——天知道她只是想上天台坐坐,跳下去只是一个临时决定。楼前地面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那么容易被湮没,她的随身物品也她而去,似乎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过,每个人都参与这个世界的组成,可每个人都是那么微不足道。马路上依旧熙熙攘攘,枝头依旧听得见小鸟的歌唱。有些人快乐,有些人悲伤,可是悲伤会有多久,快乐又是否能够延长?一切都那么短暂,那么容易被击溃,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跟时间拖延,拖延,争取一点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能产生多大价值的今天,明天。于是我们只能在拥挤中,孤单着、凋落着,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存在着,可是我们毫不含糊地存在着,于是只能快乐地不断在疼痛中感受,寻找自己的存在,或者理由,或者它本身。可是她太不够耐心了,她不愿意再在一次次解答与求证中盲目四顾了,她甚至以她的想法阻断了另一个生命的解答。她怀疑存在的价值不是亲情,因为她在失去时就没有能力再拥有,没有爱情,她在丢失亲情的同时业已否定。她对爱她的所有人只能报以抱歉的感激,无力地微笑。她是安静的,热闹的,她在安静里安静,热闹中热闹,那全然是一个人的事。害怕失去所以拒绝,每一次当我拥抱着她的时候都可以感觉到她的颤抖,那么明晰,当她离开时又可以在你还来不及低头,她就抢先抬头让你看她的微笑,让人产生错觉,似乎眼前的这个人与几秒中怀抱中的那个全然无关。表情常常是鄙夷与不在乎,她的冷漠来自于她巨大的热情将所有的希望烧成灰烬后的荒凉有无助,来自于她的予取予求,来自于她愿望的不得实现,来自于她强烈的自尊——不允许任何人探望她的伤痕。

  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看不惯这个世界的残缺。她尽她的努力去改变着,去强行改变着不完美的东西,但是她又怎么能做得完呢?这个世界完美的东西终究太少,她也说不清她是累死了,还是因看不到头的事业绝望而死,为她不尽的希望,过分的要求绝望而死。一盆风信子,那么热爱水,可是,恰恰是她所需无度的水将她淹死了。她沉溺其中,毫不知觉地欢乐而死。她是一盆风信子,永生年少轻狂的风信子。

  她说她喜欢遥远,因为遥不可及,我不知道怎样才够遥远,遥远,充满不可能、猜测、不得实现,充满了痛快与欢畅,让人喜悦、失望、悲伤,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她是在整块整块,看不到边际的空白中窒息而死,她是因为无力而死。她无力地看着本属于她的跌宕起伏全被转嫁到不该与不能承受的人身上。我总可以看到她蹲在墙角嗑瓜子,穿着波西米亚式样的外衫,牛仔裤和拖鞋,抬头就会露出明亮的微笑,让人没有安慰她的理由,她是个异常固执的孩子,疾病造成的死亡如果可以限制她一年,她却非得在几个月后给我传来自杀的死讯,她仅仅是因为不服气,就是死也要自己决定。她太强硬,不肯服从命运。我只能捧着她说:“来来,落泽,让我们拥抱,永不分离。”去摸索,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找到,可以远远地瞻仰。她在不知不觉中牵引着我的思想,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源于何方,我想脱离却越清晰,不能阻止在不知不觉中感受她所感受的,并且逐渐成瘾。她的生命早在不知不觉中贯穿于我的,我无法分辨这生命哪部分是她的,哪部分是我的,就像无法将搅拌均匀的咖啡与牛奶分开。

  “你去吧。”

  “去吧。我知道终是留你不住的。”

  “对不起。”

  “我没后悔认识你,可是……去吧。”

  “我没办法放弃她。”

  “我明白……还不走?你是真想让我难过?”

  “再不走就不要走了,还不走?不想走就留下来。”他笑道。

  “再见。”

  “……要是后悔了就回来。……不过要在我结婚之前,过期不候。”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不会的。”

  “是我对不起你。”

  “有什么对不起,你走了我一样会娶妻生子,……我可不会为你出家做和尚。”

  “再见。”

  “再见。”

  我只得离开,并且不能回头,我知道我不能回头。

  
  “姑娘,可怜可怜。”不远处的乞丐端着一个破瓷杯,期求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女子的赏赐。那个女孩不耐烦地别过头,嫌恶地朝后退了一步,高高地站在站台上斜眼瞥了一下站台下仰视她的乞丐。我突然想到一词语,像什么呢?像皇后。

  突然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个乞丐。“车怎么还不来?”我轻轻咕隆了一句,避开那似曾相识的目光。

  ……

  天不打招呼就凉了下来。裹裹单薄的外套。“可怜可怜……”一个老乞丐从对面一路行乞,向我走来,行色匆匆的人没有理会他的。他还是一路执着地,我看着他向我走来。我打量他,一身只在电影里才看到过的解放前常见的衣服上打了几个大补丁,帽子裹不住的白发耷拉下来,映着不太长的白胡子,眼睛却因为笑而眯着,露出黑黄的牙齿。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窘境逼得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到这车辆如织的地方行乞。从钱包里掏出五块钱,递给哈着腰点头的老人,又裹了裹外套走了。

  沫子约好到车站附近礼品店接我的,可是顺着路走到现在也没看见。于是我又折了回去。看到刚才的乞丐仍在一路向前寻觅,我经过他时,他竟已不认识了似的,跑到我面前“可怜可怜”。我吃了一惊,但还是打开了钱包,没有零钱了,于是只得抽了张二十的给他。

  终于找到沫子,我们一了话旧一路走在马路上。正当我们准备穿过马路时却发现那老乞丐竟神奇地又出现在面前。“姑娘,可怜可怜……”“走吧,别理他,这种人多的是,尽是些骗钱的。”沫子一边拽着我一边走着说道。而那老乞丐这次仿佛终于认得我了似的,一路“可怜可怜”地跟着。我突然产生一股被愚弄了的感觉,心里的同情被厌恶一冲而尽,愤然地甩过头跟沫子走了。

  ……

  “姑娘,可怜可怜。”我一惊,发现原来是刚才的老乞丐走到了跟前,举起瓷杯。“可怜可怜”的声音如游丝般再牵不动原本如水般湿润而如今冻结如磐石般的心。

  “车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句。我随着大队涌向车门的人挤上了车。

  “可怜可怜啊,可怜可怜。”我推开车窗,看到那乞丐已在等待下一班车的一样可怜着的人面前乞求着。突然一个硬币砸入瓷杯,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寂寞的马路上空,久久不散。

  沫子对我说:“你生活怎么老是把自己弄得那么疲惫?去我家待两天吧。”

  “不用。”

  “去帮我搬家。”

  拒绝别人的邀请与好意总是比拒绝请求与索要容易得多。拒绝利益时我们总能够自居高尚而理直气壮。

  她说:“辞了学校工作以后我就到杂志社做了记者,经常出差,也没怎么能见你。”

  我翻开一本杂志,上面写着:圣域西藏。

  她走过来说:“心情不好就出去走走,这是我做的专访,去了那儿就想到了这个题目。”

  我问落泽:“对吗?你说的圣域在哪里?”

  
  道别变成一个显得十分滑稽多余的词。在这个城市似乎和谁道别都够不上情分,而曾经有过的时候,我本该告别的我也都没有履行过,有些是我忘记了,有些是我舍不得说出口。

  我把她放进全封闭的塑料袋里,装在我的大挎包里,拿了她的CD踏上行程。转动的CD像放慢的电影镜头,一圈一圈。

  碰到一个流浪的人,问我:“你就一个人吗?”

  我指给他看我的落泽:“你才是。”

  他指了指他的吉他。

  他说:“我们同路。”

  看到林芝的第一眼注意的是它的天。看到它的人什么都不能思想。我问她:“对吗?”

  “你是摄影师?”我想到秦远。

  “应该不算吧。糊口时做的,不是出于我的本意——可是是我喜欢的。”

  “你的吉他?不会累赘么?”

  “不是,是回林芝答应带给朋友的。”

  “喜欢摄影?”

  “……应该说是喜欢它的及时——能把我来不及细看的留住,很多地方我不会重复经过。”

  “你是个不彻底的人。”

  “……想要离开却又留恋。”

  “你喜欢拍什么?”

  “我不喜欢‘拍’什么。”

  “好吧,那你喜欢什么?

  “笑容。”

  “笑容?”

  “所有人的笑容。”

  “还以为你会喜欢蓝天或者大海。”

  “我喜欢微笑。清水般,像天空在湖里的倒影,微笑起来多美!”

  微笑是蝴蝶在空气中振动翅膀掀起的波动。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你有没有拍过太阳?”我指指他的相机。

  “太阳?”

  “你试试。”

  我看他把镜头对准太阳。我知道他会拍出什么。

  “给你照张相吧。”他举举手中的相机。

  我看到他的吉他:“我也有一把,原木色的。”他的是墨绿的,把整个世界的青葱都泼到上面去了般,墨样醇厚。我站在那边看着他的笑容天然、纯真。微笑。

  几个月后我收到韩河寄来的照片,一张太阳的——只有一个黑点的画面,越是捕捉越是疏离的太阳。他捕捉到的疏离。还有一张是我的,我拄着吉他,头发被风吹得乱了,几缕拂过脸颊,几乎要挡住眼睛的样子,我看到我的笑容,有些像他的温暖,我想起他的微笑,想起那邂逅,来自远方的叹息般柔软、轻微。

  我会想这个人现在走在哪里,在听什么歌,我想我会经常想起这个人,不够果断,因为带着爱与怀念。带着这两样东西的人会一直走,会不停地走,也会回头望,可是不会停止,只有有这两样东西的人才有岁月的醇厚,才有力量。没有这两样东西的人也许不会回头,却是不行走的,因为没有期望,只是一截被打在土地里的木桩,永远向着前方,却不是他们的前方,因为他们没有方向。他们对着的是别人的方向,他们住着的也是别人的世界,他们安身立命却不关自己的事,他们睁着眼却是为了看别人怎么活。他们只是这个世界的点缀,或者连点缀都不是,他们是为这个世界创造点热闹来的,或者只是制造点喧嚣。他们只是为这个世界的精彩穿插进一些偶然,为一个迷宫游戏做砖来的,多制造些曲折与趣味,却不是他们的趣味。他们看了一辈子却也不知这其中的乐趣,他们只守着砖头的本分,和他上面的、下面的砖头一样,数着做砖头的日子逐渐衰老。

  或许他是不听歌的。他喜欢鸟鸣啁啾,大风吹动山林的音乐。他也喜欢自己欢歌,与自然组成乐队,有溪流、山川、大风、雷电、雨水作乐手。他与它们站在一处,不让烦嚣尘土进入,他有的忧愁是山水的愁肠,他有的欢乐是天空的明朗。他不是出尘的,却是与时光同福的。

  他一路总是不孤单的,他有音乐长伴左右,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将他听到的每一个声音化为完整的音乐。这些零碎的、断断续续的声响在他耳朵里是暂时的停顿,潜伏着巨大的能量,隐含着一种合奏,暗示下一次激昂的交响。他俨然是一位高超的指挥者,指挥着自己的感官,统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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