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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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如歌-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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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着,照看周到,靠门的却整天整天仰面躺在床上不说话,只有一个男人会在傍晚时候来看他,这时才听到她一句半句苏北的方言,始终底气不足的样子。

  同室没有多余的空位了,母亲不愿住到隔壁,就租了张藤椅陪我。她是个急躁的人,压抑着脾气对我温和。断血流的药性很冲,喝下去立刻感到从胃到脑子,整个都在翻腾,十分钟左右人都动弹不得。咽喉似乎也害怕这黄褐色液体的冲击,不肯轻易开门让道,最后一口我终于还是没有咽得下去,一口吐在了床上。乙底酚的用量也由半颗增加至一颗。半夜,睡梦中被一针打醒,接着整夜地醒着,白天再昏昏沉沉地睡。一个礼拜,可以清楚地看出母亲瘦了很多。十二点睡不着,抓来随身携带的词集,医院夜里不熄灯。

  门边那个一向安静的女子突然尖叫了起来,惊醒了所有人。母亲急问怎么了,她一边呻吟着一边伸手去够床头的铃。母亲急忙替她揿了铃。几个护士跑来又跑回,推来一张床,女子被七手八脚地抬上了床,双脚搁在竖着的架子上被推了出去。这般吵闹的情景我竟困了,词集盖在脸上,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又被一阵吵闹惊醒,女子又被推了回来,跟着的是白天看到男子。男子在床上铺好塑料垫,又铺上几层厚厚的卫生纸,把女子抱回病床。我看到女子身下和推床上一片殷红,推床上的塑料纸耷拉下来,未干的鲜血从上面滴下来,仿佛,那本来就是上面的颜色,而如今从它的生命里跌落。女子紧紧抓住男子的手腕,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发丝粘在额头,眼角的泪水流下脸颊,混入黏腻的油光中。男子头一次留在医院没有离开。

  病房里少了一个人却热闹了很多。母亲加入了对那个女子身份猜测的行列。

  “谈苹,不要这样……”男子伸手来抓妻子的手。

  “滚开!”女子一巴掌反扇到男子脸上,挣扎着把包砸向病人头上……

  病人转过身背对着女子,眼中明亮,却没有泪水流出。  

  “你不要在这里丢人了好不好……”男子抱着女子往外拖。

  “丢人?我丢人还是你丢人?”女子嚎啕:“你对得起哪一个……”

  “回去讲,回去讲好吧,算我求你了……”男子忍受着接踵而来的耳光、拳头,扯住骂骂咧咧妻子的头发将她拖出去。

  病人躺在床上,一如平常般。看热闹的人从门口散去,女子的目光留在天花板上,不再移动 。

  再次醒来,女子的床铺已空。再没什么谈资,病房又恢复了沉寂。而白色也越来越让我不能忍受。

  “妈,我不想住院了。”

  “病还没好怎么行?”

  “我不想住了。”

  “你这几天是不是一直在盘这个心思?不要想了啊。”

  “我可以回去吃药打针。”

  走出医院立刻感到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浑然天成的美好,没有酒精的浸泡,所有那些想法、人和事都不用留在另一个世界里被消毒,消蚀尽不为人知的美丽,更单纯干净。

  
  手机在吵杂的人群中响起,陆离说,我们分手。

  “……好。”

  “你不问我为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会影响到你的决定吗?事实本该如此,不是吗?”

  “你总是不给人辩解的理由。”

  “你说。”

  ……

  “我现在在走台阶,我先出的是左脚,所以我总是习惯地希望对称,希望我的右脚走完最后一格,可每次都是左脚率先到达。我觉得别扭,可我不能说这是什么不如意或是违背我意图的事。我只是希望,并不期待。”

  六月二十七的日子值得纪念,陆离离开了我的生活。这是我生活的重大转折,我再也不能懒惰地顺从没有计划的日子。从这一天开始,我要面临重新思考我的人生。早上就阴沉沉的天终于拖不过下午下起了雨,刷新旧得快要发霉变质的日子。阿土所在的城市进入了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我想那边一定也下着雨,而吸入阿土肺部的空气早在我之先就得到了更换。

  她开始留不长不短的直发,束起来,让我感觉不像阿土,有态度暧昧不清的印象。穿着阿土的裙子,端着她的茶杯,站在她经常站着的窗口,看她熟悉的风景。我肯定自己站在这只猫身边。轻轻摁下跟随的CD机,班得瑞的流水、花香、虫鸣触手可及,让我安静而感动,生活之中总有如斯纯净的部分。只在寂静之中我才能清醒地判断我所作过的判断,如在阿土身边。一个人或者和一群不相干人一起的时候同样喧闹。很多时候,我在不同音乐当中体验我不同面弥足珍贵的真实情绪,努力抓住若即若离的感受,通过这些方式寻找,提炼柔软而盘旋的心情,寻找迷失的,包括在爱情、友情的对象中,这个“自我”是我更高的要求、向往与归宿。我需要有人关心却又拒绝被人关心,我害怕在快乐中沉溺和麻木,这是我疼痛的幸运,没有疼痛我将永失幸福。我不害怕不再被爱而担心从未遇见过爱,或者,与它相见不相识。哪怕遇见后永远失去。难养的风信子只会带给人挫败,让对方失望甚至难过,好像穿不得高跟鞋的扁平足,没有福分拥有昂贵的累赘。我和阿土都在坚定地守护我们坚不可摧的城堡,强调意志,这些,要用悲伤来支付,悲伤时候的依靠即是城堡的支撑。班得瑞总有办法让我得到短暂的轻松,某个时刻,如果有个水晶球让我面对,让我泪流满面,我期望被它的光芒折射成一道雾气,变成包含幸福与幻想的雨水,撒在同样如我般生活与期待的人身上。我愿意立刻烟消云散,去繁衍我经不住透支的思想,去守护我为之五体投地的信仰。

  音乐给了我享受也给我听力造成伤害,但我的听力不生来就为了遭损害吗?死了带个好听力做什么?

  雨点稀释了外面的景致,推开窗子,风夹着雨水打了进来,伸过手去接住它们,握住,然后看它们顺着指缝流淌,滴落。

  拖着冰冷的身体,钻进阿土的被子,格子的被单保存着她的气味,因为没有枕头,我把外套叠起来放在头下。我舒展开身体,冰冷的脚趾触及阿土的皮肤,温热的肉体,自我,真实可靠。

  “冰冷。”阿土把我的双脚抱入怀中。我感觉阿土的温度,温暖的,别人能够触及到自己的地方,总是温饱的,自给自足,让人觉得给予只是多余,只有自己知道真实的温度。我触及不到她零度以下的部位,任何人都不能,那个地方纵然你融于她,也是不被允许介入的,这是猫科动物的特性,维护自我地生存的不二法则。

  醒来的时候雨已停。天色依然不好,但已经可以出去走走。阿土买来了早点。

  “睡的还好吗?”

  “靠着你很暖和,跟个小火炉一样。”

  “我抱着你的脚一夜,可还是没把它焐热。”

  “没用,我们家遗传,天生的冷骨头。只要睡前是冷的,一夜都是冷的。”

  “我带你出去走走?”

  “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逛逛。”

  我细细观察这个学校的样子。大块绿色玻璃墙的教学楼,红色橡胶跑道,某个朝代留下的塔,人工养着蒲苇的湖,长满爬山虎的走廊,寂静、悠闲,却住满了忙忙碌碌的人。在这里可以不经阿土同意看她看的画面,过她过的时间。仿佛又回到13岁前某个想不起来的一天。轻浮的语言,漂在空中,来不及沉淀。

  六月三十号,我回到我的生活轨道,我受之于阿土的是选择时的决断,为想要的生活可以放弃有吸引却缺乏实际意义的功利价值。

  我依然早上六点起来,六点半到余记进行我惯性,难得清静的早餐,和夏至讨论面点或其他话题,透过玻璃墙抬头45度仰望天空和上面的云彩,偷借短暂的宗教般神圣与超脱感。

  粉色的睡衣贴着手臂,有血有肉,充满新生和鲜活之感。余记的面食回忆般味道让我有不可缺失的感受,夏至也使我有多留在那里去迎接我必须面临的思考,释放却能压抑住我容易激动的本能。这是注定被排斥的缺陷,从来不能被自己尊重,轻松因为它受到牵连,被自尊锁在封闭的空间里,不得释放。我寻觅不同经验的目的在实现,却发现很多时候再无法说服自己相信本该相信,真诚的,事实上原本确实灿烂的东西,而我的确是希望自己相信的。我实现我的目的却又在想着逃脱,站在取舍线上,饱受折磨。我的努力只能是矛盾的,一时向左又一时向右,我愿走向任意一端却总不能彻底下决心走向任意一方。我在两者的边界上挪着步子,迟迟不能前行。我厌烦这延迟我成长的生活却不敢冒险,这样的生活是我真正的需要,没人给我指引,我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生活的悲哀不在于确确实实痛苦,也不在于麻木,而在于他们之间,无端受着夹棍气,自顾吞着黄连。我的目标于我如此重要,而我一再定不下方案,白白耗着日子,到哪天回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却已人老珠黄,再得不到上天的眷顾,那是超出我预计承受的,而我已经发现自己对很多曾经雄心壮志事情早已失去耐心,遇不到自觉寄予兴致的事物,而敏感却依旧在,致使我处在尴尬的境地,难堪之中又那么粗野地抓起一把烂布使劲塞进我的嘴里,像小时候挨打,打了以后还不准哭,只能偷偷瞥一眼站在旁边的大人,像小时候,看大人打架,被锁在房里,不许出去找人劝解,不准掉一滴眼泪。我习惯地接受着生活对我的合理或是不合理的要求,就像眼泪也可以是禁忌。可就在我忍气吞声的时候,它还是在冷不防地扇我几巴掌,让我清楚心里偷偷的咒骂它也知道得一清二楚,要求我对它只能对它绝对信仰而不可只能表面敷衍。我天生是个懦弱的人,有着懦弱的遗传基因,父母因为懦弱结合在一起,生养了懦弱的下一代。可谁把可恶的玩笑开到了我头上?让我向往远方,不给我跋涉的力量;让我对人间冷暖视若无睹,不造就我灵魂的麻木;让我知道通往美丽的道路,却又偷偷用绳索把我的脚腕束缚。而我,本来就不那么顽强,我早说过。从没有成功的失败,让我灰心丧气,无奈而廉价的冷笑在嘴角不具分量地自嘲,摩挲,安慰,对生活,也对自己。不能轻易努力,仿佛大学第一年寒假回家的情景。一向自视是一个方向感极强的人,然而那一晚在漆黑的广场转盘口,我竟迷失了回家的路,我哭着握着打不通家里电话的手机感到无比孤独与绝望,那一刻仿佛一切都是那么可憎,因为它们不给予我期求的希望,我憎恶得不到的东西,因为它们使我处于爱与恨的夹缝中,模糊我的视线。

  夏至住院了,长期挖掘引起的神经衰弱。少了夏至的早晨对我来说是不舒服的,这是恐惧变更人的通病,尽管,很多时候我是希望改变的。余晖代替夏至送来我的早餐,我才发现我一直看到这个人却没有真正看过这个人。三十六七的人因为脸型的原因看起来怎么都像个孩子。憨厚、纯真的样子。仿佛永远都可以这么小。

  “还习惯吧?”

  “恩。”

  “夏至住院了。”

  ……

  “神经痛。”

  “希望她早日康复。”

  ……

  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同时被开除了,这么说是因为她只是我一个比一般好些的同事。我们的关系仅限于偶尔的聊天、喝茶之类的事,并无深交。如果可以博得更多同事的好感,我想她并不介意从此与我冷淡。她会在所谓道义上给我留一个位置,但会巧妙地给我暗示,让我知难而退,纵然她并无必要如此,因为我对她的感受也不过如此。仿佛不愿承担喜新厌旧舆议的人,抛弃的时候却喜欢由对方的嘴里说出分手,以对第三者的好来攻击对方。可是尽管只是这样的关系,我还是突然盲目起来,犹豫起来,仿佛这个世界所有与我有关的东西都在被剥离,仿佛弃婴般,这个世界渐渐与我无关了。我不能忍受与这样的挑衅提和解,只得继续以偏激的方式同这种孤独斗争,不计自己刺出一刀后要承受双倍的代价。我辞职了。

  失去工作就失去了继续留在这个地方的理由。我一边找工作一边寻找住房,久居别人的屋檐下,虽然亲戚没有任何言语,但我总感觉他们眼里的倦怠。厌烦了寄人篱下者卑贱的猜疑与小心翼翼。

  “从小我的父母就在林芝工作,奶奶带我,于是我一直住校。”

  ……我抿了口奶茶,香芋味,甜而不腻。

  “那样的日子很独立自由,但也是……”

  “你为什么不去西藏找他们?”

  “有。”

  “他们现在在哪?”

  “就在这座城市,也许老了,所以才会回来。”

  “有恨那个地方吗?”

  “相反,还很想回去。有很多本属于我的感情被寄托在那里,还有,我自己的感情。”

  “会过去吗?”

  “不知道,我不可能带夏至和娣娣过去。”

  “夏至的病怎么样了?”

  “快出院了,还需要调养。”

  ……

  透过玻璃望着寂寥的街,稀疏散落的人是这个秋天凋零的落叶,孤零零地人风吹到天涯海角,垂着眼回忆着青春萌动的岁月。暗淡枯黄。忽然有回家的冲动,从来没有考虑过留在这个城市的原因,也许仅仅是因为来了就没有想过要离开,仅仅因为在这个地方上完大学。如果我去的是另一座城市,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一副情景。我想我的生命本身也只是某个人的一点偏差。我只是那个点,产生截然不同的过程,可是我知道纵然如此,殊途同归。 

  我躲在卫生间,把淋浴头开到最大,拨通家里的电话。

  过了很久终于传来母亲的声音。

  “妈,我想回家。”

  “……回来吧,家里比哪都好……”

  很想快点回去,可还是忍不住把时间往后推,我需要时间让自己对停留过的地方多看几眼,我知道我会回忆这个地方,还没离开,我就急着回忆。

  走向余记的路上,看到一只流浪狗,浑身肮脏,孤独地在树下、商店的台阶下、垃圾筒周围、行人的脚下徘徊着,寻觅着,不知所措,等待施舍。很想带它走,可是不能。养过一只狗,它死了以后,我依旧喜欢狗却永远不会再养。它是一只狗,却是我永远的隐痛,不时发作。它是我记忆里的第一只狗,一只毛色暗黄的杂种小土狗,不到三个月,可是非常聪明,如猫般喜欢竖着耳朵,很小,却对外来人保持高度警惕,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它更像一只猫,不像京吧太过功利讨好的腻味,却也喜欢跟在亲近的人身后摇着尾巴。就在母亲站在凳子上取物品时,竟没有注意到站在凳子后面的它。我听到“啪”的一声,然后是它凄厉的叫声,我看到它倒在地上,爪子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就不在动弹。那一段日子我是恨母亲的,虽然知道她为此也很难过,可是没有办法原谅她。我捧着苯苯去了常去的的树林边,埋了它,在它的头顶种了很多风信子。几年以后,那片树林被砍伐,一个个生活区建立,而埋葬苯苯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永远不得安宁的停车场。我竟连一个安息的地方都没有办法为它寻找,我将永生为此愧疚。它是我养过的唯一一只狗,十三岁之前养过的狗。

  我跑到余记向余晖要了香肠、火腿,跑回流浪狗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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