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穆尔端坐赤骥之上,抬手一挥,左右共一万兵马,似平地掀起的巨浪,汹涌冲向城墙,呐喊声犹如雷霆,百多架云梯在弓箭手的掩护下架起,也有铁甲士兵躲藏在盾牌下,推着沉重的战车,一步步逼近城门。
自四更天起,杀声、喊声、炮声就未曾断过,城墙台阶上满是尸体和鲜血,铁穆尔的攻势越来越凌厉,后续兵力有增无减,塔塔尔外城士兵,开始往内退散,但是内城门已被海日古关死,他们唯一的路,就是一战到死。
铁穆尔指挥若定,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因蛊毒事件,他对海日古已恨之入骨,下令反抗者杀无赦。
背水一战的塔塔尔士兵,将云梯淋上灯油推倒,但是勉强推倒一架,又有十几架云梯竖了起来,有铁穆尔亲自督战,大苑士兵势如破竹,不断涌上城墙,杀得难解难分。
此时,厚重的城门已被战车撞得歪斜,露出来的铁制插销被铁穆尔一斧斩断,城门轰隆一声重重倒塌。
“杀啊!”大苑士兵如潮水般涌入城门,守城的士兵眨眼间尸骨凌乱,铁穆尔和涂格冬等亲信,一马当先,斩杀一路敌兵,直至内城门下。
同时,拉克申和格日敦也攻破了东西两侧城门,除了有极少数的士兵在做垂死挣扎外,其它人纷纷丢下武器,下跪投降。
铁穆尔战铠上全是敌人的血,映着那寒光凛凛的双眸,像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一样骇人,鲜血不断从斧头上滴落,马蹄下是堆栈起来的尸首,在内城墙上督战的将军,惊得急声下令,“开炮,快开炮!”
十六门高悬在城墙上的黑铁大炮,对大苑军队狂暴猛攻,铁穆尔的军队后翼被拦腰切断,被炸死炸伤者陡增,但是前方的突击骑兵,已将钩爪锁链雨点般掷上墙头。
如果不是收到一封令铁穆尔心神大乱的家书,铁穆尔是不会采取强行攻城战略的,他会长期围城,截断塔塔尔城的粮食和水源供给,逼迫海日古出城投降,但是,这至少还需要两个月的时间,他等不了这么久了!
日思夜想尹天翊,多次派人催问的结果,竟是尹天翊出使蒲离。谁准他去的?宝音和巴彦到底在做什么?那种崇拜邪术的国家,怎么能让尹天翊去?还只带五百个侍卫!
铁穆尔微眯起双眼,这晴天霹雳的消息令他脸色发青,牙齿咬得咯吱咯吱怪响,肺都气炸了!
他知道尹天翊是想为他做些事情,才会出使蒲离,可是,就是因为知道原因,铁穆尔才更加暴跳如雷。
尹天翊根本不理解他的苦心,为什么让他留在纥尔沁,为什么宁愿违背许下的誓言,忍受分离之苦,也要一个人出来打仗,因为他舍不得啊!
铁穆尔不想让尹天翊出现在战场,这炮火纷飞、刀光剑影的地方,他一个人就好,他不希望尹天翊受到半点伤害。
尹天翊若受伤,他会比他……更痛。
但是他一番痴情,尹天翊却不懂,尹天翊也许以为,他被丢下,是因为自己不需要他。
铁穆尔的表情,既有恼怒也有苦涩,心里像堵上一块巨石,憋闷得慌。
“可汗!西内城门已破!”涂格冬的大唤,使他一惊回神。
涂格冬和其它几个手下一个个满身血污,气喘如牛,护卫在铁穆尔身边。
“命东西两翼冲进城去!”铁穆尔正色下令,“但不可骚扰平民百姓,趁机烧杀掳掠者,立斩!”
“是,可汗!”
铁穆尔单手勒紧马缰,振臂呼喝,“直冲北郡王府,活捉海日古者!赏金三千!”
令声传达出去,众将士士气更是高涨,呼声震天,从已攻破的侧城门冲进城去。
铁穆尔依然领兵攻打正城门,因为城墙上有十几门大炮仍在连番轰炸,打得大苑后方人仰马翻,铁穆尔命战车上前,顶着密集炮火和滚下来的石头撞击铸铁城门。
涂格冬担心可汗的安全,劝说铁穆尔后退,“可汗,炮火无眼,还是退下些好。”
“无妨,快要攻下城门,不要后退!”铁穆尔无动于衷,因为大炮是打远不打近的,他就在城门下,不会有事。
但是他才这么想,城墙上由于火炮被连连点燃,炮身过热,那黑色火药一放进去,便轰隆一声炸开了,城墙缺了一个大口,巨大的花岗岩石滚落下来。
“可汗!”涂格冬声嘶力竭大喊,眼见铁穆尔被一巨石压倒……
“殿下,殿下。”楚英轻轻推了推走神的尹天翊,“我们走吧。”
“哦,是。”尹天翊摸摸胸口,不知为何,他心慌得厉害,竟出了一身冷汗。
在他面前,是九百多级长的圆石阶梯,阶梯直达山顶,可俯瞰整个都城景色,据传说,这些石头来自天上的银河,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时留下的,使得整个祭祀典礼充满神话色彩。
山顶上,是祭祀列祖列宗的天台,登基大典所需的法驾卤簿已经备好,金鼓旗幡也准备整齐,盛装的楚英和尹天翊一起走上天梯。
泼墨的山、写意的云、留白的天,金色牛角笛向天长鸣,隆重又诗情画意,尹天翊惊叹沿途美景,虽然路很长,不能乘坐车马,尹天翊还是稳步走向前,不耽误祭天吉时。
汗水一滴滴淌下,既不能擦汗也不能说话,尹天翊觉得视线又有些模糊,脚下的道路忽远忽近,用力眨了眨眼睛。
楚英不舍,在身后的大官司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伸手抹去尹天翊脸上的汗水。
尹天翊一怔,虽不喜欢随意被人碰触,但楚英是善意,于是轻轻一笑。
这笑像是一股清风,使人心荡漾,楚英看在眼里,好一阵失魂落魄。
今夜……尹天翊就是他的了,他已经在云霄殿埋下伏兵,秘密斩杀大苑侍卫,至于尹天翊,楚英备下了特殊的药。
为得到尹天翊,他愿用尽一切手段,他相信,尹天翊将来体会到他的真情的时候,自然会对他动心。
太子,大苑王妃,官司众,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一行人约五千,在欢呼和牛角号声中,登上山顶。
尹天翊站在象征天圆地方的天台上,往下一看,蒲离的梯田,错落的竹楼,还有银丝带般的河流,都尽收眼底,看来楚英将蒲离治理得很好,一点都看不出战乱的痕迹,尹天翊挺佩服楚英,一国之主,就该如此。
皇权斗争,不该连累无辜的百姓。
尹天翊很高兴楚英是个明君,蒲离……是个民风质朴,很美丽的国家。
天台上,有一尊硕大的麒麟青铜香炉,香炉后是铺着金锦的天然圆石桌子,桌子上放着蒲离历代国王的灵位,每个灵位下都垫着一张黄金裱纸,用蒲离文字写着,“人君之治,莫大于道,莫盛于德……”等治世警句。
天台四周,围着一圈身穿白衣的祭司。
这是尹天翊第一次见到祭司。
他们都是男人,白色的、边缘印有紫色花纹的长袍遮住了他们的身体,头戴一个三角形的尖帽子,帽子两边垂有金丝带子,他们的脸孔也被白色绸巾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分辨不出他们的年纪。
尹天翊接触到祭司冰冷空洞的眼神时,觉得害怕。
这些眼睛灰暗无光,就像污泥满塘的死水,混混沌沌的,极像死人的眼睛,可是看他们下跪,迎接楚英的动作,又是那么自然和恭敬,怎么可能是死人呢!
但是,当一名祭司接近他的时候,尹天翊感觉到脊背窜起一股强烈的寒噤,不由往楚英身后靠。
没想到尹天翊对蒲离宫廷的秘术─人蛊这么敏感,楚英惊讶的同时,又很高兴尹天翊往他身边靠,出声道:“别怕,是祭司罢了,你不是见过祭司院吗?”
“祭司院……哦,是那座高塔。”尹天翊想起那栋黑漆漆的、坟墓一般的塔楼,有些明白他们的眼神为什么这么空洞了,住在那种地方彷佛死囚,不见天日,任何感情都会被磨平的。
尹天翊心生同情,但是其它国家的礼法制度,他是不能干涉的。
按照典籍所写,尹天翊在祭司的带领下,在一圆形石槽里清洗双手,用白色布巾擦干,手要洗三遍,意味着凡尘俗事不惊扰先王的沉眠。
洗手后,就是焚香,三炷雕龙附凤的檀香,外包金箔,祭司将点燃的香交给尹天翊,尹天翊双手接过,行礼之后,不慌不忙地插进香炉里。
之后,祭祀祖宗,告知上天的誓词由众祭司一起齐声朗读,尹天翊听宝音说过,祭司和官司一样,都有一名领导者,叫做大祭司。尹天翊细心察看了一下,却没有看到特别像长老的人,难道,那名站在最前方的,就是大祭司?
誓词很长,前半部是上告上天,祈求历代祖宗保佑,后半部便是叙述楚英的才能,歌功颂德,最后以大赦天下的话语结尾,足足宣读了半个多时辰。
太阳明晃晃、热辣辣地烤人,尹天翊热得有些难受,心窝里有种奇异的疼痛感,像是被无形的人紧紧地捏着,喘不过气来。
盛装的楚英这时步出,也是洗手,焚香,行大礼祭拜上天和先祖,两名祭司手捧两个紫檀木托盘,上面分别是镶嵌百珠的王冠和一本裱着黄绫的小册子,楚英拿出自己的象牙印章,在小册子的一页上,按下红印,示为登入国王之列。
楚英看了尹天翊一眼,微微一笑,尹天翊走上前,说些吉祥得体的话语,解下楚英头上的太子冠,将百珠王冠稳当地戴到楚英头上。 “呒呒!”
牛角号忽然响起,钟鼓齐鸣,天台下的环形石槽,燃起大火来,青烟直上苍穹,迎接诸神,楚英起身站起,戴着百珠王冠,以血酒祭神,是为正式继位。
文武百官整齐下跪,大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英展露微笑,一种王者的微笑,那遍视群臣的眼神,令尹天翊愕然。
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楚英一下子显得十分遥远,至尊已极的地位,高高在上的姿态,冷锐威严的眼神……
是不是做了皇帝,人就会变?
尹天翊不喜欢楚英这种改变,令他有陌生之感,铁穆尔也会变吗?
有道是君王无情,前一刻还恩爱缠绵,下一刻就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尹天翊见过不少,他的母亲也是因为一件极小的事情,就被先皇遗弃,尹天翊突然觉得冷,鼻子尖上缀满了汗珠。
铁穆尔是不同的!他怎么能这样猜疑铁穆尔?他相信铁穆尔,“生则同生,死则同穴”,即使他不会生孩子,即使他是最笨的一个王妃,他们也会一辈子在一起,厮守一生。
整个胸膛都暖洋洋的,尹天翊交叉起十指,紧紧握住,他突然好想铁穆尔,想到心口疼痛,压抑不住……
“殿下,”楚英惊诧地抬起尹天翊的下巴,“怎么在哭?”
“哎?”尹天翊这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脸轰地一下涨红了,急得胡乱擦脸,“没事,哈哈,是沙子进了眼睛!”
“又是沙子?”尹天翊只要是哭,就会解释是沙子迷糊了眼睛,楚英觉得这样的尹天翊既可怜又可爱。
“是啊,山上风真大。”尹天翊尴尬地转过身去,想起什么,又回头,“陛下,接下来是接受百官朝贺吧?”
楚英点头,“是,还要加封功臣,颁布新法令,到午时后才会结束,殿下先回寝宫休息吧,国宴开始时,朕会派人去请你。”
“好。”国宴之后还有长达三日的庆典,有狩猎大会,有民间的七夕会,尹天翊想,现在休息一下也好。
“朕送你回宫。”楚英说道,命人备好宽敞的竹帘马车。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不,我送你。”不称“朕躬”而用我,显得格外亲昵,尹天翊不好意思再拒绝,就和楚英同乘一架车辇,万人簇拥,浩浩荡荡回到宫里。
宝音和巴彦,早就等在云霄殿门口,心神不宁地张望,看到尹天翊回来,松了一口气,“殿下,您终于回来了,今天格外地热,怕殿下又中暑,微臣已经请了御医了。”
“你们也太紧张了,”尹天翊笑道:“瞧你们,一头的汗,比我还热呢。”
“不是……”宝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微臣和御医研究了一下,殿下的病……”
“哎?”
“回内殿再说。”巴彦拉了宝音一下,周围都是蒲离士兵,隔墙有耳。
“殿下,我们回去吧。”
“哦……”不明白两人为何如此忐忑,尹天翊告别楚英,走进云霄殿。
虽然天气炙热,但庭院内的红花绿树,淙淙小溪,掩映着通风凉爽的竹楼,别有南国风情。
忽然地,远处一阵骚动,尹天翊抬头望去,看到对面走廊上,站着一个奇怪的少年。
少年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烧焦了一半的祭司长袍,蓬头垢面,裸露出来的胸膛和双腿,瘦如干柴,伤痕累累。
尹天翊吓了一跳,但还不及细看,少年就已经被士兵蛮横地抓走,骚乱只是一瞬间就平息。
“他是谁?”尹天翊问身边的女官。
“回殿下,是死囚,士兵们看管不力,污了殿下的眼睛,请殿下息怒。”女官下跪道。
“还是一个小孩,怎么会是死囚?”尹天翊心下不平,追问道:“他犯了什么罪?”
“自然是灭顶大罪。”女官从容应道。
尹天翊还想说话,宝音拦住他,“殿下,别在这里争执,我们先回内殿。”
尹天翊想了想,点头同意,宝音一定有什么话想和他说。
不过……到底是哪里怪怪的,尹天翊发现云霄殿里,宫女比早上多了一倍,走进走出十分忙碌,侍卫也是,怎么会那么快就出现呢?
尹天翊有些纳闷,但转念一想,也许是新帝登基,皇宫里加强了戒备而已,不用太在意。
登基大典已经结束,再加上三日的庆典,第四天就能回国,想到这里,尹天翊的脚步更加轻快,他迫不及待想回到大苑,回到牧草如茵,牛羊成群,辽阔无边的纥尔沁。
第七章
“殿下,让微臣给殿下把脉。”年过半百的随行御医,跪下说道。
尹天翊把手伸给他,但是转头和宝音说话,“那个少年是谁?你知道吗?”
“微臣不知。”
“那为什么拦着我?”尹天翊有些不高兴。
“殿下,在蒲离,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犯了错,都由神判,所以我们是没有办法的。”
“神判……?”
“就是神明判定,”巴彦在一旁说:“由大祭司在祭司塔里举行蛊咒,询问神明,若结果是无罪,犯人就会被释放,若是有罪,刑罚就会很严厉,鞭打、砍去脚踝、挖去双目等,大祭司从不判人死刑,但是有种叫死囚,就是关押到死为止。”
“死囚都是一些大罪过,”巴彦接着说道:“比如杀人越货,通敌叛国,大祭司一旦判定他是死囚,就是国王也无法干涉。”
“可是,”尹天翊觉得难以置信。“靠那个什么神判,就决定一个人有没有罪,不是很无知吗?那得出多少冤案?没人抗议?”
“殿下,”宝音说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蒲离百姓对神判是坚信不疑的,大祭司就好比活菩萨,质疑他的判决,就是与整个蒲离为敌,您千万不要插手。”
“宝音,那是个小孩呀!活菩萨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什么神判?还不是人在说话……”
“殿下!”宝音和巴彦急急地捂住尹天翊的嘴巴,“不可以在这里说。”
尹天翊吃惊地眨着眼睛,宝音和巴彦缓缓把手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