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潜低眉垂首:“晚辈谨聆教诲,敢不从命。只是……我和唐芃都不认得木玄虚。”
“我这里有官府里的通缉像,还有一副是我自己画的,窃以为要好得多。”铁风转身从包袱里拿出两卷纸轴,递给唐芃。唐芃展卷一览,笑道:“想不到道长还是丹青高手,有了这副画像我们若还找不到他,那唐家的人就太笨了。”
“他行踪隐秘,也擅长乔装打扮,找到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位多多费心。”铁风肃然地道。说罢却有点不大放心地看了唐芃一眼,觉得这少年服色鲜丽,笑容灿烂,完全是一副大大咧咧、虎头虎脑的样子。
——这种人,办事牢靠么?
吃罢晚饭又陪着五人寒喧了一阵,叔侄二人告辞而出,走在乡间的小道上。
傍晚已过,炊烟四散,野外一片难得的宁静。
走着走着,唐芃忽然道:“你为什么不告诉铁风道长,据可靠的消息,木玄虚很可能在神农镇一带?”
唐潜嘿然一笑:“你忘记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了。”
“没忘,我们是来当大侠的。”
“铁风如若找到了木玄虚,我们的大侠岂不是当不成了?”
唐芃背着手笑道:“潜叔说话几时怎么这么‘唐门’起来?那木玄虚可不是一般的人,武功只怕还在李秋阳之上,多一个帮手岂不更好?”
唐潜淡淡道:“倘若木玄虚真的是传说中的那样厉害,铁风已不是他的对手。不然他岂能让他在外逃窜多年?方才我听他说话时运气的样子,已是个迟暮的老人,当年想必受过很重的内伤。我们还是帮他多活几年为好。”
唐芃抓了抓脑袋,道:“我却想不出木玄虚怎会躲进神农镇?那里是慕容无风的地盘。想在那里闹事,慕容无风也不会跟他干休。”
“云梦谷可能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慕容无风一向与江湖保持距离。”
“我只知道一点,我们若是去神农镇,便一定是那里最不受欢迎的人。”
“脸皮不厚还想在江湖上混?”
“潜叔,虽然你不常出门,我却觉得你是个老江湖。”
“多谢,我就当你这是在夸我好了。”
两人快马加鞭地赶到神农镇,找了间客栈住下,刚放下包袱,小二就送来了谢停云的一封很客气的拜函,请求他们将“来意告知,以便安排相关事宜。”
唐潜哑然失笑。这一回,云梦谷的动作果然很快。
“这哪里是拜函?明明逐客令嘛。”唐芃将拜函往地上一扔,气呼呼地道。
唐潜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过了半晌,才道:“他不过是想警告我们一下……如此而已。”
两人在神农镇里找了整整十日,甚至不惜贿赂本地的丐帮,却没有木玄虚的半点音信。
“他果然个聪明人。这里舟船便捷,马路通畅,外地人多,流动亦快。客栈里的流水薄一天都要更换十好几页。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不声不响地来,不声不响地走。在这里找人真是比登天还难。”这一天唐芃望着路上拥挤的人群,终于发起了牢骚。
“我在想,木玄虚会不会逃进了云梦谷。”唐潜道。
“那他得装病才行。云梦谷自从上次楚荷衣出事之后,已变得戒备森严。”
“在慕容无风面前装病,也不容易。”唐潜叹道。
“或许咱们可以找吴大夫想想办法?”唐芃眨眨眼,试探着道:“你从人家的医馆门口路过,没有十次也有九次罢?到了人家这里也不去打声招呼,潜叔,你的定力可真不坏啊。”
“我只是做事比较专心而已。”唐潜将他探过来的头一拨,淡淡道。
大街上全是匆忙的行人和扯着嗓门叫卖的小贩。
空气寒冷而窒闷,几辆马车从他的身旁飞驰而过,卷起一地的尘埃。
他忽然想起自己家中的小院是那么的宁静,那么的远离尘嚣。
可是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若是终日坐在书桌旁,静静地吮吸窗外芭蕉叶的芬芳——那种日子过久了,也会让人发疯。
好象任何一种日子,只要它老是重复着,就会令人厌倦。
迎面传来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一种刨花油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又路过了那间脂粉铺,也知道吴悠的“竹间馆”就在它的对面。通常情况下,每旬的一、五、九三天她都会到医馆里坐诊,剩下的时间则由慕容无风分配给她的一名叫作顾青衣的女弟子料理。
这些消息,当然不是他自己打听来的。全是唐芃告诉他的。
听完之后,他只“嗯”了一声,不置一辞。
今天是二月十九。
他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感觉告诉他,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你晓得,江湖上想做大侠的人多了去了,想找木玄虚的人,除了官府里捕快,还有试剑山庄的几位公子。他们凡事都爱出头,据说追捕了数月,全都无功而返。”找到一个路边的小肆,坐定下来,唐芃要了一杯酒,继续说道。
一路上他不停地说着话,唐潜却只顾闷头想自己的心事,几乎连一句都没听进去。
小店里一股浓浓的羊膻味,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只听得唐芃嘻皮笑脸地道:“这家熟羊肉店只怕是这里味道最好的一家了。咱们来一碗羊肉羹饭罢。这是冰糖三花酒,你尝一尝……”
他想说什么,唐芃已飞快地替他摆好了碗筷。
他只好闭嘴。
为了饮食方便,他桌上的餐具全有固定的摆法。这习惯,常常和他在一起的唐浔唐芃从小就了然于心。不论移动了什么物事,用完之后,他们都记得将它归还原处。否则也必然会说与他知晓。每到一个新地方,他们会引着他到室内外必经之处走上一圈,以便下次单独行动时易于找寻。
是以他虽盲目,在这两个人面前,却并不感到有什么不方便。
有时候,他也会感到手足无措,会为自己感到无奈与悲哀。
但这种感觉总是很短暂。
“无论你怎样厌倦这个世界,也不要放弃对它的希望。”这是父亲去世时说的话。
是啊,希望。
他黯然地想道。
“你自已吃好了,我不吃羊肉。”他微笑着道。
唐门的人都知道唐潜精于烹饪,口味极其挑剔。在自己的院子里,他一向是自己动手的。可是他并不喜欢请客,也不喜欢热闹。只有他喜欢的人,才有希望尝到他亲手做的菜。
“光是豆腐,潜叔就知道一百种烧法。”唐芃吃过一次他的麻辣豆腐,逢人就夸。以后就经常到吃饭的时间去找他,乘机混一顿饭吃。
渐渐地,唐缓歌也总是在这个时候去找自己的孙子,怀里却老是揣着一瓶酒。
“潜叔,给羊肉一次机会罢……”唐芃起劲地劝起来:“你晓得,这一碗羹饭老板故意给你很多,让你一次吃不完。临走的时候,你还得给他们二十文,叫他们再烩一次,这一趟叫作‘走锅’,若还想漉去浮油,就叫‘去尾’。走锅才是最好吃的!”
唐芃永远都要尝试新的东西。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独自要了一个牙笋火腿,一碟梅花包子,一杯果劝酒。
刚要举箸,唐芃忽然踢了踢他的腿,小声道:“点子来了,在你左边。”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越过他们的桌子往大厅深处去了。
接着一个低沉而年轻的声音传过来:“小二,来一碗羊杂面。”
——来人显然很穷,羊杂面只要二十文一碗,是这里最便宜的东西。
唐芃眯眼看过去,只见那人身长七尺,形容黑瘦,一脸的落腮胡子,穿着一件脏得几乎辨不清原色的袍子,一双眸子无精打采。
“你肯定是他?”唐潜悄悄地道。
“虽然他留着长长的胡子,却逃不过我的眼睛。何况他脸上还有一道伤疤,和画里的一模一样。乖乖,这人也不打扮一下,这样子一看上去就象个逃犯嘛。”唐芃小声嘀咕着,摸着剑就要动手。
“这里是闹市,小心伤了旁人。还是给他一张贴子,邀他到镇西的土地庙里去。”
“武林规矩对这种人管用?我怕他乘机溜走。”
“所以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在那边等着。你不要和他交手,行么?”
“为什么?”
“你不是他的对手。”
唐芃憋红了脸,欲言又止。
那人要了一大碗酒,他好象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来买了酒。然后他一碗接着一碗地喝了起来。
唐芃走到他面前,道:“木玄虚?”
那人醉醺醺地道:“我……我不姓木,也不叫木玄虚。我叫……王大虎。”
“是么?”唐芃笑了笑,突然一脚踢翻了他屁股下的凳子。
就在同时,那人腿一滑,好象要摔倒,身子一歪,却不偏不倚地坐到了另一张凳子上。
“你知道我是谁么?”唐芃道。
“你和他都是来找我的?”那人苦笑,一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指了指唐潜的桌子。
“这么说来,你承认你是木玄虚了?”
“不错。阁下是?”
“我是唐芃,他是唐潜。”
“瞎子几时喜欢管闲事起来?”
唐芃一掌掴了过去,却被木玄虚一把抓住。
他明明喝得烂醉,手却很稳定。双眼忽然发出刀锋一样的光芒。
唐芃抽回手,道:“这里人多,我们不妨到镇西的土地庙去理论。木兄以为如何?”
木玄虚看了看唐潜,一副酒已经醒过来的样子,冷冷道:“看样子,我好象不能不走。”
唐芃道:“如果我是你,绝对不死在羊肉铺子里。这种死法会让人笑话的。”
木玄虚道:“我不是你,我也不在乎我的死法。”
唐潜走过来,道:“这屋里还有三个小孩。”
他沉默,看了一眼正在旁边桌下玩耍的一对女童,将手中一个灰色的包袱一背,道:“好,我跟你们走。”
这条路并不远,对唐潜而言,大约就是三百步左右。
他的心情却不大好。在这样一个胜利即将来临的日子,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他有一种直觉,这青年在某一处打动了他。可他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低沉的嗓音和落莫语调;也许是因为他方才说的话;也许是因为他喝了很多酒,而一个象这样子四处逃窜的人不该如此放纵地喝酒……
也许这些就已足够。
“他只是个无恶不作的采花大盗。”他黯然地想到。
冬月里泥土十分坚硬。关公庙在一个偏僻的小山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泥土的问题。他正在想,他会把这个无恶不作的人埋在哪里。
每一个被他奸污的女子都死得很惨,被他用一根绳子勒死,然后,生怕她死得不透,还要将头砍掉。
头一次死掉的是两个十四岁的女孩,住在武当山脚下的一个镇子里。她们是邻居,第二天被同时发现。
此后几乎每三个月死一个。
“对你这种人,原本不必讲武林规矩。不过,我希望你死得心服口服。所以,唐芃,退后十步。”唐潜站在山顶道。
“死在天下第一刀的手下,我木玄虚也算是死得其所。”他抖开包袱,拿出一双燕子铛,“呛”的一声对碰,发出只有百炼纯钢才会有的金石之声。
“很好。我虽出身唐门,却从来不用暗器,你不必担心。”
“我虽出身武当,却从不爱讲面子,你也不必担心。”木玄虚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觉得他的话也很有趣。然后,他定了定心神,要将自己的直觉赶走。
“请。”唐潜淡淡地道。
“请。”木玄虚道:“你是瞎子,你先出招。”
唐潜愣了愣,有点生气,蓦地,又平静地道:“那就不客气了。”
手一闪,刀光暴涨,直劈木玄虚的头顶。
他手中的燕子铛每击一下,就有一股很响亮的风声,所以他第二刀再劈过去时,便将木玄虚左手中的那一铛削得火花乱跳,几乎飞了出去,两人在空中疾跃,互对一掌。
“砰”的一声,内力袭来,汹涌澎湃,木玄虚的手优美地一让,又往前一推,竟是春柳拂风般的太乙柔化之势。
“外界传说木兄乃是武当七代中最杰出的弟子,尽得心意门的真传,今日得见,果然不假。”唐潜心知那一掌自己虽未吃亏,却也没占多大便宜,心中不禁有些佩服。
“唐兄若是想仔细领略,何不再来一次?”木玄虚深吸一口气,内息平静,身上骨结咯咯作响。
他内力深厚,收放自如,已可列入当今十大青年高手。
难怪这么多人追杀都杀不了他。
“应该轮到你来领略我的刀法了。”唐潜身形忽闪,已如白鹤般冲天而起,刀脊上的一道血槽在阳光下溢出深红的光芒。木玄虚连退三步,斜窜而出,一铛急削唐潜的左腿。另一铛却滴溜溜地向他飞去,直切他的头颈!
这一招叫做“临镜看花”,是铁风道人当年的成名之作。
他早已算好,唐潜就是再聪明,最多也只能躲过两招其中的一招。
山坡上不知几时已起了一层薄雾,空气中仿佛多了一团令人窒息的阴冷之气。
刀光静如春水,却快似流星。
银铛削过时,仿佛早已料到这一着,唐潜突然将头一歪,身子一侧,轻描淡写地将它化解了过去。随后钢刀脱手,在空中一跳,他身子跟着一转,左手接刀,右掌推出,一掌正中木玄虚的胸膛!
他用了近九成的内力,木玄虚的身子飞了起来,“砰”的一声,从山坡上滚落,正好滚到唐芃的脚下。
他想爬起来,挣扎了数下,却无能为力,口中一咸,胸中内气狂涌,不禁“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
唐芃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掏出怀中的卷轴,道:“木玄虚,你自三年前始,奸杀无辜女子共计十三人,最近的一次是辛未年秋十一月初五,你夜入离此地十里之外的蒋家庄,奸杀寡妇蒋冯氏。这些罪名,你认还是不认?”
木玄虚冷冷地道:“罪名我是不会认的,你要杀便杀。”
“呸!死到临头你还敢狡辩,你这恶贯满盈的家伙!”唐芃见他还要抵赖,忍不住一脚又踢了过去。
唐潜淡淡地道:“唐芃让开。” 他将一只匕首扔到木玄虚面前,冷冷地道:“你中了我一掌,命已不久,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才是好汉。我们不逼你,你还是自绝于此,留个全尸。不然为官府的捕头知道了,你大约也只有凌迟这条路,比这更惨。”
木玄虚狂笑一声,道:“我宁愿死在你的刀下,也不会自绝。自杀乃是胆小怕事者所为,我木玄虚绝不会自杀。唐潜,你何不给我一个痛快?你的刀正要饱饮恶人之血方才不愧为侠者,不是么?”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唐潜的心里有点不大舒服,只好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木玄虚双手一摊,道:“这个时候,我为我自己辩护一句行么?”
唐潜举起刀,又放了下来,道:“你说。”
木玄虚喉结滚动,喘着气道:“就算前面所有的女人是我杀的,最后的那个蒋什么氏也不是我干的。”
唐潜愣了愣,道:“空口无凭。何况她死的方式和前面所有的女人一模一样,你又正好出现在这一带。”
木玄虚道:“你说得不错……不过,十一月初三,我被人袭击受了重伤,所以第二天我根本连站也站不起来,更谈不上是去杀人了。”
唐潜道:“可有证人?”
木玄虚道:“那一天我化名作王大虎到云梦谷求医。大夫在我的身上动了手术,忙了几乎整整一天,而我也谷里呆了几乎近十天才能勉强下地走动。”
唐潜道:“你还记不记是谁替你做的手术?”
木玄虚道:“当时我一直昏迷不醒,醒来的时候已转移到了另一间房,由谷里的两位侍女照料。她们告诉我是慕容先生亲自做的手术,不然现在我已是死鬼一个。”
唐潜想了想,忽然点住他周身大穴,道:“既然你有证据,我们就去找慕容无风,听听是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