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眼朝他看去,那男人嚼着油条,喝着豆浆,笑看着她,瞧着和前些天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就只有那双眼,布满了血丝。
她盯着他,要自已忍住,别多说什么,但是当小二哥咚的一声将豆浆和小笼包放上桌时,她终于还是脱了口。
“你喝了酒?”
“我腰痛。”
“余大夫给你的丸丹就有止痛的效果。”
“那没有用。”
她拧起了眉,抿唇不语。
见她沉默,他瞧她一眼,她已垂下了眼,小手握着小二哥特别为她附上的调羹,却没有喝。
晨光下,她眼帘低垂,素白的小脸看起来更加如冰似雪,无形的紧张,从她身上扩散开来。
知她不信,他喝了口豆浆,方解释道:“几年前,我被人刑求,对方为了套话,以大量毒酒将我强灌,虽然侥幸不死,但所有的止痛丹药对我都失去了效用。”
她一怔,抬眼。
他轻哼一声,自嘲的苦笑着道:“讽刺的是,从此之后,只有酒能令我的痛觉有暂时麻痹的效果。”
瞧着他满布血丝的眼,和那抹苦涩的笑,她一时无语。
他收回视线,将油条浸到豆浆里,再放入嘴里咀嚼。
客栈里,人声鼎沸,过往商旅们来来去去。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酒喝多了,会伤肝。”
“我知道。”他头也不抬的说。
这一句,让她心口蓦然紧缩。
那一剎,晓得他真的知道,但太痛了,不得不喝,他只能在剧痛与伤肝之间做选择。难怪他刚被救起来那几日,会高烧不退,因为那些她喂他的止痛丹药,都没有效。
所以,他才要喝酒,喝酒麻痹难忍的痛。
“你放心,我没有醉,我很难喝醉,今天不需要驾车我才喝的,明日要回去时,我不会再喝。”
她知道他没醉,虽然身有酒臭,但他的手很稳。
看着那个大口大口的喝着豆浆,吃着烧饼油条的男人,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以酒止痛,只会越喝越多,终有一日,不是酒会先对他无效,便是他会先因酗酒而死。
但她想,他显然比谁都还清楚这件事,他不需要她再提醒他。
“或许今天,你应该在客栈里休息。”她提议:“我可以请掌柜找个丫头陪我。”
“在他们忙得快哭爹喊娘,恨不得能多生两只手的这时候?”他挑眉,好笑的指着身边汹涌的人潮问。
她知道他说的对,这几日是客栈每月最忙的时候,非但住房间间客满,就连这楼下的馆子,也少有空位,每一张桌子,几乎是只要有人起来,便立刻有人跟着坐下。这还是区为现在还早,若再晚点,和生人并桌一起更是常事,只要还能挪腾出个位子来吃个饭、歇歇腿,没人会在乎那位子有多小,当然客栈的人更是忙得快翻天了。
她自己空不出人手,怎能要人多腾个丫头来帮她?
他笑看着她,道:“算了,放心,我好得很,只是走走路而已,碍不上什么事的。”
若不是她的毛病,她一人就能出门去。
可她和他都心知肚明,在这人潮汹涌的地方,她是不可能孤身一人踏出客栈的大门的。
瞧着那双眼满布血丝,嘴角却噙着笑的男人。
我会保护你。
昨夜他的承诺,蓦然浮现心头。
相信我。
一时间,心又轻颤。
她不想欠他,可又想不出别的法子,到头来,她还是只能低下头来,喝她自己的豆浆。
第6章(1)
市集里,人山人海,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落。
在这儿,吃的、穿的、用的,全都一应俱全,只要是想得到的,那是一定买得到。
各式各样的商品杂货从八方汇集而来,有的人搭船,有的人搭车马,有的人就靠自个儿的肩背与万能的双手扛来提来。
因为多年无战事,从商的人多了,岳州这儿的市场早巳挤不进所有的商旅,是以一到大市的日子,那是家家户户都在开门做生意,刚开始大伙儿还偷偷的做,可到了后来,市令抓不胜抓,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意思意思抽个小税,抬抬手便过去了。
这一来,那是和光明正大没啥两样了,就只差一纸公文而已,可这儿天高皇帝远哪,谁管谁呢。
于是乎,商旅们交易得更加热络,从珠宝街到药市口,打东大门,到洞庭湖畔,那是人人都在卖东西,人人都在买东西。
街上的人,非但有乡下种田、打猎的人家,也看得见打远地而来的胡商,有的人干脆以物易物,有的人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一整个晌午,白露是东市走完逛西市,南市走遍,再往城外走,她将昨儿个没采买到的杂货,全都一一补上。
今日正式开市,人潮比昨儿个更加汹涌。
几家著名的店铺子,早挤满了人,可身边那男人好用得很,她还没开口,他已经替她挤出了一条道,护着她到了铺子里,让她看货下单。
起初,她还有些紧张,每当他靠近,就忍不住绷紧身体,但市集里人就是这么多,而她无法不注意到,虽然靠得她很近,他却总是小心的避免抓着她。
他会将她轻轻揽着、护着,但不会抓着她的手臂。
他替她隔开了人群,如同之前在应天堂里一样,有时候逼不得已得碰她,他会先和她说一声,让她心里先有个底。
那真的让她好过许多,不再动不动就如惊弓之鸟。
当然,偶尔还是会有意外,可他从不说破她的紧张,只是在她变得僵直时,护着她到角落,安抚着她,等她缓过气来。
渐渐的,他变得像是某种熟悉而安定的存在,就如大梁与阿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到了下午,她甚至会无意识的主动靠近,甚或抓着他的手,稳住自己。
她总在事后才意识过来,然后匆匆松开手,但他也从不以此调侃她。
秋日午后,仍有些热。
在外走了几个时辰,轻汗早已微微湿了衣衫,她没多注意,只顾着和摊子的老板议价,直到一辆失控的马车,载着货物冲来。
人们惊呼四散闪躲,吓得那匹马儿更慌更乱,她慢了半拍,回首已是不及,马到前头,蹄在额上,但身后的男人,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猛地往后拉开,紧拥在怀中,带着她飞退数步之远。
她喘息着,手中小杂物掉了一地,发上帷帽随之飞落,只觉晕眩。
她的脸被压在他汗湿的胸前,一双债起的铁臂紧箍着她,剎那间,她有些惊慌,几乎无法呼吸,但她知是他,不是别人。
混乱中,摊子上架高的遮阳屋顶倒了下来,砸到了他身上,她可以感觉到那股震动,她能听见附近陶瓷四散破碎和马蹄生生踏在摊上的声音,人们惊慌的叫喊喧哗咒骂着,还有人哭了起来。
可他不曾让她伤着,他护着她一路退,抽了根木棍,架开挡开倒塌与飞来的杂物,直到带着她到了安全的范围之外。
然后,便松了手。
松开了那紧箍着她,保护着她的铁臂。
一时间,竟觉慌。
还未回神,已见他从旁窜出,脚一点地,飞身上前,翻身上了那匹不知为何发狂的马。
那匹马是栗子色的,比寻常载货的马儿还要高壮,它奋力跃奔,力道极猛,试图将他甩下,那马是拉车的,背上没有上鞍,他紧抓着缰绳,弯腰俯身,仍是被甩得几乎掉了下来,旁边的人看得心惊胆战,她更是吓得脸色发自。
可他半点也没下马的意思,她瞧见他在混乱之中,依然将那匹马扯离了街旁摊位,回到了大街中央。
然后,恍若幻术一般,它慢慢安静了下来。
她看见他仍俯在马背上,只用一只手抓着缰绳,另一只大手,一次又一次,温柔的轻抚着汗湿的马脖子。
他在和它说话。
那嗓音低沉徐缓,如黑夜丝绒,似春暖大地。
马儿躁动的踏着马蹄,但最终仍在他的安抚下,原地绕了几圈之后,镇定下来。
确定它已经恢复冷静,他抬起头来,搜寻她的存在,当他发现她,她能看见他松了口气,瞧见他嘴角轻扬的微笑,和那双乌黑瞳眸中温暖的笑意。
一瞬间,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然后,起风了,那风是冷的。
她打了个颤,才觉得冷,才发现贴身的衣衫早已汗湿。
马车的主人来了,他下了马,将车马交回给那人,三言两语说了些什么,便快步朝她走来。
当他来到身前,挡住了寒风,她方惊觉,她会觉得有些热,不是因为秋老虎,是因为他替她挡了风。
这一日,他一直站在风来处,无论她往哪转,他始终都站在风口。
“你还好吗?”
她仰望着那个男人,看着他眼里浮现的关心,喉头不由紧缩。
见她脸色苍白,他唇角笑意消逝。
“白露?”
一瞬间,他抬起了手,似是试图轻触她的脸,但他在指尖只离她一寸时想起了她的畏惧,大手停在半空。
那,只让她心口一抽。
“没……”舔着干涩的唇,她哑声开口:“我没事……”
“抱歉吓到了你。”他收回手,嘴角微扬,又恢复那无赖模样。
吓到?
是,她是吓到了。
她不知道是看着他纵身跃上疯马,抑或发现她竟然希望他伸手抚慰她,哪件事让她比较惊恐。
她不是疯马,但他的抚慰,对她有同样的效果。
“不用……”她缓过气来,告诉他:“别说抱歉。”
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沙哑,她能感觉心跳仍在胸中快速跳跃。
“那样做很勇敢。”她说。
他眼里浮现真正的笑意。
“也很愚蠢。”她再道。
这一句补充,只让笑意延伸到他的眼角,然后他开了口。
“谢谢你的关心。”
她一怔,想反驳,却觉耳热,那是几乎已经遭她遗忘的感觉,她慢了半拍,才发现自己竟红了脸,忙转身蹲下捡拾方才掉落一地的小杂货。
他跟着蹲下帮忙,可不知是不是故意,竟闷哼一声。
她飞快瞅他一眼,只瞧他抬手抚着受伤的腰腹,心头莫名再一抽。
“好疼呢。”他咕哝着,看着她嘻皮笑脸的。
那笑,好惹人厌;那眼,宛若桃花。
莫名,让她脸更红。
怎会有人这么……这么地……
一时间分不清是羞是恼,她速速将视线从他带笑的脸拉回,快快捡好了东西,重新戴上帷帽,遮住了脸耳,却总觉这帷帽轻纱,怎样也挡不住他灼热的视线。
她快步转身走开,却仍感觉他就在身后,他腿长,她走上两步,他只须踏上一步,她知他就跟在身后,脸上挂着得意的笑。
她走得更快,他如影随形,可走着走着,又怕他腰伤真疼了,不由得又放慢了脚步。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她看见他就在她身旁,如山岩一般厚实的肩头,几乎就要碰到了她。
她从来不曾和人走得这么近,即便是少爷也没有。
她应该要觉得害怕,脑海里却只想着他脸上恼人的笑。
回客栈的路上,她始终不敢转头朝他看去。
华灯初上。
这眨眼,已是深秋,窗外的树,叶都落得差不多了。
用完了饭,她回到客栈房间歇息,后方窗外,有马儿轻轻嘶鸣,还传来他说话的声音。
她开窗探头看去,只瞧巷子里,午后那匹闹市的骏马,被他牵在手中,没一会儿就一人一马消失在转角。
这巷是条死巷,后头只接客栈的马厩。
因为好奇,她开门朝后头走去,廊底尽头,便是马厩前方空地。那男人果在那里,一手拉着辔头,一手抚慰着那匹骏马。
“嘘嘘,没事没事。”他说着,从衣衫里掏出果干,递到它嘴边。“来,吃点甜的吧。”
一时间,她还真担心那疯马会将他整只手咬掉。
但它迟疑了一会儿,只伸出了长舌,把他掌心里的食物卷进嘴里。
他笑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它的辔头。
“小子,委屈你了。”
他识得这马?
狐疑上了心头,让胃一紧。
可下一剎,他拆掉了马首上的辔头,她才发现那东西根本不合它的尺寸,它太小了,完全是硬生生戴上去的,勒得它嘴角都裂开流血,辔头下处处有着因为摩擦而造成的伤痕,到处血迹斑斑。
“狗屎。”这一声咒骂很轻,极柔。
若非从她这角度能看见他的脸有多臭,她会以为他是在对谁说情话。
他将那太小的辔头扔到了一旁,小心解下它身上其他的束缚,当他走到它身侧,马儿不安的躁动着,但他没让手离开它。
“乖一点、乖一点,没事的,我看看而已。”
他安抚着它,直到它再次安静下来,然后小心捡查它身上的伤痕。
“你是个俊小子,是吧?那王八蛋是打哪儿把你偷来的?”他大手摸着它的身侧,轻轻翻找着,然后在它右侧后方,看见那被上了漆遮掩的烙印。
“天杀的,真是不要命了,连偷来的军马也敢收赃,还敢卖我那么贵,你上个主人嫌命活太长啦。”
听见他说话的声音,那骏马转着耳朵,乌溜溜的大眼直往后瞧。
他笑着摇了摇头,轻叹口气,转身拿来鬃刷替它刷毛,再替它上药,之后又找来铺盖盖住它汗湿的背,这才将它牵到马厩里和阿力关在一起,再替它俩拿来粮草与清水。
这之中,客栈里的小二哥,几次经过要帮忙,都让他推迟了。
她看着他照顾那匹骏马,安抚着它,也一同照顾着老马阿力,忙得自己汗流浃背,却还是直到确定它俩一切安好,又待在那儿啃完了馒头,方离开了马厩。
她在他上楼前,心虚的早一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坐在板凳上,她听见他开门进房,在屋子里活动着。
她无法不去注意到,方纔他在弯身做事时,几次都不自觉抚着伤腰,她记得那道伤看来有多可怕。
不知怎,有些坐立不安。
或许,那伤又被他弄裂了,毕竟那马没上鞍,他差点就被摔下了马。
可裂了,他该会来找她才是。
她等着他走到她房门前来敲门,可敲门声始终没有响起。
一灯如豆,静静亮着温暖的灯火。
也许他好得很?
不,他不可能会多好,他说止痛的丹药对他都没效,他昨日只是驾个车就已痛得需要喝酒,今天动得如此剧烈,怕是会痛到想睡都睡不着。
她起身,又坐下,再起身,然后又坐下。
如此反复了几次,到头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从包袱中翻出那以牛皮包着的东西,带着简易的药箱一起,走到隔壁去敲那家伙的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这。
如果他昨夜脑袋更清楚些,他现在早躺在另一张舒服的床,睡他的大头觉了。
可他不是,他反而像只发情的公狗,跟在她身后,逛了市集一整天,把自己搞得腰疼腿酸、满身大汗,还差点又扯裂了伤口。
昨儿个夜里,他下了楼,要了些酒,本打算喝了酒就走,却怎样也走不出那扇大门。
真要命,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唯一让他稍微好一点的,大概就是看见她脸红吧。
欸,她笑着好看,脸红时也挺好看的,尤其是因为他羞红了脸的时候。
瞧她平常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应天堂里怕是没几个人见过她脸红吧?
思及此,不由得又得意了起来。
叩叩——
敲门声蓦然响起。
以为是小二哥送茶水来,他没多想,扬声便道。
“进来吧,我门没闩。”
门开了,他抓着布巾转头看去,才发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