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像是个大孩子,洗脸总是不洗耳朵。”
阿飞睡下去,她就替他盖好被。
“这里比较冷,小心晚上着了凉。”
她对阿飞服侍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就算是一个最细心的母亲,对他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体贴。
阿飞应该算是幸福极了。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李寻欢却有点不明白,他实在不知道阿飞这种生活是幸福,还是痛苦。
尤其是林仙儿在温柔地呼唤着“小飞”的时候,李寻欢就会不自主想到昨夜他听到从轿子里发出的声音!
“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上官飞是“小飞”,阿飞是“小飞”,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到底还有多少个“小飞”呢?
假如世上所有的男人的名字都叫做“飞”,她倒省事得很,因为她至少总不会将名字叫错了。
李寻欢也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很可悲。
外面鼻息沉沉,阿飞果然一沾枕头就已睡着。
李寻欢却没有这么好的福气,自从三岁以后,他就从来也没有这么早睡过,杀了他也睡不着。
林仙儿的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像是睡着了。
李寻欢披衣起床,悄悄走了出去。
有很多事他都想找阿飞聊聊。
但阿飞却睡得很沉,推也推不醒,就算是条猪也不会睡得这么沉的,何况是比狼还有警觉的阿飞。
李寻欢站在阿飞床头,沉思着,面上渐渐露出了愤愤的表情。
“她每天都睡得很早……从不出去……”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记得今天晚上吃的汤是排骨汤,炖得很好,阿飞喝了很多,林仙儿也一直在劝着李寻欢多喝些。
幸好排骨汤是用砂锅子炖的,李寻欢虽不俗,却从来不吃砂锅。幸好他又是个从不忍当面拒绝别人好意的人。
他虽没有拒绝,却趁林仙儿到厨房去添饭的时候,将她盛给他的一大碗汤给阿飞喝了。
他记得林仙儿回来时看到他的汤碗已空,笑得就更甜。
她在汤里放了什么迷药?
每天晚上一大碗汤,所以阿飞每天都睡得很沉。
阿飞睡沉了,她无论去做什么,阿飞也不会知道。
但她为何不索性在汤里放些毒药?
这自然是因为阿飞还有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目中射出了怒火,突然转身,用力去拍林仙儿的门。
门里没有声音,没有回应。
李寻欢一生中从未踢破过别人的房门,闯入别人的屋子。
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屋子里果然没有人,林仙儿到哪里去了?
镇外小楼的灯光,还是淡淡的粉红色。
上一次李寻欢从这小楼走到阿飞的木屋,几乎走了一夜,但这一次他从阿飞的木屋走到这里,却只用了半个多时辰。
这一次,他算准林仙儿必定在这小楼上。
他正考虑着是否现在就闯进去,小楼上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看来也和上官飞一样,神情虽然很愉快,却显得有些疲倦。
从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
他穿着的是一身很合身的黑衣服,眼睛里闪着光。
李寻欢本不是个容易吃惊的人,但一看到他,就又吃了一惊。
他怎么也想不到从这扇门里走出的人,竟是郭嵩阳!
只见门里面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拉着郭嵩阳的手。
晚风中传来一阵阵低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这只手才缓缓松开。
又过了很久,郭嵩阳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显然还有些舍不得走。
但小楼上的门却已关了……
这一切情形,都完全和上官飞出来时一样,除了上官飞和郭嵩阳外,还有多少人上过这小楼?
这小楼上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李寻欢不但觉得很悲哀,也很愤怒,他悲哀是为了阿飞而悲哀,愤怒也是为阿飞而愤怒。
他几乎从未如此愤怒过。
方才他已忍不住要冲过去,当面揭穿林仙儿的秘密,但郭嵩阳也可算是他的朋友,而且也是个男子汉!
他不忍令郭嵩阳难堪。
只见郭嵩阳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才渐渐加快。
但走了两步,他脚步突又停住,厉声道:“是什么人躲在那里,出来!”
“嵩阳铁剑”果然不愧是当今天下顶尖高手,他的警觉之高,反应之快,都绝非上官飞可比。
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他头脑还是能保持清醒;但他却也绝对想不到从树后走出来的人竟是李寻欢!
从小楼到“停车爱醉枫林晚”并不远,两人在这段路上说的话也不多,而且都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但有些话迟早总是要说出来的。
酒店已打烊了,但世上哪有能挡得住他们的门?他们在柜台上留下锭银子,从柜台后拿出一坛酒。
然后,他们就坐在这酒店的屋脊上,开始喝酒。
李寻欢在很多地方都喝过酒,但坐在屋脊上喝酒,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这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现在,一坛酒已只剩下半坛了。
郭嵩阳喝得真不少——有李寻欢这样的酒伴,有清风明月沽酒,无论谁都会多喝几杯的。
有些话是只有在酒喝多了时才会说出来的。
郭嵩阳忽然道:“你……你自然知道我到那楼上去做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男人。”
郭嵩阳道:“你自然也知道在那楼上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我并不常来找她。”
李寻欢道:“哦?”
郭嵩阳道:“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来找她。”
李寻欢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很了解他的心情,他也知道被人击败的滋味并不好受。
郭嵩阳道:“我也认得很多女人,但她却是最能令我愉快的一个。”
李寻欢沉默着,缓缓道:“你可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么?”
郭嵩阳喝了口酒,道:“我认得她已有很久了。”
李寻欢道:“她对你怎样?”
郭嵩阳笑了,道:“她会对我怎样?这种女人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只看那男人是不是有被她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道:“你也知道她在利用你?”
郭嵩阳又笑了,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却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我也在利用她。只要她能给我愉快,我付出代价又有何妨?”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这的确是很公平的交易,可是……你们的交易若是伤害到别人,你也不在意么?”
郭嵩阳道:“会伤害到谁?”
李寻欢道:“自然是爱她的人。”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我有时真不懂,女人为什么总是要伤害爱她的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她只能伤害爱她的人,你若不爱她,怎么被她伤害?……你若不爱她,她无论做什么事,你根本都不会放在心上。”
郭嵩阳微笑道:“你对女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李寻欢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真的了解女人,若有谁认为自己很了解女人,他吃的苦头一定比别人更大。”
郭嵩阳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阿飞真的很爱她?”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知道她是阿飞的朋友,也知道阿飞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没有说话。
郭嵩阳道:“但我却不认得阿飞,也从未见到过他。”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并没有怪你。”
郭嵩阳又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阿飞现在还和她在一起么?”
李寻欢道:“是。”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又道:“他爱她虽比你深得多,但他和她的关系却远不及你亲密。”
郭嵩阳很诧异道:“难道她并没有和他……”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谁都可以,就是他不可以。”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尊敬她,从不愿勉强她,她是他心目中的圣女……她自然希望他永远保留这种印象。”
他苦笑着接道:“其实女人是生来被人爱的,而不是被人尊敬的,男人若对一个根本不值得尊敬的女人尊敬,换来的一定是痛苦和烦恼。”
郭嵩阳道:“如此说来,她的所做所为,阿飞一点也不知道?”
李寻欢道:“完全不知道。”
郭嵩阳道:“你为何不告诉他?”
李寻欢叹道:“我纵然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一个男人若是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的耳朵就会变聋了,眼睛也会变瞎了,明明很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呆子。”
郭嵩阳沉吟着,缓缓道:“你难道要我去告诉他?”
李寻欢黯然道:“他是个很有作为的青年,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忍心眼看他败在这种女人的手上。”
郭嵩阳默然无语。
李寻欢道:“我生平从未求人,但这一次……”
郭嵩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我说的话,他就会相信么?”
李寻欢道:“至少你和她的关系,她总不能完全否认的。”
郭嵩阳霍然长身而起,道:“好,我陪你去。”
李寻欢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我的确没有看错你,我相信你和阿飞也一定会变成很好的朋友。”
郭嵩阳长叹道:“好朋友只要有一个就已足够,他能交到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已可算是不虚此生了!”
木屋里竟没有人!
阿飞睡过的床,还铺在客厅里,厨房里还摆些昨夜吃剩下的茶,但炖汤的汤锅却已空了,而且也已洗得干干净净。
林仙儿的卧房里一切东西都还是老样子,被李寻欢闯破的门在风中微微摇晃着,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
◆ 《风云第一刀》 第四十一回 狡 兔 ◆
阿飞屋子里的东西也没有移动过,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甚至连那套衣服都还摆在床头。
但他们的人却已走了!显然走得很匆忙。
阿飞竟然又不辞而别,李寻欢简直不能相信,望着那扇被他撞破的门,他忽又弯下腰去剧烈地咳嗽起来。
郭嵩阳背负着双手,静静地望着他,等他咳完了,郭嵩阳才缓缓道:“你说阿飞是你的好朋友。”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但你却不知道他已走了。”
李寻欢默然半晌,勉强笑了笑,道:“也许,他遇着了什么意外,也许……”
郭嵩阳淡淡道:“也许是因为他比较听女人的话。”
他不让李寻欢反驳,立刻又接着问道:“他们已在这里住了很久?”
李寻欢道:“快两年了。”
郭嵩阳道:“但两年以前,她已约我在那小楼上见过面了,这地方说不定就是她的老窝。”
李寻欢苦笑道:“狡兔三窟,她的窝必定不止这一处。”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却只知道这一处。”
李寻欢没有说话,慢慢地走人林仙儿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张床、一张橱、一张桌。
床帐是用淡青色的夏布缝成的,床上的被褥很零乱,好像有人睡过,但这当然只不过是做出来给阿飞看的。
橱子里的衣服并不多,而且都很朴素,桌上有个小小的梳妆匣,里面也并没有什么花粉。
这当然也只不过因为那小楼才是她更衣化装的地方。
屋子里每样东西,李寻欢都看得很仔细,但这些都是很普通的东西,他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郭嵩阳道:“我出来的时候,她留在楼上,现在她却已回来过,而且已经将阿飞带走了,我们在路上竟未发现她的踪迹……”
李寻欢沉声道:“这只不过因为她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郭嵩阳道:“另外一条路,这里四面环山,难道还有什么捷径?”
李寻欢道:“捷径也许就在山腹里。”
他忽然揭起了床板。
床下果然有条秘道……
山腹中空,秘道穿过山腹。
李寻欢一走下来,就已知道出口在哪里了。
郭嵩阳道:“以你看,这条路的出口是在什么地方?”
李寻欢道:“那小楼上的床下。”
郭嵩阳道:“我也是这么想……”
他冷冷笑了笑,冷冷接着道:“下了这张床,就上那张床,她做事倒真不肯浪费时间。”
李寻欢淡淡道:“她的约会很忙,时间自然宝贵得很。”
郭嵩阳面色变了变——他虽然也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听到别人当面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男人们常嘲笑女人们的气量小,其实男人自己的气量也未必就比女人大多少,而且远比女人自私得多。
他们就算有了一万个女人,却还是希望这一万个女人都只有他一个男人,他就算早已不喜欢那女人,却还是希望那女人永远只喜欢他。
秘道自然不会太长。
秘道的出口,果然就在那小楼上卧室中的床下。
这张床可比那张床漂亮多了,锦帐上流苏缨络缤纷,床上的鹅毛被软得就像是云堆,教人一陷进去,就爬不出来。
林仙儿自然不会在,屋子里只有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
她正坐在妆台旁很专心地绣着花,绣的是一面鸳鸯戏水的枕头,这正和屋子里的情调非常配合。
李寻欢他们突然走进来,她也并没有吃惊。
她像是早己算准他们会来了。
她只是用眼角瞟了他们一眼,嫣然道:“原来你们是认得的。”
郭嵩阳沉着脸,厉声道:“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小姑娘嘟起嘴,道:“你这么凶干什么?每次你来的时候,替你铺床的是我,替你收被的也是我,你难道已忘了么?”
郭嵩阳说不出话来了。
小姑娘的大眼睛在李寻欢身上一转,道:“你就是李探花?”
李寻欢道:“是。”
小姑娘道:“你真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李寻欢?”
李寻欢道:“你不信?”
小姑娘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不相信,只不过有些想不到而已。”
李寻欢道:“想不到什么?”
小姑娘悠悠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不但武功最高,人也最精明,最能干,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被人骗,上人的当。”
她眨着眼抿嘴一笑,道:“上次我骗了你,真抱歉得很。”
李寻欢微笑道:“没关系,偶尔被小孩子骗一次,也是件很开心的事,我自从被你骗过一次后,就觉得自己好像年轻多了。”
小姑娘眼睛盯着他,仿佛也渐渐觉得这人的确很有趣了——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就不是常常能见得到的。
她嫣然笑道:“我看你就算没有被我骗,本来也年轻得很,若是再被我骗几次,只怕就要变成小孩子了。”
李寻欢道:“我以后一定会很小心……四十岁的小孩子,岂非要被人当做妖怪了么?”
小姑娘笑道:“你只管放心,上次我骗了你,因为你还是个陌生人,奶奶从小就告诉我,千万不能对陌生人说老实话,否则也许就会被人拐走。”
李寻欢道:“现在呢?”
小姑娘正声道:“现在我们已认识,我自然不会再骗你。”
李寻欢道:“那么,我问你,你刚刚可曾看到有人从这里出来么?”
小姑娘道:“没有。”
她眨了眨眼睛,又道:“但我却看到有人从外面进来。”
李寻欢道:“是什么人?”
小姑娘道:“是个男人,我不认识他。”
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除了你之外,我认得的男人并不多。”
李寻欢只好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问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小姑娘道:“那人长得很凶狠,一嘴大胡子,脸上还有个刀疤,一走进来就问我,认不认识李寻欢?李寻欢会不会来?”
李寻欢道:“你说什么?”
小姑娘道:“因为我不认得他,所以就故意骗他,说我认得你,你马上就会来的。”
李寻欢道:“那么他说什么?”
小姑娘眨着眼道:“他就交给我一封信,要我转交给你,还说一定要我交给你本人。”
李寻欢道:“你就收下了?”
小姑娘道:“我当然收下了……我若不收下,谎话岂非就要被揭穿了么?那人凶得很,若知道我在说谎,不打破我的头才怪。”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女孩子的头若被打破,一定疼得很,你说是不是?”
李寻欢也笑了道:“男孩子的头若被打破,也疼得很的。”
这小姑娘有种本事,她无论说什么话都完全像真的一样。
若是换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