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船首与船中部位,这时有几个人在游荡,从他们抽的香烟一亮一闪之下,就可以看出有几个人。等下除了要收进卸货跳板和收回缆绳之外,已经没有其他事好做了,最多他们只会再赶紧喝杯咖啡提神醒脑之余,顺便抽根香烟解闷。船身内已经传出嗡嗡的滑轮引擎回响。船尾已经开始冒出绞动的波浪,“克丽斯托号”即将起碇开航。
仓库大门打开时,哈洛克的心脏狂跳到几乎进裂的地步,眼睛也疼得发黑,他还必须忍耐几秒钟。只要等珍娜走向码头之前,乘着守护她的人还来不及举手打出警告手势,哈洛克就会冲上去拦截她。再过一刹那——
她出现了!冲上去!
他从吊车后面扑出去,狂奔向前,不顾脚步声有多么响,唯一想到的就是要拦住她。
“珍娜!看在老天的份上,珍娜!”
他扯住她的肩膀,女人恐惧的转过身来。
他喉咙里刹那间爆出一声大喘。转望她的那张脸,是一张苍龙无比的老太婆脸孔,一张丑陋乖张的脸,一张唯有码头上的妓女,才会有的麻脸。那对眼睛涂很跟黑炭一般,嘴唇上涂着樱红的唇膏,完全是一张血盆大口,牙齿又黑又烂。
“你是谁?!”他的嘶喊是唯有一个疯子才能喊出来的狂吼。“骗子!骗子!你为什么毁骗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是你?!骗子!”
有如海雾那般的迷雾罩住了他的心灵;雷电交加的震撼、意外、吃惊、恐惧、绝望,刹那之间轰然撞击到他身上,使他失去了理智:他已经疯了,只晓得他的双手先变成鹰爪,再变成拳头——撕抓捶打——宰了这个婊子!宰了这个骗子!杀!杀!
他的意识中,还听到了其他的声音……嘶喊……狂叫……命令声……抗命声……除了疯狂之外,再也没有开始与结尾了……
然后,他感觉到拳脚纷纷落在他身上,可是并不觉得痛楚。许多人围着他,压在他身上;拳头和大皮靴象下雨般的攻击着他。一直打、打、打……踢、踢、踢……四面八方……前后左右……
然后……黑暗降临……死寂……安静。
码头后方,那幢货仓二楼的办公室里,一个孤独的人影站在窗前,望着下方的暴力场面,她呼吸沉重,手指紧紧捂住她的嘴唇,清澈的棕黑色眼睛里涌满了泪水。珍娜·卡拉丝忧伤的将捂在脸上的双手,慢慢移向两侧,连帽子带头发一起压挤着,抱住了她的头。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米海……?”她痛苦的轻声自语着。“为什么你要杀我啊……?”
第六章
他睁开眼睛,闻到劣酒的酸臭味,感到胸前和头部的潮湿——他穿的衬衫、外套、长裤,全是一片湿漉漉。层层的黑暗中,几千几万个金星在他眼前游动飘浮流窜着。全身每一处肌肉、关节、内脏都在发疼,向他的胃部集中,然后再冲上颈脖,钻进脑袋;而他的脑壳却早已发肿发胀、麻木到毫无感觉的地步。他刚才被狠毒的揍过,被揍得不成人形之后,又被人拖到码头边上——假如他的意识还能看得清、算得大致不差的话,应该是码头的右边,远离了那座货仓——只要他迷迷糊糊的苏醒,只要他不经意的翻转个身体,他就会跌进港湾中活活淹死。
可是从他并未被杀掉的这点上来推断,却能让他了解到某些涵义。他缓缓将右手抬起来去摸左手腕,表仍然还在。他把脚伸直,摸进他口袋,他的钱,也还塞在口袋里。从他并没被洗劫的这点上来推断,他似乎又了解到某些事情。
他曾经跟许多人谈过话,他们也都曾经面对面的跟他谈过那些奇怪的话题。这些人都是他的护身符——他的保障。谋杀事件,再怎么说,也是谋杀。不管“小海神”的老板有没有告诉他,说他可能会挨刀子的事,只要他惨遭横死的话,那就会构成“谋杀”,而谋杀就必会引起警方的调查。所以主谋这件事的人头脑冷静,只下令将他狠狠痛揍一顿,点到为止,不准打死他,或者用刀宰了他,打完就算,再将他拖到码头边上一丢了事。他们之所以未乘机洗劫他,就表示这伙人都已经争光捞够了钞票,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打过就散。否则他身上的东西——表、钱,全都应该丢光才对;码头上就是如此。那些人全是奉某个“上级”的命令,才没有这么做。
没什么。路见不平而已;有钱的外国佬当街调戏一名金发的码头吧姐儿,大家看不顺眼,就狠狠修理了他一顿。犯不着再深入调查,只要这个老美还四肢健全——没死就好。
一个圈套。一个相当专业化的布局。设陷阱的人,一等猎物掉进去,涌上来狠狠痛击一顿之后,马上撤走。整个晚上和凌晨,只是一个圈套而已!他朝左边一翻身:“第勒尼安海”的水平线,豁然呈现在他眼前。黎明已经来到,“克丽斯托号”也只不过是海上的几个小黑点之一而已。
哈洛克慢慢爬跪起来,跪在几块木板上,痛苦的将自己撑直站稳。等他身子一站稳,他就转过身,慢慢移动一下四肢、肩膀、脖子、背部。都还是好好的没有断,可是整个的躯体却早已被打得体无完肤。要想迅速的反应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希望短时间内,还不需要有他必须迅速采取反应的场面出现。
码头出入口的那名警卫,是否他也是这个圈套中的一个角色?“小海神”的老板呢?黑巷中的那名“克丽斯托号”上的水手呢?这些人是否也是整个陷阱中的角色?难道这些人早就算准他会到码头上来了吗?早就等着他步入陷阱中了吗?
四小时以前,“四维塔威克基亚”这个又脏又长的地名,只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个模糊地点而已,对他毫无意义可言。他毫无理由要跑到这个港口来,也根本不晚得自己会遇上一个在不经意之间所挖到的消息。可是一切却这么莫名其妙的发生了,不完全是一幅七拼八凑起来的拼图,仍有许多块地方拼不满,凑不拢啊!
这块拼图里,除了“危险”一样东西以外,你根本不可能再了解到其他,可是本人却也用不着告诉你这点,罗斯托夫。国安会干部。雅典。
—个钓饵从晨雾的迷茫中走出来,使他不得不采取行动而现身。可是——为什么?他们到底想要他干什么?他自己也曾经仔细计划过该怎么做。可是忙了半天,到底获得了什么,又澄清了什么?目的何在?难道——她也想杀他?弄了半天,是否“布拉瓦海岸事件”中的真正目标——原来是他?
珍娜,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到底你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我们两个人是怎么搞的?
他踉跄的走下去,偶尔必须弯下身抱住双腿才能站稳。等走到仓库边,他就伸手去扶住墙壁,沿着他走过那些漆黑的窗户和货物吞吐口,一直走到这幢建筑的角落边上才停步。再过去就是空旷荒凉的码头,明亮的灯光仍然射进滚滚笼罩的晨雾。他从仓库墙壁的一块铁嵌板边探出头去,眯起眼睛凝神看出入口的警卫亭。他仍然跟当初一样,因为雾大的关系,几乎看不清亭子里的人影。只看到玻璃窗中央有个香烟头的火星在一明一灭。
烟头火星向右移,警卫正在开门。有个中等身材,穿着大衣,斜戴着帽子的人,正穿过浓雾朝警卫走过去。那身打扮不象是个码头工人的穿着,是城里人的德行。人影走进玻璃亭,站在门口对警卫说话。两个人都朝码头边上和仓库这边望,哈洛克晓得他们两个人正在谈他。那人点了点头,才转身挥了一下手,几秒钟内就出现了另外两个人,都是大块头,码头工人的打扮。
哈洛克将头靠到钢条上,只觉得一股深沉的无可奈何,伴着痛苦涌上心头。他整个的人已经累垮了。他对付不了这两个大汉:他除了手还能举起来投降之外,连跑都不能跑,了。他手边又没防身武器。
珍娜到底在哪里呢?刚才的圈套成功之后,她是否已经乘“克丽斯托号”飘然远去了呢?这是很合理的一种推论——不,并不是!码头上的这场大乱,一定已经引起港警的注意,他们应该会对那条船严加注意的。显然这条船也是个声东击西、故布疑阵的“饵”。珍娜明明是登上了另外那两条船其中的一条了!
哈洛克转身跌跃爬爬的越过那些湿甲板,朝码头边跑过去,雾大到令他必须不断擦眼睛才能看得清一点。他忍住胃部尖锐的痛楚,气喘如牛的奔下去。“艾尔巴号”已经走了。他被拖到另一个根本不相干的码头,好让珍娜从容登上“艾尔巴号”离去。“艾尔巴号”的船长是否也是个航海高手呢?他是否也能跟“克丽斯托号”的船长一样,不管任何气候和海岸状况,可以将他的“私货”偷运到其他国家的海岸去呢?
有一个会有答案。那个身穿大衣,斜带帽子,穿着不象码头工人的人。这个人应该知道,就是他安排珍娜偷渡的。
哈洛克又冲回仓库的墙角。他必须去找这个人,他必须先把那两个来找他的水手摆平。假如手上有家伙就好了,任何可以拿来当武器的家伙。他透过黎明的微光向四下找寻。什么也没有,就连块窄木板或者木箱上折下来的木条都没有。
他朝码头下方的海水望了一眼。距离虽然很高很深,可是他想自己也许还办得到。假如他在奔过码头的途中被发现的话,他还来得及跳下去。问题在于他有多少时间可以逃?几秒钟?他探出头去偷看了一下灯火辉煌的码头,准备随时伺机拔脚狂奔。
可是他却看到那两个大汉并没有再朝他走上来。他们只凝立在铁丝门里面。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会放过他,不再来找他的碴呢?
突然间,透过浓雾,从好几个码头之外,传来一艘船出港前的警笛声,拉得又长又响,回荡在港湾里面久久不散。是“特蕾莎号”!那就是他的答案!那两个大汉不是来整他的,而是奉命来挡住他,免得他再轻举妄动朝一号码头跑!“特蕾莎号”根本未延迟开航时间;原来这也是圈套中的一环。她准时出海了,而珍娜就在船上!眼看开船时间接近,那个安排她逃亡的人,只剩下一件事要做:把已经行动不便的“猎人”扣留在原地,不让他再去搅局。
他急切的告诉自己,必须马上奔到一号码头去,拦住她,拦住那艘正准备起锚远航的货轮,因为只要这艘船一开,他就回天乏术再也无法找到她了。她从此就会消失于欧洲的某一个国家里,十几个国度,几百个城市……鸿飞冥冥,无迹可寻,再也不能被他找到了。没有了她,他无法再活下去!
他希望他能明白那艘货轮之所以鸣笛的意义,到底他还剩多少时间。他只能大略估计。从货轮拉汽笛到她闪出来登船,最多只有七分钟。而后来他又听到的两声低鸣,到底是催她快点还是慢一点?他纹尽脑汁去想从前他出任务到码头上的情形——任何一处码头——到底有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过。
他站起来了;说得更精确一点,是他认为他还记得,因为他脑海里浮出了一个非常模糊的印象。凡是汽笛长鸣尖啸,那都是为了要警告港内港外的其他船只,请她们预先留出航道给即将出港的船只;而汽笛在长鸣几声之后又跟着拉出的低鸣,是对码头航管人员的一种“OK”讯号——表示一切就绪,准备离岸——这表示“特蕾莎号”马上就要开航。七分钟——没有这么长——大概只有两三分钟不到了!
他到底还有几分钟?六分钟?五分……?四分钟,绝不会再比这个要长了。“特蕾莎号”停靠的一号码头还在几百码之外,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至少要花掉他两分钟左右才能跑到那里,中间还必须假设他能顺利通过那两名专来挡住他的彪形大汉。两分钟用来奔跑,四分钟之内必须抵达那艘已经起碇的船。上帝!怎么可能?!他急得团团转,向四用乱瞟,想按捺住他的恐慌,只晓得现在分秒必争,不能再耽搁下去。
十码外的两堆铁块之间有个铁桶,他当初没有发现,主要是因为那个地方的东西全是固定的、搬不动的,完全是属于码头上的一部分。可是当他现在一看清那是个铁桶,他就开始研究它、打量它。这个铁桶可能是码头工人拿来丢垃圾,或生火取暖的东西;一看清它以后,他竟然想起其他码头上也都放有这种铁桶的事。他奔上去,抓住它一阵猛摇,把它弄翻倒之后,就朝仓库墙边滚回去。又花去多少时间?大概有三、四十秒吧?这个点子有些疯狂……可是却是目前唯一可行、也可能成功的点子。他既然无法通过那两名把风的大汉,那只有想办法引他们上来找他了;还要靠老天帮忙,让雾再浓一些,再暗一些……暂时先不去考虑警卫亭中的警卫和那名穿大衣的人……
他蹲在阴影中,紧靠仓库墙壁,双手捧住那个铁垃圾桶,然后深吸一口气,张口大喊,用尽他所有的中气去惨叫,用意大利语狂喊:
“救命啦!快点来啊!血!一血!不得了啦!”
他闭上嘴去听!听到老远有人在喊、在问、在下令。他马上又喊:
“快来帮忙那!救命啊!”
没声音。
然后,就听到一阵狂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是此刻!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把铁桶推出去。只听到它在滚过甲板的时候所发出的巨响,滚进雾里,滚向码头边缘。
那两名大汉这时已从灯火通明的雾色中,奔过仓库转角;铁桶己滚到码头边上,滚撞到一堆铁块。哎呀!天哪!可千万不能倒下来不滚。说时迟那时快,铁桶已经转了个圈翻过去了。它落进海水中的声音非常响;那两个人彼此大叫着直奔码头边缘。
冲!
哈洛克窜起来从阴影中跳出去,象只疯牛般的手舞足蹈向前冲,逼着自己的两条腿,不顾有多痛的冲上去,算得准准的冲上去。先用两手把右边的人一推,再将左边的那个人,用肩膀撞向他的后腰。
“特蕾莎号”从烟囱中喷吐出来的巨响,刚好把两个人摔进海中时的惨叫声掩去了。
哈洛克马上朝左方一转,奔回仓库转角,他现在必须奔进明亮的码头,去面对那名穿着大衣的男子。
又花掉一分钟。最多还剩三分钟不到了。
他跌跌爬爬的行进空旷的码头,穿过灯光和那些寂静的吊车以及其他机具。他边跑边拉着嗓门狂喊,用蹩脚的破意大利语乱叫。
“救救我啊!快来救他们哪!简直疯啦!我受伤了。两个人来救我,突然被枪打倒了!有人从旁边那座码头朝这里开了三枪,货轮刚好拉汽笛,我差一点没听到枪响!是枪响!快来啊!他们受伤了。恐怕一个已经死啦!哎呀,天哪,快来啊!”
门口的那两个人唯一的转变,就是马上吵起来了。警卫在哈洛克跛脚蹦跳上来时,早将连发自动手枪握在手中,哈洛克放眼一看,发现警卫早换了一个人,是个比较矮壮,年纪比较老一些的人,另外那个平民打扮的人,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警卫一脸愤怒,平民则是一脸冷漠。他正在逼警卫上去查看一下,可是对方却没有轻易去冒险;正在抱怨才拿到两万里拉,不值得再去冒这个险,要去的话,应该是对方去才对;码头帮会头子该亲自去照顾他的俘虏,只有头儿才不怕码头上的意外事件。
果然是个圈套。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一场骗局!
穿便服的人一看没办法,只好边骂边向码头上跑过来,跑到一半时才突然收住奔势,小心谨慎的向前继续走。
警卫这时正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