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死亡之书
作者:李西闽
内容简介:
《死亡之书》拥有二十八个死亡故事,它是客家人的死亡谱系,或说是一份客家生命的年表,记载着不同样式的死亡案例。
小说的主角分别是农夫(及其耕牛)、船夫、寡妇、乡村教师、哑巴和盲人、孩童、知青、士兵、老妪和基层小吏等等;其叙事是彼此断裂的,却又散漫地衔接起来,仿佛是一个自我闭合与循环的村庄式环链,不仅维系着我们对于生命的挂念,而且成为心灵史中最坚硬的部分。
它们属于童年的记忆,模糊得丧失了细节,需要用文学之笔去加以充填,却又如此真切,与我们每个阅读者的经验息息相关。
正文
序
文/北村
西闽交托由我来写他《死亡之书》的序,至少有一个坚强的理由:在他描述的那个乡村,我生活了整整十二年,从周岁我就由当乡村医生的母亲抱到这个叫河田的地方,一直到我初中一年级,我才离开前往县城。在某种意义上,我和西闽是真正的同乡。我们操着同样的方言,注视着同样的乡村风俗,他在本书中描述的所有乡间景象,我耳熟能详。但很奇怪的 是,在我大学毕业之后,我才得知有一个写小说的同乡,因为作为一个部队作家的身份使他逸出了我的视野。
也许由于同样的原因,西闽的创作才华也许没有得到足够重视。他是那种被称为“性情中人”的人,个性自由狂放,敏感,体验极端,他只指出事实,从不讲述思想。但他的作品常有一种直接从事实中逼近目的的能力。在本书中也是这样,这是一本描述死亡的书,这些死亡发生在乡间,从而使每一种死亡事件变得诡异……作为死亡目击者的少年黑子,他的黑色的眼睛记录了所有的死亡事件,有的意义非凡独特:李来福试图饿死自己,最后累死了自己;王时常被打死,最后他像一只猪一样被杀猪刀捅入;王其祥则染上了狂犬病,像一只狗那样死去;王喜贵被冻死;赌鬼王老吉为了赢得可怜的食物打赌,活活被地瓜干撑死;李远新父亲患肠癌为了让家人快乐,一天吃一只鸡吃死了;酒鬼丘土生掉到粪坑淹死;董春水死于雷电;李文魁为了替儿子除掉情敌,自愿撞死在儿子情敌的车轮下……也许你会对西闽如此密集处理死亡事件感到不舒服,但我读完书后,突然感受到另一种真实:即使这些事实不是真实的,但他写出了另一种真实,即死亡本身是真实的。少年黑子自从失去了父亲之后(这像是一种失去庇护的隐喻),他就开始目睹各种各样离奇的死亡,而且这些死亡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卑微性。我要说,这是真实的,因为这种活着的卑微性是真实的。在曲柳村,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的本质,荒谬的生存和荒谬的死亡是一回事。他们只是以死的方式来活着,这是多么可怕的体验。
书中有一些细节会把我突然打动:如王其祥得狂犬病临死前要和我“交个朋友”的最简单最真诚的愿望;老猎头的宿命;黑子养父在洪水中救人而死;哑巴大叔在大饥荒时为了拯救全村人尝野菜而死……这些死亡具有了崇高性。使得一本死亡之书加入了生命的重要内容。哑巴和盲妻无法交流的描述也充满了隐喻。
但这仍是一本写恶的书,死之书的另一种名称就是恶之书,因为书中的人无法挣脱卑微而死的命运。这里的恶被解释为一种贫穷的宿命,所以,穷、恶、死在书中是一回事,它们有了因果关系。在少年黑子的视界中,他的乡村记忆就是恶和死的记忆,当然也有爱和生命的印记,但相比之下,穷、恶和死的记忆更为深切,连全书中唯一的一次动物的死亡:老牛的死,也是悲哀的。它的命运似乎是这个村子的所有人的命运写照……蝼蚁般的存在。这就是黑子“无父”的宿命。
西闽用近乎话本的风格来展开叙述,这使得本书可读性很强。这也是他的一贯风格。但有些过于快速的叙述,令本书失去了某些隐忍的耐人寻味的意味。这是一个好题材,如果写得更仔细会更好些。但是这不会影响这本书成为重要的作品。西闽近年多写恐怖小说,取得成就。但我认为这部《死亡之书》表明,他的小说中的深切主题和体验,是很值得期待的。用通俗的方式写出大作品,有很多先例:如辛格的短篇集《卡夫卡的朋友》。因为他做到了最深切的主题和最通俗的俚语的高度统一。如果滑向马尔克斯式的胡言乱语,则没什么价值 。最通俗的表达和最奥秘的思想的结合,就是生命的本质:就像一棵树长出了叶子一样,不能只有树的生命,也不能只有叶子,二者的割裂都是荒谬的。
我相信西闽会从本书的立场上继续写作同类型作品。他有两个选择:或者在通俗小说构架中加入更深刻内容;或者在所谓纯文学作品的模式中加入通俗要素。如果他征询我这个同乡的意见,我会说,这是一回事。如果我们认为我们的确还活着的话,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因为死人才把灵魂和肉体分开。
二○○五年一月十四日
朱大可:从死亡的方向看
从死亡的方向看从死亡的方向看总会看到
一生不应见到的人
总会随便地到一个地点
随便嗅嗅,就把自己埋在那里
埋在让他们恨的地点……
——多多:《从死亡的方向看》
在北京飞往广州的客机上,一位上海白领女孩正在座位上翻阅惊悚小说《蛊之女》。坐在他身边的陌生男子对她说:“那本小说是我写的。”女孩不屑地斜睨了他一眼,以为这个人脑子有病。但富于戏剧性的是,这位身材短小粗壮、看起来很像拳击手的男人,恰恰就是这本小说的作者本人。事件的结局很像是一部大团圆的庸俗喜剧:经过一番曲折的交往,迷人的上海女孩终于嫁给了她所邂逅的军旅作家。而这正是李西闽的真实故事。他的生活和小说一样充满了传奇的意味。
但李西闽新近的小说《死亡之书》,却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异。他改变了自己的视角,不再从惊悚的角度看,而是直接从死亡的方向看。死亡不仅令人惊悚,而且也包含着它的反面——温情、友谊和伟大的母爱。
《死亡之书》拥有二十多个死亡故事,它是客家人的死亡谱系,或说是一份客家生命的年表,记载着不同样式的死亡案例。小说的主角分别是农夫(及其耕牛)、船夫、寡妇、乡村教师、哑巴和盲人、孩童、知青、士兵、老妪和基层小吏等等;其叙事是彼此断裂的,却又散漫地衔接起来,仿佛是一个自我闭合与循环的村庄式环链,不仅维系着我们对于生命的挂念,而且成为心灵史中最坚硬的部分。它们属于童年的记忆,模糊得丧失了细节,需要用文学之笔去加以充填,却又如此真切,与我们每个阅读者的经验息息相关。
作者这样写道,“在他十八岁离开曲柳村之前,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忧郁的黑子。他成长的过程就是一部心灵的历史。”从“黑子”的方向看,世界就是永无止境的死亡的总和。该小说没有魔幻和浪漫主义悬想,只有一些记忆和梦境的碎片,被拼凑成完整的死亡肖像。我们看到,死者的面容迥然不同,却又非常相似,仿佛来自同一个祖先。但只有从远处观察这些死亡肖像时我才发现,它们最终汇聚成了一幅有关本种族的生命拼图。越过那些脆弱的死亡记忆,我们握住了对生命的感知。我们被告知,在大多数情况下,死亡是终结苦难和切换生命的最佳方式。
从死亡的方向看,我们究竟看见了什么?恐惧无疑是其间最本质的经验。李西闽是“惊悚小说家”,他没有放弃对恐惧场景的描述。无论是专司勒索的小流氓老四和以殉身勒索赔偿费的李文魁,还是由于悍妻而蓄意累死自己的李来福、被造反派活活打死的王时常,他们的存在和死亡,都引发了一种巨大的灵魂惊骇。它揭发了种族历史中那些最阴郁的细节,令其散发出浓烈的罪恶气息。但死亡的属性是多元的,它有时是含泪的悲剧,有时则是解脱和逃遁,有时甚至是严厉的审判——它判决那些无罪和有罪的事物一同死亡。
这部小说保持着乡村叙事的传统,同时又隐含着一个童子的更为天真的审视方式。那些乡村女教师和女知青,是黑子青春期的暗恋偶像;对母亲的温情叙写,看起来更像是作者所举行的秘密恋母仪式;小说中最重要的形而上象征是赤毛婆婆,她是大地祖母的象征,代表着人间最后的正义、仁慈及其对黑暗的超越,她的圆寂就是一次赎罪的典礼,在大洪水之后,她用自己的爱定义了此前所有的死亡。小说作者利用她制造了一次虚构的灵魂升华运动。她是大地上最后的救赎者。
黑子考上大学,为小说提供了另一个明亮的结局。但这无疑只是一种虚妄的希望。黑子在这种希望里逃遁,企图越出“曲柳村”的严酷命运,但母亲却还要送他盛满谷粒的荷包,其功能是让黑子不要忘了乡土,并不断充实其生命。但在我看来,这细小布包所装载的,其实就是逃亡青年的全部祖先和邻人。他将背负着那些死去的亡灵在他乡行走。他无法超越自身的命运。在死亡之书的最后一页,我们看见了种族的坚硬宿命。
《死亡之书》意味着李西闽的跳跃式书写。以前他写过不少乡村和军事题材的作品,在经历了几年的“恐怖小说”写作之后,他又开始绕过类型小说,进入更纯粹的文学叙事,去叙写死亡及其所有跟生命相关的事物。尽管重新涉入这个领域,但他已然扩展了我们对乡村经验的感知空间。在死亡叙事的某个终端,文学的生命正在艰难地苏醒。
二○○五年三月五日写于上海莘庄
黑子的惨叫
黑子对夜晚的恐惧与日俱增。
夜晚的来临对他而言是种深重的灾难。他只要一躺在床上,闭上眼,就会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声音。那是继父撑船佬和母亲干那种事情的声音。残酷的声音无情地强奸着六岁的 黑子的耳朵。
他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
这是春夏之交凄苦的深夜。
黑子在极端的折磨中想念着已逝的父亲缓慢地进入了梦乡。
他看见滚滚的江水中父亲露出了头,他听见了父亲低沉的呼唤,那呼唤声犹如呜咽的江水。父亲的身体渐渐地浮出了水面。父亲神采飞扬地踏着波涛笑容满面地朝黑子漂移过来。黑子焦灼地唤着父亲,他张开了双手,他急切地想朝慈爱的父亲扑过去,可他的身体无论怎么使劲也动弹不了。……突然,天昏地暗,恶浪滔天,父亲被一个巨浪打了下去,再也没有浮出水面。黑子凄厉的惨叫声穿越层层叠叠的恶浪和乌黑的天宇。那是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惨叫。
就在这时,炸雷般的吼声让黑子在噩梦中惊醒:“小兔崽子,你鬼叫什么!再叫老子就扭断你的脖子,把你扔到大河里去喂鱼!”
撑船佬粗暴的吼声让黑子猛地坐起来,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撑船佬的脸面,但他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凉穿透了他的心灵。他惊恐极了,他在极度的无助之中真的害怕撑船佬会扑过来扭断他的脖子。
他战栗着缩到了床角。
撑船佬沉重的脚步声离去了。
黑子的泪水漫出眼眶,漫过无边无际的黑夜。这时,黑暗中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拽了过去。他被苦难的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母亲温热柔软的胸怀让他一下子记忆起了那场吞噬他父亲的洪灾之前的幸福时光。他不敢哭出声,母亲感觉到了他的颤动,黑子也感觉到了母亲的颤动。他甚至还听到了母亲成串的泪滴落在他身上的声音,那声音竟也像炸雷。
母亲在那场洪灾之后,带着黑子一路行乞来到了曲柳村。她和孤身一人的四十多岁的撑船佬结了婚。这对于奇丑无比的一身蛮力的撑船佬而言,无异于白白捡了一个宝贝。可对黑子而言,他陷入了一种无边无际的苦难和恐惧。
母亲出去了。
黑子一个人还要在黑暗中坚持到天明。
他不敢入睡。他怕一入睡就会梦见死去的父亲,他怕继父一上火真的把他的脖子扭断了扔进大河里喂鱼。
黑子在曲柳村过着难熬的日子。
无论他走到哪里,歧视的目光和羞辱的话语都会让他无法抬起头。他低着头孤独地走在曲柳村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小老头儿,他大大的脑袋耷拉着,又瘦又矮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了那颗大头的重负。有时会有一群小孩子跟在他的身后,用土坷垃或者小瓦片扔他,用极恶毒的话语谩骂他,那时,他就感觉自己是一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人喊打的耗子,有种无法藏身的感受。
他仓皇地路过曲柳村孤老太婆赤毛婆婆家门口时,他会闻到只有在寺庙里才能闻到的那种焚香的浓烈气味。
他偷偷望一眼,看到满脸皱皮白发苍苍枯槁的赤毛婆婆坐在蒲团上,浑浊的老眼空洞无物。他心中一惊,赶紧跑开了。他不知道赤毛婆婆究竟活了多少年,她就像一盏即将耗尽燃油的油灯,只要有一丝微风就可以让那微弱的火苗熄灭,她内心里又不想让那微弱的火苗熄 灭。
赤毛婆婆就那样坚韧地活着,那微弱的灯火直到黑子十八岁离开曲柳村的那年,才依依不舍地平静熄灭了。
在曲柳村,第一个和黑子亲近的人恰恰就是赤毛婆婆。
那是个午后。
黑子百无聊赖地在曲柳村游荡。
阳光刺眼。
在一棵乌桕树下,他往很远很远的山那边眺望,一只黑鹰朝那远方飞去。黑子心想,假如他能有一双翅膀该有多好,他会从曲柳村起飞,远远地飞走。
突然,传来了狗的叫声。
他看到一只半大的狗在和一只老母狗调情。他觉得有趣,他坐在了乌桕树下,看着那半大的公狗和老母狗调情。公狗永远是公狗,尽管他的身体只有老母狗的一半大,但他的雄性丝毫没有损害,他骑上了老母狗。母狗永远是母狗,她没有因为自己可以做小公狗的母亲或者祖母而回避公狗的进入,她叫唤着极力配合着公狗,并且兴奋得直吐舌头。公狗进入了老母狗,他骑在老母狗的身上,不停地快活地叫唤着、抽动着。
黑子看着公狗猛烈抖动的屁股,一下子感到了恶心,他想起了黑夜里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他扭过了头。
一群大孩子出现了。
他们大声地叫:“狗拉锯了。”
一个小子抓起一把沙子朝公狗的裆部扬了过去,紧接着,那群小子也争相抓起沙子朝公狗的裆部扬过去。
老母狗一惊,挣脱公狗。
老母狗和公狗急着要逃,但公狗的生殖器因为沾满了沙子拔不出来了。它们的屁股和屁股连在了一起,惊叫着怎么也离不开对方。狗们焦急的丑态逗得那帮小子笑得前仰后合。
狗们终于挣脱开来,惊叫着逃窜而去。
小子们笑够了,他们发现了黑子。
他们朝黑子围了过来。
“喂,小野种,怎么不去帮撑船佬撑船?”小子们说,然后哄笑起来。
黑子羞辱极了。
此刻撑船佬正在村外大河的渡口上撑船,他根本就不知道发生在村里的事情,他根本就不知道黑子的屈辱和伤感。
黑子想走。
“别让他走。”一个小子喊道。
这小子叫老四,他上面有三个凶神恶煞的兄长,他在村里横行霸道,一般的人是不会去惹他的。
老四发话了,黑子看来是走不了了。
他站在那里,无助而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