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起码有一百个仆人,而我竟然一个也碰不到。”她对着一幅表情严肃的柯氏祖先肖像画说道,“大家都上哪儿去了?”她绕过转角,瞪着另一条空无一人的长廊。
另一个残酷的钟当当响起来,现在她已经迟到半小时了。她撩起精致的衣裳裙襬冲到下一条长廊,朝两边看看,左转右輚其实都无差,反正都是一样的长廊。
“公爵阁下喜欢准时晚餐,”华太太是这样说的。“九点正。这是贝尔摩传统之一。”
“噢,我的天,”她双手攫紧衣襬。“怎么会有人喜欢住这么大的房子呢?”
她可以看见亚力,接着画面变成双臂抱胸、脚不耐地打着地板、垂眼瞪着喜儿的华太太。她迟到了,而且喜儿确信那相当于窃取贝尔摩庄园的银器。
但更重要的是,迟到并非开始她婚姻生活的好方法,尤其她又必须对她丈夫“自白”,更得先把路铺好。她瞪着钟,它的指针一秒也没停。铺路的时机早就过了,她不禁咬着下唇。
时钟指针?喜儿脑中有个主意在成形。她集中精神闭上眼睛整整一分钟,深吸一口气对时钟念道:“噢,请听我说,将我的家里所有的钟时间倒转!”她缓缓移动伸出的手指,指针也跟着缓缓回到差两分九点处。她微微一笑,有效了!为自己倍感骄傲之余,她看看两边的走廊,决定可以再施点魔法。
她抬高下巴与双手,闭上双眼试着想象一间餐厅。由于无法想象贝尔摩的餐厅会是什么模样,于是她改而想象各式精致可口的美食,想得她的胃都咕噜噜作响起来。
“噢,魔法出现将我带走,”她念道。“去到贝尔摩的食物摆的地方!”
然后她张开双眼,她的头顶上挂满了各式用盐包裹起来的兽肉和拔了毛的鸟。
这里不是餐厅。
一阵冰冷的空气袭向她,她颤抖着一手抵着墙,这才明白自己在冰窖内,所有的墙都是一块块冰堆起来的。她缓缓摸索到几呎外的大木门。某种东西勾住了她的头发,她抬头一看,恶心地伸手拍走一个倒挂的鸡头,赶忙打开门。
她走进另一个黑漆漆又潮湿的房间,随即被一大袋洋葱绊倒,落在马铃薯小山上。在七手八脚地试着爬起来时,她不知打哪儿抓到一把芦笋。把芦笋丢开后,她又试着爬出来,却发现自己正望着成堆的菜蔬后面,一罐罐排列直到天花板、数量足可喂饱全世界的人的各式腌渍食物与果酱。整个房间充满了鲜鱼与带土蔬菜的气味。
现在她人是在食品室里。
不过,她想道,至少我来对楼了。
微开的门使她能听见门后的厨房忙碌的声响──食物烹煮的滋滋声、锅腕瓢盆的铿铿声和一大队仆人努力工作的声音。难怪找不到任何人,她想道,听起来他们全都集合在这里。
喜儿挣扎着站起来拍拍手,心想总算找到人问清楚方向了。她跨过几堆蔬果和盐渍鱼,走进厨房并停下脚步。
真是迷人的香味。加了大蒜、薄荷等香料的炖肉香直袭她所有的感官,她的肚子开始为它的空虚而抗议起来。喜儿完全没被注意到地看着用食品室里那些不吸引人的材料创造出如此美食的神奇过程。
大约五呎外,一个女人正在大桌上揉面团。
“打扰一下。”喜儿说道。
女人回过头来,霎时整个僵住了。她捧着面团旋过身深深行了个礼。“阁下!”
三秒钟内整个房间除了正在炖肉的锅外,一片鸦雀无声。每一双震惊的眼睛都直盯着喜儿。
“我似乎有点迷路了,我──”
偌大的双扇门大开并撞上墙,向来沉着的韩森慌乱地冲进厨房。“出大乱子了!”他大嚷道。“新公爵夫人不见了!”他发现每个仆人都看着同一个地方,也跟着望了过去。
喜儿抬手试探、不好意思地朝他摆一下手。
“阁下!”
喜儿发现自己正瞪着他低垂的头。“恐怕我是迷路了,请你带路到餐厅好吗?”
他直起身子,再度成为英格兰仆人的典范:双肩挺直、下颚高抬、声音控制得宜。“当然,请阁下随我来”
喜儿随他穿过安静的厨房,感觉每一双眼睛都随着她在移动。大约一分钟后,在一条长廊尽头,韩森推开另一道双扇门宣布道:“贝尔摩公爵夫人阁下驾到。”
她吸口气振作自己,下巴抬得像华太太一样高并走进去。房内一群正在跟公爵说话的仆人、汤生及华太太都沉默下来转向她,脸上全都带着相同的、不赞同的神情。
他们像红海般一分为二。除了领巾外一身黑色衣饰的他看来英俊无比,看在她渴极了的双眼中就像珍贵的水。然后她犯了看他的脸的错误,因为他的表情是严厉而不以为然的。
喜儿第三次感到她的心沉到脚底。
就在这时,时钟敲了九响,亚力蹙起眉恼怒地瞥一眼壁炉架上的金色时钟。“钟坏了,拿去修好。”
“是的,阁下。”华太太取过钟走向门口。
公爵转向喜儿。“妳迟到了。”
“我迷路了。”
华太太经过她身边时仍不停地摇头,而且喜儿觉得似乎听见她叨念着什么亵渎贝尔摩的传统。
亚力走向她,伸出一只僵硬的胳臂给她,但她却情愿为一个安慰的微笑付出一切。“以后我会派韩森为妳带路。”在她能感觉他低头注视着她的一分钟后,他放柔声音说道:“我猜对妳来说,这地方大概像个古老的洞穴吧。”
他为她找到了台阶,于是她吐出憋了许久的一口气并抬头朝他粲然一笑。她被原谅了。
他的表情再次变得有些迷惘,彷佛从来没人对他微笑过,而他也不知如何反应似的。他转开去,表情再度变得严肃,眼睛看着所有的地方就只不看她。转回来,她想道,转回来好让我击倒那堵冰墙。但他却没那么做。
“不久妳就会认得路的。”他领她走向桌子。“我希望是在短时间内。”
另一个命令,对此她只能哀伤地点点头,觉得自己错失了一个好机会。他在一张大得似乎足可容纳庄园内每一个仆人的玫瑰木餐桌尽头为她拉开一张椅子,她坐下并以为他会坐在她旁边,当他走到另一头时她简直藏不住她的惊讶。
他一挥手、至少她认为是,虽然隔这么远不用望远镜根本无法分辨──一队仆人立即走向餐桌,开始上第一道菜。每样菜一道接一道地都是以喜儿所见最沉重、精致的银盘盛装,一道比一道更加丰盛,而且容器与食物搭配得宜。她面前一共有七支叉子、三支刀和四支汤匙,每一支上面都有贝尔摩徽饰。
喜儿望着那些刀叉又看看她的盘子,现在她究竟该用哪一支呢?犹豫不决好一会儿后,韩森不着痕迹地递给她左边的第一支叉子。
“谢谢你。”她轻声说道,然后才开始吃。随着送上来的每一道菜,她在韩森的“指导”下由左而右地用每一支餐具吃每一道菜──一小口。
一小时后,喜儿吞下一口波特酒调味的红烧牛肉,室内安静得使她觉得自己吞食物的声音大家都听得见。食不知味地嚼着另一口食物时,她不安地突然感到一股孤独的感觉。虽然有一整排靠墙静候指示的仆从,汤生、韩森和公爵也都在,她却有种在这个陌生的新地方被孤立了的感觉。周遭的一切都是美丽的,但却显得冰冷而僵硬,因为其间没有愉悦、没有笑声、没有音乐,除了偶尔有汤匙碰到无价的银盘或脆弱的瓷器的声音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但她仍想办法在这中间自得其乐一番。她爱幻想的思路一旦接管一切,暖烘烘的愉悦便流遍她全身。她看见烛光在水晶玻璃杯上映出的光芒,感觉彷佛自星辰间喝水一般。而室内其它各处的蜡烛映在两边嵌着镜子的墙上,更使人忘了现在是晚上而且这房间没有窗户。
喜儿望着桌子中央的枝状烛台,如果能把它向右移一点,她就能看得到亚力了。看看在餐桌旁一字排开、有若雕像的仆人们,她拿起餐巾假装要拭嘴,实则是用来掩住她的手。一弹指和用手指一指后,烛台滑向桌缘。
她藏在亚麻餐巾后微笑着,现在她看见的就是亚力而不是蜡烛了。他正举起一叉子的某种食物要送进嘴里,却在还没到时抬起头来,双眼与她的交锁。他们每回目光交会总会引起某种类似魔法的反应,即令隔着这么一大段距离,她仍感觉体内有火花一闪,几乎就像是她吞下了一颗星星似的。
她体内的悸动愈来愈强烈,甚至就算她用魔法也无法打消这个咒语。它比巫术更强而有力、比海浪更加扣紧人心、比夏季阳光更温暖。
他的嘴吞噬了叉子再将之抽出来,眼睛一径在她脸上,然后移向她的嘴。她缓缓举杯轻啜冰凉的水,眼睛改而盯住他的嘴──那张曾如此亲密地吻着她、使她除了他的感觉与滋味什么都拋诸脑后的嘴。
她的呼吸和心脏像是在海滩长跑过般地加速起来。他放下叉子举起酒杯就唇,彷佛在浅尝她的唇与颈般地浅酌美酒。时间似乎静止并化为回忆:他的吻、他的滋味、他吹拂在她发间的鼻息。
片刻后,执事汤生走过来将烛台挪回原处。乍然被扯回现实的她对着他的背皱起眉,等他为她上了下一道菜转而为亚力服务时,她又动动手指,满意地笑望着烛台滑回桌边。今晚她的魔法倒是挺有效的。
汤生回过身,直视前方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来,注意力突然回到烛台上。他蹙起眉并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一下头后,又把烛台挪回她视线的中央。她正打算再故技重施时,却看见四个仆人走过来要撤走盘子。顾及耐心的美德,她只得等待又等待,最后改而偏头自烛台左下方偷睹一下她丈夫。如果她脖子再伸长些,就看得到他握酒杯黝黑的大手。
“西乐巴吗?”
韩林的声音几几乎使她由椅子上跳起来,她慌乱地盯着她的盘子,等韩森指出要用什么餐具。
“西乐巴?”
“上帝保佑你。”她低声喃喃道。
他大声地清清喉咙。“要西乐巴吗,阁下?”他将一盘缀饰着水果与奶油的布丁拿给她看。
“哦,好。”
他将一杯布丁放在她面前的盘子上,再将柄上有徽饰的小汤匙递给她。
“谢谢你。”她轻声道,并吃两口等仆人们离开。然后她右手握着布丁高脚杯的杯脚,左手的手指动了动。
烛台轻轻滑向桌边,她再度有了无阻碍的视野。但汤生一分钟后又将之移回原位。他刚转过身她立刻又动动手指,他转回来,摇着他白发生辉的头把烛台移回来。她等他转过去又做一次,他倏地旋身回来并将之移回来,同时拉拉桌巾,大概是认为它会滑动吧。
这回她决定等待更好的时机。汤生走回餐桌那边监督送回厨房的菜肴,一面不时回头看看,直到最后他的疑虑消失并忙于工作。
忍住愉快的微笑,她期待地动动手指。结果烛台却以闪电般的速度──滑过桌缘。
“噢,我的天!”
欧布桑地毯的易燃性着实令人惊讶,而一个三十呎高的房间充满烟雾、十五个人灭火及亚力动作的速度也同样令人难以置信。她还没自椅子站起来他已冲到她身边并把她拉到门口,仆人们则将一桶桶的水往冒烟的地毯上倒。
尽管浓烟四窜,火倒是几分钟内便熄灭了,他们俩都站在门边看着。望着烟散尽后红地毯上黑色的大洞,她不禁感到万分愧疚,更怀疑亚力会有什么想法。首先她的迟到违反了贝尔摩传统,然后她又毁了一条贝尔摩地毯。偷偷瞥一眼他棱角分明的脸,显然他是没什么感觉。
我很抱歉,她沉默地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破坏任何东西或惹恼你的。
他毫无表情的脸转向她。“妳先回房吧。韩森会给妳带路,我马上上去。”
她在他漆黑的眼中搜寻着某种可以幻想的什么,结果看见了一闪而逝的渴望、需求。
那是什么?
他伸出一指摩抚着她的嘴。这个还有更多。
她嘴发干、双手出汗地转身离开,他已藉表情告诉她他要的是什么。喜儿安静地随韩森上楼,纳闷着亚力若发现他实际上得到的是什么后会有什么想法。
这时的亚力正在“得到”的,是刮胡子。
他坐在他浴室里的椅子上,他的侍从伯斯正将肥皂泡沫自他脸上抹去。他卧室内的钟敲响整点,几分钟后小沙龙里的钟敲响了半点钟的声音,接着穿衣间敲响了一刻,亚力拿起他的怀表,表面上指着四十五分。
“现在究竟是什么时间?”
洛斯看看他自己的表。“十一点四十分,阁下。”
“找人来把所有的钟调整一遍。”
侍从点点头,举起一件胸前口袋用金线绣着贝尔摩徽饰的绿长袍让亚力穿上。之后他走向墨绿色大理石的壁炉,自架上的盘中取了烟斗和烟丝,点燃后,站在壁炉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一面抽着烟。
他浑身紧绷,肩上和背后的肌肉更是绷得死紧。他走向胡桃木酒柜倒了杯白兰地,然后拿着烟斗和白兰地在火前坐下。
听着一墙之隔后他的新娘房内供水系统发出的声响,他回忆起晚餐时每回他看向她,她总是将水杯举在嘴边──一张经常不请自来地盘据着他思绪的嘴,以及一张这整天下来从未离开他脑海几分钟以上、甚而令他的消化系统大乱的脸蛋。他一整晚都无法集中精神,很可能他的经理已认为他是疯了。事实上他对自己也有这个怀疑。他从不曾未经前思后想便莽撞行事的,直到今天。他喝了一大口白兰地。
他完全不相信白痴塞莫的胡言乱语,但这一整天所发生的事着实令人不安。原来他一直告诉自己娶了喜儿是最容易的解决办法,至少他毋需再迎合那些劳啥子社交规矩费劲儿追求她,最后落了个被甩的下场。
尽管非常努力,他却几乎无法想起茱莉的模样,脑中一再浮现的是在客栈里小苏朮兰一头棕发如波浪般倾泻而下的娇态。在他所认识的女人──这中间包括了每个绅士都会有的、相当数目的情妇──当中,从没有哪一个有长到足以将他们两人缠绕起来的头发。在床上。
他又喝了一口酒,望着火中突然出现的一张娇俏的小脸,那翡翠般的绿眸、雪白的肌肤和饱满的双唇
“公爵阁下还有其它吩咐吗?”
“一颗痣。”
“什么?”
“呣?”
“阁下?”
亚力瞪着洛斯,这才将一些理智摇入他向来理性的脑子里。“没事了。”
卧室的门掩上的同时,隔墙他妻子那边又有声音传来。他的妻子。他瞪着墙壁,然后驱走他在为新婚夜鼓足勇气与她是个苏格兰人的想法。
但她同时也是英格兰人。事实上罗氏家族是全英格兰最古老、优异的家族之一,与施家无分轩轾,而他们的头衔与贝尔摩一样可追溯至十二世纪。
他搁下烟斗,思索着她的家族,并告诉自己他做的是对的。他举起白兰地,想起了她的秀发,又告诉自己他做得棒极了。他站起来想着她的嘴,这回他不再告诉自己什么,而是直接走向相连的门。
“我是个女巫。”不,那样不好。喜儿双手背在身后,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来回踱着步,偶尔还得分心跨过正在火边睡觉的“西宝”。
一会儿后,她停下来一挥手。“我有个小秘密。”
她皱起眉,摇摇头。这也不好。
想来她丈夫大概会认为女巫的身分不只是个小秘密吧。手指轻叩着壁炉架,她凝视着架上的长镜,彷佛它会给她答案似的。一、两秒后,她坚决地束紧了身上玫瑰色便袍的腰带并往后一站,双手插腰朝镜子偏着头说道:“亚力,有件关于我的事是你该知道的。”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皱皱鼻子,听起来像是大难临头似的。
她转个身又开始踱步,最后在一张摇椅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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