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再次晃了晃酒瓶,就一瘸一拐地下了楼梯。弗赖厄对着他的背影望了片刻,尔后跟着下了楼梯。当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喧嚣不已的甲板上时,我好奇地四下环顾起来。
布莱上尉是海军军官中的老手,现在到处见不到他的人影。明天,这些人将提前领取两个月的薪水,而后天,我们就要起航开往世界的另一头,在尚未经过大规模考察的海洋上航行,面临艰辛和危险。“本特”号此去非得两年多时间是回不来的。现在,在起航的前夕,她的全体船员获准放假一两天,他们可以纵情地寻欢作乐。
在一片嘈杂声中等候布莱上尉的当儿,我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本特”号上的索具来。我生长在英国的西海岸,自小喜欢大海,而且一直受着大人们的熏陶,这些大人象其他地方的大人喜欢谈论马匹那样,酷爱谈论船只和船只质量。“本特”号是艘索具繁多的船只。在外行人看来,这些索具也许只是些无头无绪的乱绳。凭着自己的一知半解,我还可以叫出船上的帆名和索具部件的名称。那些复杂的升降索、吊杆、转帆索、缭绳以及其它控制帆桁的绳索,我也大都一一叫得出名来。船首扬着两张帆,前桅支索帆和三角帆。在前桅和主桅上扬着的是横帆、中桅帆、上桅帆和最上桅帆。后桅还有三张尾帆。美洲人在后桅下桁上也挂帆,那是他们的一项革新,但在当时尚未引进。因此,后桅下桁的帆架上空空如也,用法国人的话来说就是vergue séche……即不毛之地的意思。“本特”号的尾纵帆虽然收落在底部,但还可以看出那是种斜杆式风帆。这种式样的风帆当时正用来取代船上用了几个世纪的笨拙的三角帆。
第二章 海上的刑律(4)
我瞅着“本特”号上的风帆和绳索,不禁陷入了沉思,试问自己左一个命令右一个命令将怎样下达;想象着如果叫我卷最上桅的帆或叫我去帮着搞转帆索时,我该如何动作。想着想着我好像有种着了魔似的感觉,直到今天,只要我一见到船,哪怕是再小的船,这种感觉也会油然而生。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船是人类创造物中最壮丽的杰作……是一种用帆翼作为动力,由木材、铁和大麻精制而成的构造物,而且似乎还是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的东西。我正仰望桅顶的当儿,忽听布莱刺耳、生硬的呼叫声音。
“拜厄姆先生。”
我先是吓了一跳,等定下神来,发现布莱上尉已全套行头地站在我身旁。他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说:“她太小了,是不是?然而她却是艘货真价实的小船……一艘秩序井然的小船!”他朝我做了个手势,示意让我跟他到舷侧去。
划艇的水兵到齐了,只要他们不喝个酩酊大醉就能划桨,而且还能奋力地划。不消一刻,我们就到了科特尼舰长那艘舰的边上。那是艘高大的装有七十四门炮的战舰。“母虎”号水兵列队舷侧,鸣笛向布莱船长致意。舷侧员穿着一身洁白的制服,毕恭毕敬地站在通向舷门的红绳边上。当布莱步上甲板时,全副制服的水手长用银笛吹奏起缓慢而庄严的曲调,以示敬礼。船舶哨兵立正不动,除了悲壮的笛乐之外,舰上一片肃静。我们向舰尾走去,给在后甲板迎候我们的科特尼舰长敬礼。
科特尼和布莱是老相识了。六年前发生棘手的多格滩(多格滩(Dogger Bank)位于欧洲的北海中央,在英国东面100公里处。西南向东北延伸,长约112公里,最浅处距海面214米。)。流血事件时,他和布莱同在“贝尔·波尔”号船上。科特尼舰长出身于大家族,是个体型魁伟、身材细长的军官。他戴着一副有柄单眼镜,嘴唇极薄,下巴坚定有力。他兴高采烈地欢迎我们,继而谈起了我父亲,不过他只是久慕其名罢了,其它的一概不知。他领我们走进舰尾的舰长室,隔舱有个身着红上衣的哨兵在站岗,手持出鞘利剑。那是我第一次进入一艘战舰的舰长室,所以我好奇地四下环顾起来。舰长室的地板下面是上炮甲板,天花板上面是舵楼甲板;因此这个住舱看起来比一般舰船的住舱要高大宽敞得多。舱窗装有玻璃,舰尾的一扇舱门通向平台,雕刻的门上装有镀金的横挡。在平台上,舰长可以悠闲自得地散心遣闷。舰长室陈设简单,舱窗下面的一张长靠椅、一台笨重的固定书桌和几把椅子便是这里的全部室具。一盏灯吊在天花板上的平衡环上,另外还有一副挂在托架上的望远镜,一个矮小的书架和一套放在靠近中桅那个架子上的滑膛枪和水兵用的短剑。书桌周围可坐三个人。
“来杯雪利酒吧,布莱先生,”侍从端上一盘酒杯时,舰长说。他彬彬有礼地向我微微一笑,然后举起酒杯。“为缅怀令尊大人干了这杯,年轻人!我们航海的永远忘不了他。”
正喝着,我听到一阵剧烈的骚动,接着又听到甲板上混乱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击鼓声。科特尼舰长看了一下表,一口喝尽杯中酒,从长靠椅上站起身来。
“很抱歉,他们要在全舰队鞭打一个水兵,我听到小艇正向这儿开来,我得去舷门旁宣读一下裁决……真是件讨厌的事。你们不要客气,请随便喝酒。如果你们想看一看,我可以让你们到舵楼甲板上去。”
第二章 海上的刑律(5)
说完,他从那毕端毕正地站在隔舱那里的哨兵面前穿过,便走出去了。布莱侧耳谛听了一刻远处的鼓声,放下手中的酒杯,示意让我跟着他。后甲板有架短梯通向舵楼甲板,从那儿居高临下,一切正在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那天空气清新,然而风却特别小,只有一丝十分微弱的猫掌风。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水手长鸣笛发出了全体水兵列队舰尾旁听宣判的命令。他的助手叫喊着把命令传开去。带着滑膛枪和佩剑的水兵争先恐后地跑向舰尾,在我们站着的舵楼甲板前集合。科特尼舰长和他的中尉们站在露天甲板,下级军官都集合在他们的下风;军医和司务长站在舵楼甲板端部的最下风处,排在水手长、副水手长的后面。全体水兵沿下风的舷墙列队……为了看清楚些,有些水兵索性站到小艇和吊杆上。一艘装有九十八门炮的战舰和一艘形似“母虎”号的三级舰泊在近处。我看到这两艘舰上的舱窗和舷墙都挤满了默不作声的水兵。
照例必须长鸣半分钟的铃响了,……归营号吹奏起悲哀的放逐乐(旧时把士兵逐出兵营时吹奏的乐曲。)。不一会儿,“母虎”号舰首附近驶来一长列小艇,当时的情景我永远难忘。
一条由泊在近处的舰船派出的大艇,缓慢地合着令人心悸的鼓点划在头里。艇上的军医和纠察官站在鼓手旁边;在他们后面的艇尾处,蜷缩着一个人。乍一看去,我还认不出那是个人。跟在大艇后面的是该舰队各舰派出的小艇,同样缓慢地合着悲哀的乐曲划驶着。小艇上乘坐着前来旁观宣判的水兵。一声“停划”的口令之后,大艇顺着惯性停靠在“母虎”号眩门旁。我伏栏俯视,呼吸快要停止,不禁失声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啊呀,我的天哪!”布莱先生从旁边瞥了我一眼,对我发出轻蔑而阴险的一笑。
那个蜷缩在艇尾的人是个三十至三十五岁的壮汉。他被剥得只剩条肥大的帆布水兵裤,*的刺着花纹的臂膀晒得黝黑。他的手腕上绑着长统袜,被结结实实地捆在绞盘棒上。他那厚密的棕发乱蓬蓬的,脑袋耷拉在胸前。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他的裤子上、他蜷缩一团地卧躺的座板上以及两边的船肋和船壳板上,都溅满了褐色的污血。血这个东西我以前见过;然而使我透不过气来的是那壮汉的背部。从颈部到腰际,整个背部被皮鞭抽得皮开肉绽,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一条条变黑的皮肉向下耷拉着。
科特尼舰长缓步穿过甲板,俯首望了一眼下面那令人胆寒的场面。军医贴近那具遍体鳞伤的、被捆绑在绳索上的躯体,把它翻了个脸朝天,尔后抬头望着站在舷门旁的科特尼。
“这家伙死啦,舰长。”他语气庄重地说。一阵隐约可闻的低语声犹如微风掠过树梢一般,从拥挤在吊杆上的水兵中传来,“母虎”号舰长双臂交叉,微微侧过脸来,抬了抬眉头。他身佩长剑,制服上镶着富丽的花边,头戴翘檐帽,辫子上抹了粉。好一派骑士风度。气氛复归肃穆后,他又转向军医:
“死啦,”他以深有教养的慢腔慢调轻声说道。“算这家伙走运。纠察官!”站在军医身旁的那个准尉全身一震做了个立正姿势,然后脱去帽子,“该鞭多少下?”
“二十四下,长官。”
科特尼走回原来在露天甲板上站着的位置,从他的尉官手里拿过一本军事条令。他动作优美地脱去翘檐帽,将它放在心口上,舰上所有的人也都脱帽以示对国王颁发的戒律的敬意。于是,舰长用清晰而缓慢的声音宣读起有关殴打皇家海军军官该罚何刑的条款。这时,一名副水手长正在一旁解着一个台面呢红口袋,从里面抽出一根有柄的皮鞭。他心神不安地看着鞭子,频频向上风处投去目光。舰长念完条款后重新戴上帽子,看见了副水手长投来的目光。前面又一阵隐约可闻的嘁嘁喳喳声传进我的耳朵,接着便又一次在科特尼目光的逼视下恢复了死一般的肃静。“履行你的职责去!”他不动声色地命令道,“抽二十四鞭。去吧!”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章 海上的刑律(6)
“是!抽二十四鞭,舰长。”副水手长声音低沉地重复了一句,然后慢吞吞地向舷侧走去。前排的水兵有的咬紧牙关,有的目光闪烁,可是大家仍然保持静默。甲板上静得连桅顶船台上的转索帆在微风中摇晃的叽叽嘎嘎声都可隐隐约约地听到。
我不能将自己的视线由正在慢慢从舷侧往下爬的副水手长身上移开。此刻他要是大声呐喊,倒也不致于这么明显地流露出他内心的厌恶。他跨进小艇,从坐在座板上的水兵中间穿过,他们都板着脸给他让路。他看着绞盘棒,不禁犹豫起来,目光飘移不定地抬头望望。科特尼走到舷墙边上,正双臂交叉地朝下凝视着。
“开始吧,履行你的职责!”他命令道,样子像是在告诉别人:我再不吃饭的话,饭可就凉了。
副水手长用左手的手指理了理鞭子的皮条,然后一抬胳膊,鞭子嗖嗖地落在体无完肤的尸体上。我扭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直想呕吐。布莱站在栅栏旁,像是在看一出蹩脚戏一样看着眼底下这副惨状。鞭罚仍在继续……每一鞭都像枪声一样划破寂静。我机械地默记着鞭数,好像经过了整整一百年似的。鞭罚终于快完了……二十二下,二十三下……二十四下。我听到一声口令,水兵们原地解散,尔后沿着舵楼甲板上的梯子蜂涌而下。钟敲响了八下,舰上开始忙乱起来。我听到水手长吹响了拖长音的开饭哨。
我们坐定下来吃饭时,科特尼好象已经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举起一杯雪利酒,为祝布莱健康一饮而尽,然后呷了口汤。“凉的!”他忧伤地说,“海员生活就是含辛茹苦啊,对不,布莱?”
布莱尝了尝汤的味道,那副吃相实在不雅,与其说像个军官不如说像个水兵,“真该死,”他说,“我们在‘老波尔’号上吃的伙食比这还要差。”
“不过在塔希提吃得不错。我听说你们又要去拜访南太平洋的印第安小妞了。”
“是啊,要去很久,光在那儿装载面包果树就得好几个月时间。”
“我是在伦敦听说你们出海消息的。是给西印度群岛奴隶搞廉价食物去的吧?要是我能和你们一同前往就好了。”
“凭心而说,我真希望你能一道去!我担保你不虚此行。”
“印第安女人是不是像库克描绘的那样漂亮?”
“她们确实长得挺俏,如你对棕色皮肤不存偏见的话。她们体态优美,风韵十足,就是再挑肥拣瘦的男子也会为之*。约瑟夫到过那里,他断言,我们这个世界上还找不到这样俊俏的女人。”
主人痴情地叹息道,“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听你这么一形容,我仿佛觉得你倒像个端坐在棕榈树下的傲慢官僚,前后妻妾簇拥。恐怕连苏丹本人也要吃醋哩。”
刚才目睹的那个令人心悸的场面,至此仍使我感到恶心。我只好假装在吃饭。两位长者谈话时,我一直默不作声。布莱首先将话题扯到刚才的鞭罚上。
“那家伙做了什么不规矩的事了?”他问。
科特尼舰长搁下葡萄酒杯,眼睛心不在焉地朝上望着。“喔,你说那个受鞭罚的家伙啊,”他说。“他是‘无敌’号舰长艾利森手下的一个前桅楼员,听说他是个很精明的水兵。他擅离职守,到朴次茅斯的一家小酒馆去,当他从里面出来时,恰好叫那位还记着他长相的艾利森看到了。这家伙想溜,可是艾利森一把揪住了他胳膊。真该死,好一个狗胆包天的桅楼员!这个蛮横的家伙竟然动手打起艾利森来,那时正好有一队水兵经过那里,就把他当场扭获。接下来的情况你们都已看见了。嗨,我们才只是第五条舰;在这之前他已挨了九十六鞭了。艾利森手下有个副水手长,是个左撇子,他抽起鞭子来都是成十字形地落到身上,而且抽起来特别有劲。这可真是个手艺啊。”
第二章 海上的刑律(7)
布莱一面津津有味地听科特尼说着,一面赞同地点点头。“竟敢动手打他的舰长,嗯?”他说。“罚得好!我看他是活够了,怎么罚都不过分!在所有法律中,就数那管束海员行止的法律最公允。”
“有必要这么残忍吗?”我再也憋不住了,不禁脱口问道。“为什么他们不吊死那个可怜的家伙,却要那样残忍地折磨他呢?”
“可怜的家伙?”科特尼舰长不胜惊讶地转向我。“你要学的东西多着哩,小伙子。在海上干过一两年后他会坚强起来的,对不对,布莱?”
“对此我确信无疑,”“本特”号舰长说。“不要这样,拜厄姆先生,你可不要对那些恶棍滥用同情心哪。”
“记住,”科特尼插了进来,口气充满友善的忠告。“记住,正如布莱先生说的,在所有的法律中,就数那管束海员行止的法律最公允了。不仅公允,而且必要;无论是商船还是战舰,纪律不可没有,叛乱行径和海盗行径应该受到无情*。”
“说得对。”布莱说。“虽然我们的海洋法是严厉的,然而许多世纪以来却一直是至高无上的。随着岁月的流逝,它已逐渐变得更加人道了,”他不无惋惜地侃侃而谈。“那种把人用绳子缚在船底拖的刑罚除了法国人还在用以外,其它国家都已废除。舰长再也无权给自己手下的船员定罪或判处死刑了。”
饭前那个触目惊心的场面使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很少吃菜,却破例地超量饮酒。这两位长官象水兵一样谈得眉飞色舞,一会儿谈起故友的下落,一会儿讨论起帕克海军上将,一会儿又扯到了多格滩之战。然后当他们海阔天空地聊天时,我大部分时间只是默默无语地坐在那儿。布莱和我乘艇回到“本特”号上时,已是下午三点钟了。退潮时,我看见一条小艇搁浅在不远的平滩上,一伙水兵正在泥地上挖掘一个浅穴,他们正在埋葬那个可怜家伙的尸体……那具在人死以后还在整个舰队面前鞭鞑了一遍的尸体。他们就这样悄悄地把尸体掩埋在潮标线之下的沙地上,连宗教仪式都没举行。
英国军舰“本特”号全体官兵名册
威廉·布莱上尉 舰长
约翰·弗赖厄 总管
弗莱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