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莫非真是相亲大会。
谢昭瑛就坐我旁边,静静吃茶。我悄声问:“还好吗?”
他假装没有听到。
我不大放心:“伤口才开始结疤,别喝酒。”
赵皇后的声音忽然又冒了起来:“什么?谢家四姑娘也来了?在哪里?”
我一惊,谢昭瑛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踉跄几步就已经站到了场子中间。
所有人都盯住我,我傻愣愣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之前教我的那些宫廷礼节早忘得个精光。谢昭珂在旁边使劲冲我使眼色,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我才大悟,跪下来给皇后行礼。
赵皇后是个外交家,睁着眼睛说瞎话:“谢夫人可真有福气,两个姑娘都那么漂亮。这四姑娘简直是个玉人儿,娇柔娴雅,出尘脱俗啊。”
谢夫人的老脸都红了,恐慌到:“小女不敏,担不起娘娘的夸奖。”
赵皇后的目光一转,道:“你家的昭瑛呢?我都好多年没见着他了。”
谢昭瑛放下茶杯,优雅从容地走了上来,向皇后行礼请安。动作自然,如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才受了重伤。
赵皇后盯住他笑:“几年不见,这般高大俊朗了,真不知道惹得多少姑娘掉眼泪。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顽皮得不得了,总是作弄宫女,弄些蛤蟆青虫什么的去吓唬她们。”
谢昭瑛苦笑:“惭愧惭愧。让娘娘见笑了。”
赵皇后又道:“我还记得,你同阿暄长得可像了。一次阿暄闯祸烧了夫子的书,还是你来替他顶的罪。那次可让先帝罚抄了好几天的书呢!”
阿暄是谁?
谢昭瑛一脸愧色:“小时候不懂事,给娘娘添了许多麻烦。”
赵皇后一副担忧的长辈模样:“后来阿暄去了西遥城,山高路远,那里偏僻又寒冷,真是委屈他。他好多年不曾回来,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
谢昭瑛竟然也一脸木讷的表情,说:“小民也挺挂念燕王的。不过自他成亲后,我们俩就断了联系。唉,想必也是殿下觉得小民空长年岁,无所事事,不乐与小民来往了。”
“是吗?”赵皇后盯着谢昭瑛,不冷不热地说,“阿暄这孩子的确聪明伶俐,他母亲去世早,皇上最是疼爱这个小弟弟。以前虽然顽皮了些,可他现在多出息,带兵打仗,守卫北疆。先帝在天有灵,不知该多欣慰。”
谢昭瑛也附和着没心没肺地笑。于是大家都跟着笑,像是在看一场情景喜剧。
然后,大家喝茶吃点心看歌舞。除了上来倒酒的小宫女冲着谢昭瑛羞赧一笑,其他的都很无聊。我吃饱了就干坐着,十分怀念我那间散发着药香的小屋子。
忽然看到那日街上遇到的小白脸二皇子轻袍缓带地走了过来,给皇后行礼。
我问谢昭瑛:“那是老二?”
谢昭瑛点头:“二皇子萧栎。你看到坐皇后左边那个娘娘了吗?就是他亲娘李贤妃。”
李贤妃容貌端庄,气质温和,看上去十分柔顺老实。
不知萧栎和皇后说了什么,皇后连连点头微笑,然后高声道:“各位。趁着天色好,不如让年轻人们赛一场马球吧。”
我张开嘴巴,把脸转向谢昭瑛。
他没看我:“闭上嘴巴转过头去。”
我说:“你可以装肚子痛!”
“哦?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想:“或者突然天狗吃月。”
谢昭瑛一头黑线:“谢谢。”
我急了:“你经不起这么折腾的。”
“我不能退场!”
“命都不要了?”我紧握拳。
谢昭瑛笑:“不是还有你吗?”
到了球场边,韩王孙拎着一根球棍跑了过来,招呼:“阿瑛,我们一队。”
郁正勋牵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高头大马走了过来,一贯地寡言少语,只冲我们点了点头。
谢昭瑛一看到那匹马,立刻笑了:“玄麒?”
马儿认得他,亲昵地凑过去蹭了蹭。我也还是第一次见到比我的人还高的马,连声赞美。
谢昭瑛怜爱地抚摸着它的毛:“正勋,你将它照顾得很好。”
郁正勋说:“我今天心血来潮骑他进宫,没想到刚好可让你骑着它打这场球。”
那一头,已经换好衣服的萧栎骑在一匹皮毛发亮的栗色马上,正弯着腰,一脸殷切地同谢昭珂在说着什么。谢昭珂听后微笑点头,然后解下了发上的绸带,为他系在腰结上。
谢昭瑛也换了一身紫红色短装,裁减利落的衣服衬得他身体更加修长挺拔。
我担忧,劝他:“不用那么拼命,让他们赢就是。”
谢昭瑛伸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对你哥哥这么没信心?”
我叫疼:“我是担心你毒发,又要把你扎成刺猬!”
谢昭瑛笑,把我的脸揉得生痛。
锣鼓声响,旌旗飘扬。
谢昭瑛松开我,翻身上马。他在马背上轻微一晃,我的指甲一下掐进了肉里。
他缓了一口气,笑得意气风发:“妹子,把你的绸带给哥哥系上。”
我解下一根青色发带,学着谢昭珂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给他系在腰间。
谢昭瑛一笑:“第一球是为你进的!”
说罢,扬起鞭子,策马而去。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3章 春日宴(下)
嘹亮的号角声响彻整个球场上空,萧栎高高扬起手里的球杆。随着那道弧线,小小的马球飞起,落入场中。
谢昭瑛一马当先冲进场里,只见那朱红色的身影一闪,尘土飞扬,他已将球向对方球门击去。队员们迅速策马跟上。
看台上的观众爆发出热情的呼声,连一向矜持的女孩子们也在欢呼雀跃。
东齐虽尚文,但马球一直是贵族们钟爱的体育活动,每到重大节日或者场合,都会有大型马球比赛。年轻的男儿挥洒着汗水在球场上奔驰,姑娘们春心荡漾地在场边欢呼呐喊,挥舞着手帕,荷尔蒙在爆发,这是古今中外司空见惯的一幕。
我是极少数安静地站在场边的人之一。
场上的斗争已十分激烈。滚滚黄尘里,兴奋的呐喊和繁沓的马蹄声响成一片,人和马冲撞着,追逐着,球棍互相击打出清脆的声音。
眼花缭乱之中,我的视线紧紧跟随着谢昭瑛的身影。他目前看起来尚能支持,可是所率领的红队已显出明显的劣势。萧栎带着黄队已经逼近了红队球门,两队人马犹如两道湍急的水流冲撞在一起,激打起澎湃浪花。
谢昭瑛的身影在人群里时隐时现,我不禁扒在栏杆上探着身子使劲张望。忽然见一红衣人被冲撞落马,我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那是别人,心才回落下来。
“在看谁呢?”谢昭珂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
“看二哥啊!”
谢昭珂依旧那副高深莫测的神仙表情,淡淡说:“总之都会输的。”
我心里不快了好些天,现在终于有点忍不住了,“也许是。不过我认为,极少有人能一辈子享受别人让出来的胜利和荣誉的。”
谢昭珂笑容一僵,“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伶俐的一张嘴。”
我亦冷笑:“我有很多大家不知道的一面。”
谢昭珂一双寒眸注视着我:“你病好后,变化真的很大。”
我笑得灿烂:“姐,从一个白痴变回一个正常人,这本身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谢昭珂笑了笑:“你还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少女了呢。”
我笑,干脆跟她说明白:“姐,如果你担心我对宋先生起了什么心思,那大可不必。他对我来说,就是一位良师益友。”
谢昭珂狐疑地看着我。
我耸了耸肩:“有一个说法。愚蠢的女人对付女人,聪明的女人对付男人。”
谢昭珂脸上终于有了点微红。
我最后说:“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温柔贤惠百依百顺的女人,也许你可以换一种方式。”
谢昭珂凌厉的眼神在我的脸上流连许久,这才稍微放心一点。她姿态优雅地转过头去望向球场。
观众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我急忙搜寻而去。刚才说话间,球已经被人从乱阵中打了出来。谢昭瑛率先收缰勒马,退出重围,扬手一击,小球箭一般向对方球门射去。
马蹄声轰然如雷,大地震动。
黄队一员干将抢先一步拦下了球。谢昭瑛身手矫健,紧随而上。我只望见马蹄纷乱尘土飞扬,突然一个小黑点从马蹄下飞出,射进了球门。
看台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铜锣珰然。我这才回过神来,谢昭瑛刚进了一球。
场地里,谢昭瑛控着马转过来,视线一下就搜索到我。他嘴角勾起笑意,冲我挥了挥手。看台上的姑娘们纷纷发出醉心的感叹声。
“他很宠你。”谢昭珂幽幽开口,“他同我和大哥性格不大合,在家里总是最特殊的一个,小时候还好,长大了,便有些疏远。没想到你们两个这么合得来。”
我没出声。
谢昭瑛神态自然地坐在马上,紧握着缰绳。男人们都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衣服被打湿贴在背上。我的目光死死盯住他的腰,有点庆幸地看到那里并没有湿迹。
萧栎懊恼的神情一闪而过,重整队伍再度进攻过来。这次换成韩王孙打前阵,谢昭瑛在后方守卫。我略微放心,这样谢昭瑛要轻松许多。
那狐狸男小王爷看着绣花枕头一个,没想到打起球来,竟然还有点生猛劲。他跨下的马没头没脑地乱撒蹄子,搅得对方一头雾水,他却已经乘乱一杖将球打出重围,接应的队员补了一下,球直飞球门。
我欢呼起来:“二哥,打得他们回老……”家字被谢昭珂捂在嘴里。
我这才看到赵皇后正笑眯眯地往我们这里往。谢夫人一脸“得女若此,不如去死”的表情。她们一干中年大妈都坐在凉棚下,只有我们这些小丫头才顶着大太阳在看台边又吼又叫。真是的,她也不是头一天知道我这德行。
忽听一个女孩子大叫:“二殿下抢到球了!”
萧栎身上的斯文劲已经完全消失,他的队友分别守住了谢昭瑛等人,让他有充裕的时间带球突破防守,终于进了一球。
谢昭瑛脸上一直带笑,段正勋在他身边和他说了什么,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赛况直往白热化发展。萧栎带领着黄队迅速赶超上去,接连攻进三个球,将比分拉开。谢昭瑛退守后方,段正勋打头阵,又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回两球。而萧栎似乎决意同谢昭瑛一比高下,带球逼了过来,同谢昭瑛对峙上。
赵皇后已经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望过去。四月里不算很炎热的太阳下,谢昭瑛和萧栎都已汗如雨下。场面似乎是僵持住了。两方队员也察觉出了微妙气氛,围了上去,却并不插手。只见谢昭瑛和萧栎两人两马搅斗纠缠,你方击中马球,他就回棍拦下。两匹不相上下的骏马喘着粗气焦躁嘶鸣。
谢昭瑛已经表现出些微体力不支。按照我的估计,早二十分钟前他就该到达极限,他能坚持到现在实在是考验了一把我脆弱的心脏。
萧栎突然从旁包抄,谢昭瑛反应机敏立刻拦下。他的身子在马上晃了晃,转眼又坐直。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就那一个空隙,我看到了他有些苍白的脸,和那一道眼神。
我立刻转向谢昭珂,声音虚弱:“三姐……我头好晕……”
说完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小华!”谢昭珂给吓得大叫。
台上的人被惊动,纷纷围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
“好像是中暑了。”
“快掐人中。”
妈的。我怕疼。我立刻哼哼两声表示我还没有彻底晕死。
太监和宫女七手八脚地抬起我。在四月的太阳下中暑并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不过我现在是贵族千金,身份允许我孱弱一点。
“小华————”期待已久的声音终于响起。
众人惊呼声中,谢昭瑛策马而来,然后一把将我从宫女手中抢了过来,抢天呼地:“小华你怎么了!又犯病了?哥哥来了,你快醒醒啊!”
这家伙力气没个准,抓得我生疼,没晕都要给痛晕了。我还只得气息微弱要死不死地说:“我……你……”然后我两眼一翻,表示我彻底晕过去了。
谢昭瑛一把将我抱上马:“我带她去看大夫。”
赵皇后担忧道:“没事吗?年纪轻轻的什么病啊?”
谢夫人也很纳闷:“是啊,什么病啊?”
我使出浑身力气憋着笑,结果把谢昭珂吓到了。她惊呼:“啊!她在抽风!”
话一出,围观的立刻哇地一声退了开去。谢昭瑛借机带着我突围而去。
一离开了人群,我就张开了眼睛。
“你的伤……”
忽然一个太监打扮的人骑马斜抄过来,压低声音:“孙先生吩咐在下接应公子,请随我来。”
谢昭瑛一言不发跟着。马球场本在宫外,那人将我们带到一处偏僻民房,里面涌出来几个男子,一见到谢昭瑛,欣喜道:“公子来了!”
谢昭瑛翻身下马,脚下一软,身子沉沉坠去。我急忙抱住他跪在地上,手摸到他腰间一片温热濡湿。
我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狠扎了一下,眼泪一下涌出来,紧抱住他:“二哥!二哥!”
“四小姐别慌。”一个中年文士道,“现在为公子治伤才是紧要事。”
我稍微镇定了一点。其他人赶紧过来将谢昭瑛抬进去。屋里已经准备好,谢昭瑛被轻放在床上,那个中年文士立刻为他把脉。
我急道:“他腰上的伤裂开了,先给他止血!”
一个高大粗壮的汉子对我说:“四小姐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公子。您先去隔壁等等吧。”
我气:“我也会医术!”
“这里有孙先生在,您请放心。”
“他是我哥!”
孙姓大叔发言:“那就劳烦四小姐帮一把手。”
我抹去脸上的泪痕,瞪了那头人熊一眼。可是等大叔解开谢昭瑛的衣服,我一看,眼睛又模糊了。
刚结疤的伤口已经全裂开,血肉模糊,染红了半边身子。我真不知道这么重的伤,他是怎么支持下来的。
孙先生说:“毒没有发,只是伤裂开而已。万幸。”
的确万幸。我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孙先生经验老道,麻利地给谢昭瑛处理了伤口,敷上了一种绿色无味的药,再仔细包扎好。我倒空在一旁瞪眼。
孙先生对我说:“还要麻烦四小姐看住公子,他这下没有个十天,是不能再乱动的了。”
我讥讽:“谁不喜欢没事折腾自己?只是上面不放过他。”
孙先生笑:“小姐放心,经此一事,他们不会那么快又有行动。”
我将信将疑,又问:“他是留在这里养伤,还是回谢家?”
孙先生说:“当然要回谢家。我们已经备好了车,等公子一醒来,就让契伦送两位回去。”
那个人熊向我揖手。
我环视屋子。这里干净整洁,家具半新,日常生活之物似乎一样不缺,任谁进来,都会以为这里住的是户普通人家。
接应我们的共有五个人,小太监已经走了,除了孙先生和那个大狗熊契伦,还有一个眉目俊秀的少年,一个身材挺拔面带风霜的壮年男子,和一个身材精瘦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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