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互相夸赞,却都留了七分余地,阿婉听在耳里,缩在角落不免乐得抿嘴笑了笑。但总归是要伺酒,看两人的杯都见了底,她不得不上前取了酒壶又替他们各自斟满。
唐青墨说:“阮公子的商号一直在扬州经营,不知为何却是看上了金陵这块?”
阮慕白笑笑:“金陵是个富庶的地方。”
唐青墨看他一眼:“阮公子来了,金陵商会想必会多几分生趣。”
他们杯中的酒一喝完,阿婉又当即替他们满上,站久了也腿脚发麻,但坐着的两个主显然体会不了当下人的痛,俨然是相谈甚欢状。阿婉心里无数次抱怨,但是低头的模样分外温顺。
阮慕白把玩了几下手中的棋子,抬眸,漫不经心般地问:“说起来,关于‘商仙’过世的消息,唐三少可有听闻?”吐息不徐不缓,淡的好像只是问今日天气是否上好。
阿婉要满酒的手闻言却是抖了抖,壶中的酒不小心洒上了桌,在酒杯旁边的桌布上染开了一片。她当即手忙脚乱地接过旁人递来的抹布麻利地擦过,无意中一抬头却见一双修长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顿时动作一僵。
阮慕白的视线在她身上一番逡巡,这样的神色叫阿婉最是头大。
这时柳姨正好推门进来,看到这样的情形,忙不迭几步上前把阿婉往身后一拉,抬眼看酒液并没有溅开两位贵客的衣衫,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斋中的丫鬟粗手粗脚,两位公子千万不要见怪。”
“不会。”唐青墨看了一眼阿婉,就移开了视线,但阿婉感觉这样的一眼带过,全身上似乎微微笼了一层凉意,似别凉薄月色浸透一般的感觉。但阮慕白取了酒杯喝上一口后又依旧看着她,一冷一热的感觉在身上一晃,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我会好好训斥她的。”
柳姨告过罪后便要带阿婉离开雅间,阮慕白忽然开了口,说:“我近期应当都要留宿漱斋。只是少上个贴身丫鬟。”
柳姨微愣,转而也回过神来:“我们已经替阮公子有了安排。”
阮慕白却是随手点了点阿婉:“就她吧。”
柳姨诧异,连唐青墨也不由抬头多看了一眼。阿婉可以感到暗暗不少人投在自己身上灼热嫉妒的视线,一颗心顿时晃晃悠悠地沉入了谷底。果然是被认出了吗?
再看阮慕白,这时却是顾自品了几口酒,对自己惹出的一些暗涛浑然不觉。
“既然这样,就让这个丫鬟来服侍吧。”唐青墨接了话,问,“是叫什么名字?”
“阿婉。”吐息是一如既往的不温不火,回过话后阿婉就这样被柳姨领了出去。临走时感觉到背后落着几道视线,一转身都被门彻底挡去。
“既然阮公子看上了你,一定要好好服侍。”柳姨转个身,果不其然地开始语重心长的教诲,“方才那种粗心的事,万万不能再发生了。”
这个时候任何忤逆的态度都存在不得,于是阿婉自然也扮地愈发温顺。平日里她本就一只顺从的兔子模样,这个时候一安静,连偶尔蹦达几下的活络劲都省了,干脆安静地如一只沉默的羔羊。
柳姨一眼看她这样站在身后唯唯诺诺地搅动着衣角的模样,再多的责备居然也不忍出口了,只能沉沉地叹了口气:“阮公子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的主,你伺候的时候,也要小心。”
“是。”阿婉应地愈发温顺。
柳姨摆了摆手:“阮公子是住在东厢,你先去准备准备吧。”
阿婉唇角微微一抽,但是毕恭毕敬地应下了。走了几步等离开了视野所及的范围,她有些微困地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
阮慕白,果然是个叫人头疼的主。不过……管他呢。
阿婉理好了房中的摆设,就一个人坐在外边走廊的阑干上发呆。渐渐也入了夜,月色淡淡地落在她的身上,在浅紫衣衫周围落下了层淡淡的光圈。东厢一直是给贵客专留,少有人走动,一直都是很清静,但周围都落满了灯笼,却也并不冷清。
阿婉的眸被满目的夜色给盖住,有些迷离,抬头看着出神,脑子里一时空荡荡的。
“想什么这样入神?”冷不丁有个声音从身后冒出,阿婉心头突兀地一跳险些摔下阑干,恰好被人从身后给一把拉了住。整个身子顺势歪着往后一载,感觉是落入了一个人的怀里。
这人喝了酒,因而有点酒气。
阿婉抬眸时最先看到的是那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看着她煞是销魂。愣然间眨了眨眼:“阮公子?”
“恩?”阮慕白身后没有跟什么人,笑眯眯间只是一双眼显得愈发狭长。
阿婉挣扎下从他的怀里脱了出来,理了理衣襟站妥,神态恭敬:“奴婢失礼了。”
阮慕白似笑非笑:“奴婢?”
阿婉点头:“奴婢。”
阮慕白:“看来林小姐不记得我了。”
果然来了……阿婉心下一咯噔,却是扬着一双人畜无害的眸子,眼里似懂非懂:“林小姐?”
阮慕白一笑:“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呢。”
阿婉困惑:“贵人不是应该称阮公子这样的人才是吗?”清亮的眸里这时候一闪而过几分促狭的笑意,只是外面朦着太过天真的神色,任谁也不便捕捉。
“这么说来……是我认错人了?”
阮慕白一说,阿婉点头点头再点头,严肃状:“想是阮公子认错了。”
阮慕白瞥她一眼,唇角抿起:“你叫什么名字?”
“阿婉。”
“那么阿婉,这段时间,恐怕需要你多多关照了。”阮慕白的一笑叫人如沐春风,然阿婉在他这样的神态下莫名地感觉全身一寒,一缩身子从他身边闪过,推开了房门,透出里面温温的檀香味:“这间就是阮公子的厢房,希望公子对此还满意。”
阮慕白随她走入轻轻地“恩”了声,态度好到令人发指。
阿婉退出阮慕白的房间已是人定之时,揉了揉自己酸楚的肩膀,她几乎是在回房后倒头便睡。
很多人都知道“商仙”林道世有一个女儿,现在“商仙”过世,林家小姐则是下落不明。但很少有人知道是,这个唯一的传人的名字叫做——林婉霜。
第3谋 妙人子昂
阿婉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迷迷糊糊中叫醒,只是睡意朦胧间被人拉去随意地抹了两把脸,边被扯着袖子跑,边还打着瞌睡。最后在房门口的时候一脚没抬起,磕到了高高的门槛,一个踉跄下险些摔倒,惊魂未定之间也终于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这一抬头,她看到的是柳姨颇不好看的脸色。
阿婉环顾四周,只看到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漱斋里的几个姐妹们不知为何都聚在了一起,只是看一个个都沉着脸色并不好看。这个时候她终于看清了房中央跪倒在地上的李沉姿,发线凌乱,脸上还多着一个火辣辣的掌印,看来是刚被煽过嘴。视线再一落,就见了正中桌子上放着的一块锦绢,但上面的真线都已经乱了,角落还缺了一块,好似是被火灼毁了一样。
这并不是一块普通的锦绢,是几个月前漱斋专门打了关系,托人用西域送来的天蚕丝专门定制的,天下间不出第二件。
本该是送给阮慕白的见面礼。
不用去看柳姨的脸色,阿婉也知道肯定好不到哪去。
刚才她进屋的那一下磕磕绊绊把周围的沉寂一打破,众人的注意也就纷纷地被她给引了过去。阿婉站在众人注视一下,初见在一旁看了慌忙拉她一把,把她拉到了角落,才渐渐让气氛又回复了过去。
见没人注意了,初见才暗暗瞪了阿婉一眼:“什么时候你才可以不要这样毛手毛脚的?”
阿婉实则还未睡醒,对她的指责也是漠不关心的态度,只是疑惑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初见看一眼场中央的李沉姿,眼里不由多上几分怜悯,“今日一早过来,我也才知道沉姿居然不知死活地想去偷这方锦绢。但是她运气不好被人撞破了,但是争执的过程中居然也把这价值连城的珍宝给毁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哦,这样啊……”一句话说地似乎过分随意,最后的尾音在风里被轻轻一抹,到最终就人捕捉不到。但是始终是态度过分淡漠,只是这样的一句,竟然有种漠不关心的感觉。
初见不由又回头看一眼阿婉,只见她还是一副似睡似醒的神色,脸上一层迷离,最终偷偷撇开脸又打上了一个哈欠。
初见眼里有什么微微动容,抿了抿嘴,终于还是没多说什么。
柳姨的手里尚拿了一把藤条,身子颤了又颤,最后还是没有下去狠手,只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你说,你这样做到底是有什么好处?”
李沉姿跪在屋子中央倒是态度平静,感觉所有的视线落在身上,却只是笑笑:“这个东西,不配给他。”
柳姨怒极反笑:“不配?那你觉得什么人才配?”重重地一下拍上了桌子,语调当即冷了下来:“我知道这块锦绢是你姐姐临终前的最后成品,也知道你姐姐跟阮公子的那些恩怨纠葛。但你知不知道漱斋日后就归到了阮家的旗下?阮家经商那么多年用的是什么手段你难道不知?你在漱斋留的时日也已经不短了,日后姐妹们的生计如何也只看那阮少爷一时的喜怒,现在出了这种事你准备如何向大家交代?”
漱斋居然被阮慕白给买下了?阿婉闻言看一眼柳姨,才发觉她虽然施了些胭脂掩盖,但眉目间不免还是露着些倦意。柳姨在漱斋毕竟劳心劳力了那么多年,本来以为早晚会接手漱斋,不想这东家居然说换就换了。
说起来,漱斋为了筹备这份重而不俗的“贵礼”,的确是花了不少的心思,本来理当是今天就呈送上去的,现在这样一搅和,倒是什么都没了。
“阿婉。”
柳姨忽然毫无预兆地叫了一声,阿婉闻声从初见身边站了出来,应了声“是”。
久久地沉思半晌,柳姨才有些迟疑地问:“昨天是你伺候的阮公子,他对你可是满意?”
阿婉想了想:“不知道……”
“呵,你总是不知道的。”柳姨对这种回答见怪不怪,反是抿唇笑了笑,看后仔细地把她端详一番。
才是十六七的年纪,让少女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单薄。虽然不是如花似玉的模样,但是那张脸是素净的,纤尘不然,感觉一朵清莲般的未经雕琢。平日里是她懒散,也从不会强出头做什么事,所以很少让人留意到她的存在,但是这个时候仔细地将她一番端详,会感觉久看后那张脸倒是愈发地经看,觉得几年之后想必也会出落地窈窕动人。
心里想着,柳姨的眼中有了几分动容:“日后让你去阮公子府上做丫鬟可是愿意?”
阿婉稍一愣神,转而也就明白了过来。锦绢怕是没了,漱斋里找不出合适的珍宝向新东家献殷勤,柳姨居然想起要送“人”了。
稍一沉默,她应道:“随柳姨安排吧。”
其实现在的她,的确是到哪里都无所谓。阿婉心里咂摸着阮慕白应该还不至于会对她怎么样,只是一想起日后每天要遇到这个人,总会感到有些头疼。
按照以前阮家的手段,既然接手了漱斋,恐怕是会把斋里大半的人遣散后,再用自己的人手给顶替的。这样一来,恐怕姐妹们多是要无家可归了。
柳姨暗中拍了拍她的手,有些深意,差了几个人压遣了李沉姿去柴房关禁闭,便转身也去作安排。
直到人走地差不多了,初见才走上前来,神色反而有些担心:“真不知道柳姨是怎么想的,送谁也不好送你去吧。你看你平时就毛手毛脚的,过去要怎么应付阮府的那几个女人啊。”
阿婉神色几分困惑:“女人?阮慕白不是没有成婚吗?”
“是没成婚,但这种风流少爷,金屋藏娇几个难道还是什么怪事?”初见瞥她一眼,几分唉声叹气,“据说阮府的那几个女人平日里争风吃醋就已经闹地鸡犬不宁了,你要是真去了,还是小心点的好。”
“这样啊……”阿婉应了声,转身就往外走,温吞地说,“我得回去收拾行李了。”
“哎你真是!”看她这副态度,初见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只能对着她的背影嚷嚷,“死阿婉你以后要小心,到了阮府我可照顾不了你什么了!”
阿婉听到身后初见气急败坏的声音,唇角终于不经意地抿了抿,眼睛被刺眼的阳光惹得眯了眯,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往自己房间走去。
好吧,既然只是一个小丫鬟罢了,那么他们把她安排去哪就去哪吧……其实她很想说柳姨实在是病急乱投医,因为阮慕白虽然昨晚指名道姓要了她,但还真不是因为看上她了。
捏了捏自己软软的脸,阿婉摇了摇头。就她自己这个模样,还真称不上是可以让阮公子芳心乱蹿的绝色啊。说实在的,她觉得自己还没阮慕白本人长得好看,他连照镜子也胜过看她……
米虫生活。得过且过。阿婉的生活宗旨其实从未变过。
回房的路上遥遥看到陈管事领了个人走入内院,有一袭墨色的衣从眼角飘过,只一漏的功夫并没有看清,但依稀感觉应该是唐青墨。
想起之前漱斋与唐青墨之间满是猫腻的关系,阿婉不由笑眯眯地弯起了眼。这个时候这人来这里,想必就是来找柳姨的。她徐徐吐了口深长的气,撇了撇嘴也毫无深究的兴趣。
回屋把东西一清点,阿婉才发觉自己来漱斋那么久了,一身行头居然是少得可怜。几套换洗的衣服,几份偶尔装点下门面的首饰,剩下的就是长久下来攒的一些私房钱。
真寒碜……阿婉啧啧叹息,自己都为自己感到可怜。
正想着,却是有人敲门。开了门看清来人,阿婉怎也没想到会是陆子昂,不由愣了愣。
陆子昂向她一笑:“怎么,不欢迎我?”
“哪能呢。”阿婉侧了侧身让他进屋,看着这个人在里面随意地打量着几眼,也不多话。
其实陆子昂给她的感觉一直并不像是一个掌勺的厨子,如果不是看惯了他主厨,怎么看都觉得他更像个东林儒士,书卷气十足。加上他的模样清秀至极,但又不女气,总是很讨女人喜欢的长相,漱斋里对他芳心暗许的也大有人在。
现在换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光线微微漏入落在他的身上,薄薄的一片,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其实这个人也是个谜。阿婉心下暗暗咂摸着。
这时陆子昂把屋子都看了个遍,然后瞥一眼床上堆着的包裹,道:“听说你要去阮府?”
阿婉说:“还不知道呢,这要阮公子也同意才成。”
陆子昂摇了摇头:“十之八九了,连唐三少都惊动了。”
阿婉挠了挠头,有些苦恼:“看来是必定要去了呀。于是子昂你是专程来替我送行的吗?”
“‘送行’不假,倒不是‘专程’的。”陆子昂眯起眼笑的神色分外动人,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递来,说,“这个送你,以后如果有了什么事再打开,说不定会有用途。”
阿婉接过后看到是一个精制的锦囊,不禁哑然:“你还学孔明的锦囊妙计呢?”
“留着就是。”
不知为何阿婉总觉得今天的陆子昂显得愈发的神秘,于是“嘿嘿”一笑也不推辞,稳稳当当地在包裹里收好:“那就谢谢子昂了。”
陆子昂深深看她一眼:“日后,可要保重,有空回漱斋来看看,别忘记我。”
这句话,倒是分外不舍的。阿婉想起陆子昂总是偷偷做给她吃的桂花糕,不禁心里也有些酸酸的,半晌才点了点头应诺道:“只要有空,我一定回来看你。我是去做丫鬟的,又不是去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