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好像忽然微微停滞了那么一下。
阿婉恭敬地垂着头,一身简陋的衣,面前辘辘的车轮声依稀擦过,风轻轻地一拂,带过点泥土的气息,后头的马匹缓缓跟上,马蹄在地上踏出几个痕印,从面前经过的时候,落入她眼中的只有长靴的鞋尖。上面沾染着微薄的泥土,有种遥远颠簸的感觉。
无意的第一眼看去,是那人在风中衣衫微摆的样子,有些飘然,虽然可以一眼认出是阮慕白。这个时候看到他长靴上留下的奔波的痕迹,本来还有些怨恼的,忽然微微一出神,觉得有些恍惚了。
虽然不知道阮慕白为什么会出现在英王的军营里,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跟金陵断了联系,但是看得出来,这阵子的他似乎也很是忙碌。单从这份阵仗来看,这个人在英王军队中,尚有着一定的份量。
只要她在这时抬头,出声把他叫住,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要求他把自己带走,同时也留在这个军营里。
阿婉垂落的眸微微一颤。却始终是缄默。直到马蹄声随着车轮的痕迹渐渐远去了,最终消失,她才缓缓地抬眸望去。这个时候,看到的只剩了一袭衣襟。
不知为什么,忽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想要相认,也应该是在救出林初容以后的事。
“几位姑娘,请跟我来。”
有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抬头看去是一个贼眉鼠眼的太监。看那一身行头,倒似是个有点身份的人。
阿婉跟着人继续往里走去,砸吧砸吧嘴,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抑郁。
转身,娇小的身躯在一行人中间,渐渐被埋没了。
身后有个人霍然回眸,却只能看到一个个已经远去的身影。
“江卫。怎么,王爷什么时候也对女人有兴趣了?”
淡淡的一句话,似乎显得漫不经心。如果不是言辞间是王爷的调侃,听语调实在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话。
车队刚到,货物还在拆卸,江卫闻言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撇了撇嘴:“谁知道呢。上头的事我们还是少过问的好,阮公子,你随口问问可以,回头我要是在背后对王爷说三道四的被告发了,可是要挨板子的。”
“哦?那谁又能告发你呢?”阮慕白轻轻一笑,意有所指地看了圈周围。
一些忙碌着拆卸的人在这样的视线一落之后动作似乎微微一顿,但一个个显得没有听到半句一般都自顾自忙活了。
“说你什么好……”江卫被他的态度弄得哭笑不得,“虽然我手下不是王爷的嫡系部队,也上不得大门面,但绝对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阮慕白挑眉:“所以我才说——有谁能告发你呢?”
他的态度淡淡的,眼里却是微微的笑意。
江卫一阵头大:“好好好,我怕了你了,算我说错话了成不。”转身看一些东西都搬运地差不多了,他才拍了拍阮慕白的肩:“说起来,这次的交易很是成功,王爷想必会很满意的。你什么时候走?”
话出口,周围忽然陡然一静。
风徐徐,透过间隙,有些冷。
“我的货物都在途中毁了,能捡回这条命也是王爷救的,什么时候能走,还不是王爷说了算。要是王爷打定主意不放我,那么……”阮慕白的唇角抿着一抹笑,江卫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心头一紧,却见他随意地一瞥身后的马车,弧度愈发浓了几分,“这是王爷要求的第一次交易,我已经替他完成了。但是这‘第一次’,谁又能确定一定要是‘最后一次’呢?你说对吗,江侍卫长?”
江卫没来由背脊一凉,缩了缩身子:“起初还以为你是个公子哥儿,怎么越相处越觉得跟我家王爷像了呢。”
阮慕白笑容可掬:“哦?哪里像了?”
江卫白他一眼:“叫人一点都看不透。”
“哦,是吗……”
预料中的回答,这种浅浅的,如饮清水的感觉。
江卫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得了得了,不是还有佳人在房中等你吗,这里的事你也帮不上忙了,快回去吧。”
“这态度倒是感觉好像是把我利用完了,就给踢到一边了呢。”
阮慕白说地受伤,江卫着实是忍耐到极点才没有将他一脚踹到一边:“哥还要在这里忙碌呢,叫你去你就去,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是。”抿唇一笑,显得心情似乎大好。阮慕白笑吟吟地转身离开,仿似丝毫没有觉察到江卫几欲喷火的眼神。
士兵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几个遇见他,也会恭敬地驻足施一个礼。唇角始终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情,恰到好处,总觉得谦谦大方。
转身过了一处营帐夹出的廊道,那抹神色忽然间彻底地空下。
没有笑的时候,阮慕白的那双眸子里落过的只有空灵如琉璃的寂色。迎面有徐徐的风,他轻轻地合上了眼。刚才笑意盎然勾起的弧度这一时显得无处捕捉。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轻轻地靠着一根柱子,修长的指尖轻揉着太阳穴,似乎显得有些疲惫。
自从一个月之前,那些事发生之后,好像就没有哪一天容许他让可以稍许懈怠了。货物洗劫一空,差点身首异处,如果不是遇到英王的军队,世上或许早已经没有“阮慕白”这个人了。但是按照现在的境况来说,或许,他已经不存在了才反而是件好事吧……
英王留他在部队中,专门分配了另外的住所,让他负责了足以影响全军安慰的军资筹备,其中的招纳之心他不是不知。但是扬州那方面……
“倒真有点怀念金陵了……”轻轻地吁了口气,狭长的桃花眼微微一眯,有些朦胧的雾气,然而语调却是显得怀念的。依稀间他似乎记起紫园的那棵树下总是会有一个懒洋洋地躺着的身影,只要没有下雨,不管什么时候醒来总是可以看到她懒懒倚在那里百无聊赖的模样。
唇角的笑,不知不觉浓了几份。
明明是个一点都不漂亮的小丫头片子,不知为什么自从进了英王的军营之后,手上的一切被席卷一空,无形的压力充斥下,反倒总是不自觉想起她。
如果阿婉在这里的话……
“阮公子,原来你在这里。”
身后忽然冷不丁冒出一个声音,阮慕白转身看去,有张面具依旧是使地滴水不漏。
“找我什么事?”温温的语调,娴雅的举止,一双眼里依稀含笑,唇角隐约勾起间是分外温和的弧度。看不出半丝出门初回时候的疲惫,感觉谦谦而立,因太过完美,总是叫人反而觉得不真实。
来传令的是一个入伍不久的新兵,乍眼下看得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些结巴地回道:“阮……阮公子。王……王王爷有令,说是有公子的故人来访,特……特地来叫公子过去。”
阮慕白眼里难得地闪过一丝诧异:“故人?”
34、第33谋 如此重逢
“那就带路吧。”轻描淡写的一句,盖过了刚才的神色。
阮慕白跟着那个士兵到了一处营帐门口,那人站在那里便也不动了,只是弯了弯身子低声道:“我只能带到这里,阮公子自己进去吧。”
“好。”阮慕白点头,眼角却是微微一眯。
同是军营的帐子,但眼前的这一处给他分明是一种特殊的气息。四周没有布置太多的士兵把守,可是看那几个站在旁边的人,又分明都是李贤最亲信的卫队。然而这些人站在周围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显然是因为帐里的人不喜欢多被人打搅。
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让堂堂的英王李贤都要对他如此礼待?更何况,这个人还会是自己的“故人”?
“故人”这个词一直显得极是中性,放在这里,他一时也把握不好究竟是敌是友。
风微微一动,帐前的帘子也在眼前徐徐晃开。阮慕白的眼睫轻一垂落,掀帘而入。
最初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阵浅浅的酒意。
居然在军营里堂而皇之地饮酒?阮慕白的恍惚不由变成了诧异,看清眼前那个人时,眼里有什么微微一闪,转而化为了无尽的平淡:“我道是什么人,原来是林先生。”
帐中央设了一张矮桌,席地而坐的那个人似是刚刚出浴,周围散着淡淡的酒香。胸前的衣襟微微敞露着,漏出细致皎滑的肌肤,修长的指间拈着一杯浅斟的瓷杯,遥遥抬眸看来,似乎可以感觉到隐约含笑的视线,两侧青丝含着隐约的湿意,贴在颈边两侧,有种隐约慵懒的感觉。
这样的情景如果放在一个女人身上,或许只可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但是这样一副让人销魂的模样,脸上配着的却是一个古里古怪的面具。
不是对这个人本来就熟悉,即使是阮慕白,恐怕也会忍不住想要扶墙。
林初容透过面具看着阮慕白丝毫不见惊讶的模样,轻轻抚了抚硬梆梆的面具,藏在下头的神色也分外不是滋味。
虽然知道荒郊野岭的要弄这样的东西是个难事,而这里也不是什么人丁兴盛的繁华城市,但是李贤给他弄来的这个着实是——很让他怀疑这人的审美眼光。
一想,顿时有几分不乐意,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搁,他散散地看一眼阮慕白,随手指了指:“坐。”
阮慕白瞥一眼,笑吟吟的也不避讳:“没想到林先生当初在金陵一别,居然会在这种情形下在遇。” 林初容轻“呵”一声:“我也是没想到,阮公子居然可以大难不死。”
“是不死也残吧。这些东西一丢,就算回了扬州,产业也不过是一滩死水了。”
“阮公子大可以妙手回春。”
轻敲桌面的手微微一顿,他徐徐地抬起了眸子,唇角轻轻落出一个字:“难。”
林初容却是笑:“那也只是‘难’。别的人或许不可能,但你是‘阮慕白’。”
周围微微一静,转而阮慕白眼里的笑渐渐转成浓郁。
“先生抬举我了。”
“呵,或许。”林初容浅浅一笑,仿似不见阮慕白的表情。
从李贤那里得知的消息来看,阮慕白的境遇似乎的确已经算得上是“劫后余生”了。据说他与英王军队遇上的时候,全身是血,带着一个女人在一辆受了惊吓的马上已经落入了昏迷,无人驱使的马匹慌不择路地奔着,后头不远的地方有几个流寇死死地追着。
从流寇手中抵死逃出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有这样好运中途遇到军队的也不只有他一个。在这种战乱纷纷的年代,倾家荡产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李贤本来也没有介意,只是叫士兵随手解决了后头几个追赶的人,把他带回营后的第三天他才从昏迷中转醒。
然而,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境况之后不见任何诧异的人。
在检查他随身物件的时候,他身上的所有东西自然已经转呈上去,其中有一个是行商的通关文凭。
林初容想着李贤跟他说的话,面具下藏住的视线里不禁起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抬眼看去,阮慕白似乎并没有太过留意他,而是径自优雅地也取了一只杯子,神色淡淡地饮着酒,没有点滴深处水火的意识。
闲闲散散的态度,整个神色都是温温的。
实在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失了大量家财的商人。
“阮公子身上的伤可好了?”林初容淡淡地问了句。
“哦,过半个月左右也便好了。”
“……”
应地也很随意,很是轻描淡写,但按照李贤同他说的,林初容也知道那并不是一般的伤口。深可见骨的刀伤,也是那时让他陷入昏迷的主要原因,据说只要再深几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那些流寇下手,从来是不知轻重。
见林初容不说话,阮慕白狭长的眸一抬,温温地问:“说起来,林先生来这里,恐怕不是特意来找我的吧?”
意有所指。
“哦,对了,我有些事,不知道阮公子能不能在这里稍等片刻?”
“那是自然……”
阮慕白目送林初容走出,帘子一落,刺眼的阳光也被隔断了几分。这个时候眉心才微微蹙起,眼里透出几分深思。
帐外看守的士兵见有人出来,神色顿时愈发肃穆了几分。林初容走了几步瞥见一旁有些神色诡异的小太监,笑吟吟地走近了,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样,话传到了吗?”
那小太监忙不迭回话道:“传了。传到了!”
“哦?她有没有怀疑?”
“传地很委婉,应该……没有吧。”听声音并不是很确定。
“没事,没关系。”林初容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如果放在平常,阿婉或许还会留意到一些蛛丝马迹。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十万火急,想来这丫头也会病急乱投医了。
摸了摸下巴,面具下的神色顿时万般的狡黠。
今晚……似乎有好戏可以看吧。
他随手招呼了一个士兵,又让把话带了进去。
“阮公子,今晚王爷留林先生用膳,恐怕先生要晚点才能回来,特地让我们准备了膳食,还请公子多包涵。”
“知道了。”
应了声,看着士兵把饭菜搁在面前的桌上,阮慕白看着他们走出,帐内顿时又剩下了自己空落落的一人。
周围的摆设很精制,虽然是在野外,然而看得出来很是考究。床榻周围搁了几个盆栽,并且落了些许帘帐,看去若隐若现,如不是在军营中,倒更似几分贵族公子在外新设的楼榭雅间,极适合一夜的露水姻缘。
不知为什么,脑海中闪过“春风一度”这个词的时候,忽然有种格外诡异的感觉。
阮慕白又看一眼桌上在饭菜,周身漾起一抹说不出的感觉。似乎并不是什么危机的预兆,然而让他觉得,今天的一切不知为何偏偏是感觉过分奇怪。
“是最近太累了吗……”轻轻叹了口气,一日奔波本来就显得疲惫了,取了碗筷小食了些许,不知不觉也已到了日落的时候。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桌上留了些残羹冷炙,烛火忽明忽暗,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也要燃到了尽头。
既然是贵客,怎么只给了半截蜡烛,这用到半夜不就灭了吗?
阮慕白微微蹙了蹙眉,这时忽然从外头漏入一阵风,将烛火吹地陡然一灭。
“……”
再次轻轻地吐了口气,他正准备起身,只听隐约间有几下脚步声。
来人的步声放地很轻,只是在一片的寂静的夜色中,却也是显得清晰。
明显不是守卫的士兵。
什么人?
他眉心微微拧起,也放慢了步子,顺着微薄的月光轻轻走到帐边。屏息间,可以感觉到外头的那人慢慢地也是离帐子愈发地近了。
声音很轻,那人也已经走到了门口。
借着月色,可以看到一只手轻轻地深入,将帐帘捋开细微的一条缝。是一只纤细的手,果然不是什么士兵,没有粗陋的茧,是一只肌肤细致如脂的手。很小巧,也很秀气。
慢慢走入的那个身影显得略矮,因为里面的烛火初熄,光线昏暗地看不清周遭,她轻轻地迈了两步,似乎在摸索寻找着什么人。
阮慕白看她往里走的时候,在帘子落下的一瞬往她那里伸出了手抓去。转而周围顿时陷入了黑暗之中,那人显然也没想到会有什么人,一惊之下猛然地几下挣扎,不想力道也是颇大,蛮横之下他的脚下一个踉跄,撞上桌脚,顿时翻倒在地上。
“嘶——”天旋地转的感觉,背部无意中撞上牵扯到了伤口,阮慕白痛地一阵晕眩,然而抓住她双肩的手仍是没有松下。
这个时候的英王军队中不该出现这种行踪诡异的人。
是间隙、细作?
正想着,忽然有只不安分的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