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昂。这时候只是少年的名字。听说是洛阳陆家的孩子,只是母亲一时失了宠,自己不知何时又惹怒了自己的父亲,前两天才刚受罚,好在商仙林和道似是说了几句好话,才叫他父亲免了他的惩罚,允许他出府走走。
他的肌肤有种异样的白,白地有些透明,是很多女人都会羡慕的肤质。
“少爷,林小姐一会就到。”老者是陆府的管家,大多人称他康叔,这时垂着首,恭敬着神色说道。
他服侍过很多人,唯独面前的那个少爷看似温和从来不会打闹,但是总叫人有种不好服侍的感觉。
陆子昂神色浅浅带过,却是不见喜怒,正转身要走,只听遥遥有马车声,却是又来了一辆雕花马车,慢慢行来,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康叔认得马车的装扮,已是一步向前施了一礼,恭敬地迎了上去:“林小姐。”
陆子昂闻言,也回眸望去,慢慢地将身子稍稍曲了曲。然而只是不大的弧度,仅仅寥表了意思。
先下来一个女侍模样的人,恭敬地伸出手去,由马车中递出一只纤手,轻轻地搀住,然后里面的人款款下了车。那是一只细如葱根的手,皎白的肌肤,落在风雪间微微地被冻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红,别有一翻韵味。
陆子昂视线的余光落过,唇角不禁微微抿了抹笑。今天父亲破例放他出来,也不过是为了让他来迎合这位小姐。林家的人,凡是商道上的人又有多少是不想要巴结的呢?只可惜,他并没有想要去讨好的意思。陆家的产业已经够大,已故的母亲也不过是众多侍妾中的一个,他更有几个兄弟,一切都不需要他去劳心劳力。
陆子昂低落的视线中霍然落入了一双纤足,锦缎的制作极精制,因此一瞬看去,有些刺眼的感觉。他不用抬头就可以想到是那位被林家当作掌上明珠宠着的小姐。
印象中,这样的小姐都是很金贵的。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位林婉霜小姐现年应该是十一岁吧。
阿婉下了车,也留意到了这个好看的少年,不由多看了两眼。见他不作声,耐了会神,眉梢轻轻地一挑,道:“这个就是今天爹爹要我来见的少爷?”
她的声腺还显得有些稚嫩,但是言语中似乎也带着一些懒散。
陆子昂原本想着拒绝的话,没想到反而是她用了这种可有可无的语调,反倒一时愣了愣。
阿婉却是再也不多看他,在几个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过硕大朱红的宫门之后,落下浅浅的背影。
周围的马一声嘶啼,陆子昂收回神色,只得也同康叔一同尾随走进。
园子并不似很多地方一样奢华,在长安中并不是什么金贵的地方,然而却是泉水淙淙,很是清澈。
陆子昂的一身白衣,落进园子里的时候,似乎让里面也隐隐透上了几分雪意。他微微地抖了抖衣袖,仿佛落下了几分寒气。不远的石台上摆放了一架古琴,他的视线浅浅落过,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康叔,后者则是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想都不必要想,显然是家中的人希望他讨好林家而故意摆设的。他平时里跟几个兄弟一起读书习字样样不差,却也不见得好,唯独琴艺却是遥遥领先,无人可及。现在在这里一见林家小姐,家中自然是希望他能一举博得好感的。
这么多日子以来,他也渐渐习惯了在陆家被当作一名乐师一般的生活。每次有什么重要的场合,总是喜欢安排他去献艺一曲,赢得个宾客的喝彩,然后他们花天酒地,又叫他可以独自回屋了,从不过问。总是这样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让他很不受用。
陆子昂轻轻地吐了口气,面上始终是无波的神色。其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很少笑了。但是有时候又不得不笑,所以干脆就淡淡地任了他们摆布,也不会去多刻意寻求或者抵制什么。
外面是白雪纷纷扬扬地积压之下的余影,感觉有些斑驳。
庭院中也不知不觉中堆积起来,满地的雪,踏上时感觉一时陷入,然后又慢慢地脱出。一步一步地走出,亭子里已经煮上了清茶,一些热气腾起,与周围的雪景有些格格不入,抬头看去只看到众星拱月的那人在漫不经心地往嘴巴里塞着桂花糕的样子。
冬日的梅花总是别有傲骨,枝条并不繁密,然而露出几点骨朵,囤成了球,零星地点缀着。在骨朵上面又落了雪,一片白间透着几滴幽红,有些醉人。
然而此时的园子中并不清静,陆子昂再走近时看到有个少年站在阿婉面前,不知说着什么,只见阿婉隐隐地蹙起了眉,虽然进食的速度依旧,却眉目间有些不耐烦。
那个少年看起来并不比他大上多少,眉目不似他的精细却也英挺,剑眉星目的,似乎在里头等了许久,发线间都朦着一层霜气。
看这样情形,再猜不到是林小姐的爱慕者千里迢迢地追来,恐怕就是他真的太过木纳了。
少年一时也没有看到陆子昂,背对着他,依旧有些固执地张开手心,露出上面一条晶莹剔透的链子,显得有些急切:“阿婉,我不远万里托叔叔带来的东西,难道你真的忍心不要吗?”
阿婉看着他俊秀的眉目,一瞥头,依旧否认地决绝:“我要这个做什么?你难道觉得我家里穷,连这个都买不起?思舒,你知不知道你好烦人?”
“阿婉你……”
“我都说了,我见什么人都是我爹爹安排的,其实我根本都不想出门。那天见你也是不得以,见过就见过了好聚好散,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不知为何,陆子昂本来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听到那一句“想不开”,下意识地竟然抿唇笑了笑。
这个词还真的是——无比贴切的啊……
这时阿婉的视线无意中一抬,恰好瞥过了陆子昂,忽而微微一笑,明明人畜无害的神色,但是落在身上的时候他不知为何感觉全身一冷。这时,就听到那个声音腻腻地响了起来:“思舒啊,你之前不是问过我是不是因为有新欢了所以抛弃你啊?其实啊,我一直喜欢的是——他。”
一句话平平淡淡地在空中划过,因为语调的微微一挑,而仿佛隐隐有些高扬。
纤细的手指不偏不倚地指上他的时候,陆子昂站在原地,感觉到那个少年陡然敌意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默默轻咳了几声。
才十一岁吧,那丫头。再多的家教,十一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是新欢,什么又是旧爱呢?充其量只是感觉“喜欢”与“不喜欢”罢了。
少年的拳一紧,手中的琉璃手链一时仿佛有细微的摩挲,而陆子昂则是微微抬头,恰是看到阿婉毫无羞涩神色地扬起的一张脸,然而因为唯恐忘言被揭穿,乌黑的双眸间显然有警告的意味。
陆子昂不禁又看了眼少年,不明白这个公子到底是何苦了非要去缠这个都还没出落全的小丫头片子。
抿了抿唇,也只笑而不语。
少年好像这时才看到陆子昂,眼里分明是充满了敌意:“我是王家王思舒。请问这位公子是……”
“洛阳陆家……”陆子昂应着,瞥眼见阿婉一瞬不瞬地看着这里的情形,他不禁无奈,只能应口道:“陆子昂。”
“哦……”少年轻轻地一声,听得出言语间有几分的不甘。但是洛阳陆家在商道上的颜面,怎的也比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王家要高得多了。
他紧紧地握了握手,转身步出了梅林园子,感觉纷飞的雪在他的周围环绕,却始终不曾聚拢。
“多谢陆少爷配合了。”阿婉此时眉目间才稍稍一展,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笑吟吟地显得很是高兴。
陆子昂回眸看了她一眼,转身在琴边一坐,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家父说林小姐也喜欢乐律,特让我来为小姐奏上一首。”
阿婉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轻轻地擦过,唇角不经意地略略扬起,也看不出她心里想的什么:“其实我并不想听曲,不过,看在你刚才帮我的份上,我就卖你个面子吧。”
这话说得,倒很有几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
陆子昂却没有抬眸,对她的话闻若未闻一般,指尖轻轻一抚,隐隐地浮起几片乐律,仿佛衬着周围梅雪的布置,风旋绕在他的指尖,似乎肆意舞蹈,一时间梅花的香味顿时浓郁。
乐律仿佛要将她包围,阿婉却是忽然安静了下来,不知为何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有时候,不想做的事,就不要做了……”
一声叹息,让陆子昂如影的指间仿佛不易觉察地微微一顿。
阿婉看着他抬头视上,唇角极浅地一笑:“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疑问的话,却是陈述的语调。
陆子昂微微一笑,轻轻地抚了抚弦,声色说不出的低淡,“林小姐是觉得我的琴弹的不够用心,过分敷衍?”
话语间有淡淡的玩笑。
阿婉却是远远地挑了挑眉,笑吟吟地又塞了一口桂花糕:“谁说的谁知道。”
陆子昂放在弦上的手忽然有些不自然了,他终于仔细地看向阿婉。
本来以为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也做好了应付一下便回府的打算。今日一见只是两家长辈的意思,过去之后本来就不会再有交集了,然不知为何,这个人居然用这种近乎调侃的语调,轻易地拆穿了他的面具?
眼前的这个林小姐,的确称不上绝美。就以初看的印象来说,也并不比其他女人要来得引人多少,而有些举动,甚至更称不上是大家闺秀该有的举止……
“哎你,别这么看我,我会害羞。”阿婉懒洋洋的语调忽然一吊,裂嘴笑了笑,“像你这种愤恨身世的富家哥儿,我家的那个病症可比你严重得多。”说着喝上一口茶,视线却是溜过了陆子昂的眸。以前看过很多富家公子,但很少有一个人可以有这样空灵的眸子。
倒是个稀罕的少爷,只可惜是老爹心目中的良人人选之一,她万万友好不得。心里默默琢磨着,嘴边又念叨道:“正好我也不喜欢我家老头儿给我安排终生,我们这里打个商量,我睡觉,你爱干嘛就干嘛,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地过一天,怎么样?”
虽然第一次见面,不知为何她就觉得如果是面前这个人,应该会答应他这个无理的要求。
陆子昂并不在意这个高高在上的富家小姐这样直白,唇角微微一抿,随意撩拨起了几个和音,却是道:“既然来了,该做的事还是需要做的。”
本来他应该很乐意地答应这样的提议,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却又改变了想法。这个时候康叔早已识趣地退了出去,只留下旁边服侍着的几个侍女,然而照林家良好的训练来说,这里发生的什么事,他也知道这些人肯定也是不会说出去的。
阿婉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你没道理拒绝啊……”
她乌黑明亮的眸轻轻地凝上陆子昂的脸,然而他不看她,只是又开始缓缓地抚琴,然而仿佛想起了什么,唇角间私有似无地落上了一抹浅笑,不知是否错觉,此时的琴声听起来是这样的舒缓柔畅。
阿婉的不悦,在这一瞬,又仿佛忽然消散而去了。
这时的琴声,比刚才的愈发要温柔地多。如果说方才的只是刻意的优雅,那么现在的是真正的舒心动听,让人欲罢不能了。
阿婉疑惑地看他一眼:“陆少爷到底是为了什么陪着老头一起疯呢?”
不论怎么看,眼前的这个少年都跟以前喜欢天天粘着她不放的那些人不同才是。
陆子昂的琴声未绝,闻言想了想:“可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哈哈……”阿然终于忍不住喷笑,“好一句人在江湖,我喜欢。”
一句“我喜欢”,没人留意到琴弦不自觉地一颤,然而变调的音很快又被压了下去。陆子昂抚琴间无奈地摇了摇头,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性,一句“喜欢”才可以说地这样的随意的。
他忽地把手中的琴弦一抚,周围瞬时一静,抬起空灵的眸子,那身白衣将他的容颜衬地越发地出尘,浅浅一笑,道:“林小姐如果有闲暇,不妨还是多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今日是恰好有我在场,要是换了别人,这挡箭牌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阿婉见他又提起刚才的事,此时看眼前这人温婉而笑的神色,不免暗暗咬牙暗骂了声“妖孽”,面上却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道:“又不少块肉,小气什么?”
陆子昂略略好笑地看她:“但是……似乎在下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你是林初容之外我见过最难缠的人……”阿婉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是在头疼。
“似乎我可以把这当作是一种夸奖?”陆子昂眉目含笑,然而语调间却是平平的无波。
风微微地大,把他的白衫吹地微微一荡,他的神色在一片的白之下显得愈发清冷,此时的神色间虽然是一味的平和,然而阿婉似乎从中并没有看到几分亲近的意思。
她倒是也不生气,“呵呵”笑了两声。
要知道,最近一心想把她的婚事早早定下的老爹是真的让她很是头疼。洛阳陆家有着不错的家业,对于家里来说,真的是不错的女婿人选。眼前的这个陆家少爷叫什么来着,她刚才听他自报家门时也没留意,现在都已记不清了,所以只能“柳少爷”长“柳少爷”短地叫着。反正过了今天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毕竟她一直讨厌家里人把她的婚嫁当成交易的筹码。
她的路一直要是她自己来选择,自己来走,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搅黄所有可能的联姻关系。
阿婉暗暗打定主意,才发觉陆子昂的视线淡淡落在这个身上。她的眼里不由笼起几分警惕的情绪,然这时陆子昂实则并没有在打什么心思。
眼前的这个林家小姐,有着纤细瘦薄的身子,只是身上的华服太过奢侈厚重,盖住了她的身躯,只留下一种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错觉。她的头微微低着,似乎不知当如何看他,因此此时他只看到了她乌黑的发鬓,耳迹垂着耀眼的金饰,在阳光下微微一闪,刺着眼。
她的肌肤很好,很细致,白地很干净,纤尘不染的感觉。五官只能说是清秀,但是看久了却也很耐看。
算一算年龄,她理当同家里的三妹年纪差不多,但是却不知为何举止明明荒诞,却觉得她比自家的那位妹妹成熟许多。
陆子昂的唇角间不由多了几分温度。其实他一直不喜欢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孩,太过金贵,也太娇气,动不动喜欢摆些架子,什么都不会,实则就是一个绣花枕头,摆在房中一搁,便毫无用处。
这个林小姐,却是跟他以前接触过的任何一个商户小姐,都不相同。
想了想,他还是徐徐地吐了口气:“不知道林小姐对我今日的弹奏可还满意?”
阿婉闻言,眸子徐徐抬起,盈盈笑了:“回去告诉陆家老爷,以后如果我想听,自然会去府上摆放的。”
话语在纷乱的风中,显得有些零碎。
言下之意很明白,就是只要她不去拜访,对面也就不要花尽心思来找她了。
陆子昂闻言,不由莞尔一笑,却是应:“好的。”
说完告辞离开,倒也不含糊。
阿婉看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远,最后只留下了一个影子,纤细修长,在眸中时虽然离的远却格外的清晰,仿佛一个烙印一瞬间刻了进去。这个人,仿佛不论在哪,总是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这一眼,阿婉不由一时也没有移开眼去。
这个时候陆子昂已经走远,一转身离开了她的视线。琴有些沉,硕大的一架,在他怀中似是叫人怕会将他压弯了身子。一路走去时,他可以感觉到周身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