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年轻,孩子。”
“是的,不过她缺乏家教,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就去世了,从那以后,她就跟她姑妈住在一起,她姑妈真让她无法容忍。她父亲又是一个败家子。因此,她从没有得到过爱。”
“哦,那么,你应补偿她。”
“因此,你应该在很多方面谅解她。”
“孩子,怎么样谅解她?”
“我不知道。当她显得举止浅薄的时候,你就想想从来没有人教会她深沉的感情。再说,她确实深爱着我。”
“这一点大家都看得出来。”
“但是你知道,妈妈——她和我们不一样,那些人,就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种人,他们好象和我们有不一样的原则。”
“你不必过早地下结论。”莫瑞尔太太说。
看起来,他的内心还是不能轻松。
然而,第三天早晨他起来后,就又开始在屋里唱歌逗乐了。
“喂,”他坐在楼梯上喊:“你起来了吗?”
“起来了。”她轻声应道。
“圣诞快乐!”他大声对她喊着。
卧室里传来她清脆悦耳的笑声,但过去半个小时了,她还在楼上。
“刚才她说起来了,是真的吗?”他问安妮。“是起来了。”安妮回答。
他等了一会儿,又走到楼梯口去。
“新年快乐!”他喊着祝福。
“谢谢,亲爱的!”远处又传来了笑声。
“快点!”他恳求地说。
快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等她。总是在六点以前就起床的莫瑞尔,看了看钟。
“哦,真奇怪。”他大声说。
除了威廉,全家人都吃过早饭了,他又走到楼梯口。
“在那儿等着我去给你送复活节的彩蛋吗?”他生气地喊道。
她只是哈哈笑着。全家人都想着,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准备,一定会有什么奇迹发生。终于,她下来了,穿着一件衬衫,套了一条裙子,漂亮迷人,仪态大方。
“这么长时间,你真的在梳洗打扮吗?”他问。
“亲爱的!这个问题不允许问,对吗?莫瑞尔太太?”
她一开始就扮起贵族小姐的派头。当她和威廉去教堂的时候,威廉穿着大礼服,戴着大礼帽;她穿着伦敦做的服装,披着毛皮领圈。保罗、亚瑟和安妮以为人人见了他们都会羡慕地鞠个躬。而莫瑞尔,穿着他最好的衣服站在路头上,看着这对衣着华贵的人走过去,心里觉得他仿佛是王子的父亲了。
实际上,她并没有那么了不起。她只不过在伦敦一家公司当秘书或办事员,干了有一年。但是,当她和莫瑞尔一家在一起时,她就摆出一副女王的架式。她坐在那里让保罗或安妮服侍她,仿佛他们是她的仆人。她对待莫瑞尔太太也是油腔滑调、随随便便,对莫瑞尔却摆出一副恩赐的架式。不过,过了一两天后,她就改变了她的态度。
威廉总是要保罗或安妮陪他们一起散步,这样更显得兴趣盎然。保罗确实一心一意地崇拜着“吉普赛女郎”,但实际上,母亲几乎不能原谅他对待姑娘的那股谄媚奉承劲儿。
第二天,莉莉说:“哦,安妮,你知不知道我把皮手筒放在哪儿了?”威廉回答:“你明知道皮手筒放在你的卧室里,为什么还要问安妮?”
莉莉却生气的一声不响地上楼去了。她把妹妹当仆人使唤,这让小伙子气愤不已。
第三天的晚上,威廉和莉莉坐在黑暗的起居室炉火旁。十一点差一刻的时候,他们听见莫瑞尔太太在捅炉子,威廉走进厨房,后面跟着他的莉莉。
“已经很晚了,妈妈?”他说,她刚才一直独自坐在那儿。
“不晚,孩子,我平常都坐到这个时候。”
“你要去睡觉吗?”他问。
“留下你们俩?不,孩子,我不放心你们俩。”
“你不相信我们,妈妈?”
“不论我相信不相信,我都不会那么做的。你们高兴的话可以呆到十一点,我可以看会儿书。”
“睡觉去,吉普,”他对姑娘说:“我们不能让妈妈这样等着。”
“安妮还给你留着蜡烛呢,莉莉。”莫瑞尔太太说,“我想你看得见的。”
“是的,谢谢,晚安,莫瑞尔太太。”
威廉在楼梯口吻了他的宝贝,然后,她走了,他呢,又回到厨房。
“你不相信我们,妈妈?”他又说了遍,有点不快。
“孩子,告诉你吧,当大家都睡觉的时候,我不信任你们两个年轻人单独留在楼上。
他只好接受了这个回答,吻了吻母亲,道了晚安。
复活节时,他独自一人回到家,和母亲没完没了地谈论他那个宝贝。
“你知道吗,妈妈,当我离开她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在乎她,即便再也见不到她,我也不会在乎。但是,当晚上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又非常喜欢她了。”
“如果她吸引你的不过是这些的话,”莫瑞尔太太说:“那么,促使你们结婚的那种爱可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不可思议!”他大声说,这婚姻使他烦恼不安左右为难。“但是,就我们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不能放弃她。”
“你最清楚,”莫瑞尔太太说:“不过要是像所说的这样,我不会把这种感情看作爱情的——总之,这绝不是爱情。”
“哦,我不知道,妈妈,她是个孤儿,而且……”
他们从来争论不出任何结果,他似乎很为难,而且相当恼火。她显得克制而沉默。他全部的精力薪水都花在这个姑娘身上了,回家后,他几乎没钱带母亲去一次诺丁汉。
保罗的工资在圣诞期间升到十先令,这令他喜出望外。他在乔丹工厂干得十分愉快。但他的身体却因为长时间的工作和终日不见阳光而受到影响。他在母亲的生活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因此,她千方百计地想为他调剂一下生活。
他的半天休息日在星期一下午。在五月一个星期一的上午,只有他们俩在吃早饭。她说:“我想今天会是一个好天。”
他吃惊地抬头看了看她,寻思话里有什么含义。
“你知道雷渥斯先生搬到了一个新农场去了,嗯,他上上星期还问我愿不愿去看看雷渥斯太太,我答应他如果天气好,就带你星期—一起去,怎么样?”
“哦,好极了,好妈妈。”他欢呼起来,“我们今天下午去。”
保罗兴冲冲地向车站走去。达贝路旁的一棵樱桃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群雕旁的旧砖墙被映成一片深红,春天给大地带来满眼翠绿,在公路拐弯的地方,覆盖着早晨凉爽的尘土,阳光和阴影交织而成美丽的图案,四周沉浸在一片宁静中,景色壮观迷人。树木骄傲地弯下它们宽宽的肩膀,整个早晨,保罗待在仓库里想象着外面的一派春光。
午饭时他回来了,母亲显得很激动。
“我们走吗?”他问。
“我准备好就走。”她回答。
一会儿,他站起身。
“你去收拾打扮,我去洗碗。”他说。
她去了。他洗了锅碗,收拾好后,拿起她的靴子。靴子很干净,莫瑞尔太太是一个生来就极讲究清洁的人,即使在泥浆时走路都不会弄脏鞋子的。但是保罗还是替她擦了一下靴子,这是一双八先令买来的小羊皮靴子,可是在他看来这是世界上最精致的靴子。他擦得小心翼翼的,仿佛它们不是靴,而是娇美的花。
突然,她神色羞怯地出现在里屋门口,身穿一件新衬衫。保罗跳起来迎向前来。
“噢,天哪!”他惊叹起来,“真叫人眼花缘乱!”
她矜持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昂起了头。
“哪里是眼花缭乱!”她回答,“这挺素净的。”
她往前走了几步,他围着她身边转了几圈。
“哎,”她问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装着矜持的样子,“你喜欢这件衬衫吗?”
“喜欢极了!你真是位外出游玩的好女伴!”
他在她身后上下打量着。
“咳,”他说:“在街上,如果我走在你后面,我会说那个女人在卖弄风骚呢!”
“不过她可没有这样。”莫瑞尔太太回答,“她还不清楚这衣服是不是适合她呢。”
“哦,不!难道她还想穿着那种肮脏的黑颜色,看起来好像裹着一层烧焦的纸。
这件衣服太适合你了,而且我认为你看起来漂亮极了。“
她又从鼻子里哼了一下,满心的高兴,但仍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但是,”她说:“它只花了我三先令。你不可能买一件价值这么低的成衣,对吧?”
“我的确不行。”他回答。
“而且,你看,这材料。”
“漂亮极了。”他说。
这件衬衣是白色的,上面印有紫红色和黑色的小树枝样的图案。
“不过,恐怕这件衣服对我来说太显年轻了。”她说。
“显的太年轻了!”他生气地喊道,“那你为什么不买些假白发套在头上?”
“不需要,我马上就会有的,”她回答说:“我的头发已经白得多了。”
“得了,你才不会呢,”他说:“为什么我要个白头发的妈妈?”
“恐怕你得委屈一下,孩子。”她神情古怪地说。
他们气气派派地出发了,为了遮阳,她带上威廉送给她的那把伞,保罗个子虽然不高,可比她要高许多,所以他自觉得象男主人似的了不起。
休耕地上那些青青的麦苗柔和地发着光。一缕缕白色的蒸汽飘在敏顿矿井上空,矿井里传来沙哑的“咳咳”声。
“看那边,”莫瑞尔太太说。母子俩站在路上望着,沿着大矿山的山脊,天边有几个影子在慢吞吞地挪动着,是一匹马,一辆小货车和一个男人。他们正往斜坡上爬,头似乎都挨着了天。最后,那个男人把货车倒立,垃圾从大矿坑的陡坡上滚了下去,发出一阵响声。
“你坐一会吧,妈妈。”他说。她在堤上坐了下来,他则迅速地画起素描来。
她默默地欣赏周围的午后景色,看着那在绿色树林掩隐着的红色农舍,在太阳光下闪烁。
“世界真奇妙,”她赞道,“太美了。”
“矿井也一样,”他说,“看,它们高高耸起,简直像活的什么东西——叫不上名字的庞然大物。”
“是的,”她说。“可能有些像。”
“还有那么多卡车停在那等着,就像一群等着喂食的牲口。”他说。
“感谢上帝,它们停在那儿,”她说,“这就意味着这个星期还能挣点钱。”
“不过,我喜欢从东西的运动中去体味人的感觉。从卡车上就可以体味到人的感觉,因为人的手操纵过它们。”
“是的,”莫瑞尔太太说。
他们沿着道旁的树荫行进着。他滔滔不绝地对她说着,她津津有味的听着。他们走到尼瑟梅尔河尽头,阳光像花瓣一样轻轻撒在山坳里。然后,他们又转向一条僻静的路,一只狗气势汹汹地吠叫着。一个女人张望着迎了出来。
“这是不是去威利农场的路?”莫瑞尔太太问。
保罗害怕别人冷遇他们,躲在母亲后面。但这个女人十分和蔼,给他们指了方向。母子俩穿过小麦地和燕麦地,跨越一座小桥,来到一片荒野地里。那些白色胸脯的发着光的红嘴鸥,尖叫着绕着他们盘旋,蓝蓝的湖水一泓宁静,高空中一只苍鹭飞过,对面树林覆盖的小山,也是一片寂静。
“这是一条荒路,妈妈。”保罗说:“就像在加拿大。”
“这很美,不是吗?”莫瑞尔太太说着,了望着四周。
“看那只苍鹭——看——看见它的腿了吗?”
他指点着母亲什么应该看一看,什么用不着看。她十分乐意让儿子指指点点。
“但是现在,我们应该走哪条路呢?”她问:“他告诉我应该穿过一片树林。”
这片树林就在他们左边。用篱笆圈着,显得黑沉沉的。
“我觉得这儿可能会有条小路,”保罗说:“不管怎么说,你好像只习惯走城里的路。”
他们找到一扇小门,进去不久就踏上了一条宽宽的翠绿的林间小路。路的一旁是新生的杉树和松树。另一旁是长着老橡树的很陡的林间空地,橡树间,一片绿色蓝色池水般的风珍草,长在落满了橡树叶的浅黄褐色的土地上,长在长满了新枝的榛树下。他为她采了几朵勿忘我。看见她那双辛勤劳作的手举着他给她的那一小束花,他又一次心里充满了怜爱,而她也欣喜得不能自己。
在这条路的尽头,需要爬过一道栅栏。保罗毫不费力的一下子跳过去了。
“快来,”他说,“我帮你。”
“不用,走开,我自己行。”
他站在下边,伸出双臂准备帮她,她小心翼翼地翻了过来。
“看你翻的那副样子!”当她安然着地后,他大声笑着。
“讨厌的台阶!”她骂了一句。
“没用的小女人,”他回答道,“连这都翻不过来。”
前面,就在这片树林边上,有一片红色的低矮的农场建筑。俩人赶紧向前走去。
旁边就是苹果园,苹果花纷纷扬扬地落到磨石上。树篱下有个很深的池塘。被几棵棕树掩隐起来,树荫下有几头母牛。农场的房屋有三面都冲着阳光,宁静极了。
母子俩走进了这个有篱笆栏杆的小院子,院里飘散着一股红紫罗兰的幽香。几只面包放在敞开的门口旁边凉着,一只母鸡飞过来啄面包,一个围着脏围裙的女孩子突然出现在门口,她大约十四岁,脸蛋黑里透红,短短的黑卷发自然地飘落着,美极了。一双黑眼睛对着进来的陌生人害羞、疑惑,还略带惊奇地望着,她又躲进去了。不一会,又出来一个瘦弱的矮个女人,红润的脸庞,有一对深棕色的大眼睛。
“噢!”她微笑着惊呼起来,“你们来了,哦,我很高兴看见你们。”她的声音很亲热,却略带感伤。
两个女人握了握手。
“我们真的不会打扰你吗?”莫瑞尔太太说,“我知道农场生活非常忙。”
“哦,哪里话,能看到一张新面孔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我们这里几乎没有人来。”
“我也这么想。”莫瑞尔太太说。
他们被带到会客室——一间又长又低的屋子,壁炉边上插着一大束绣球花。保罗趁她们两个聊天的时候,到外面看了看田园景色。他站在院子里闻着花香,看着那些农作物,那个女孩子又匆匆出来,往篱笆边上的煤堆走去。
他指着栅栏边的灌木丛对她说,“我觉得这是重瓣蔷薇吧?”
她用那双受惊的棕色大眼睛望着他。
“我想这花开了该是重瓣蔷薇吧?”他说。
“我不知道,”她支支吾吾地说,“它们是白色的,中间是粉红色的。”
“那就是女儿红了。”
米丽亚姆脸色通红,是那种美丽动人的颜色。
“我不知道。”她说。
“你家的院子里也不太多。”他说。
“我们今年才住到这儿的。”她回答道,有些疏远和高傲。说着,她退了几步进屋去了。他也没在意,继续四处逛着。一会儿,他母亲出来了,他们一起参观着这里的建筑,这让保罗乐不可支。
“我想,你们还养着家禽、小牛或猪啊什么的吧?”莫瑞尔大大问着雷渥斯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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